04背叛是犹大的微笑
罗马教廷,梵蒂冈宫。
入眼依旧是穷奢极欲的金碧辉煌,逾百支如林矗立的巨烛不分昼夜地寂寂燃烧着,与周遭墙壁贴附的金箔交相辉映,映照得此间亮白如昼,耀眼生缬。
仓促上位的教皇马赛尔·阿波卡利斯百无聊赖地坐在御座上,他伸手扶正了略微欹斜的三重冠,随后兴致缺缺地掩口打了个哈欠。
“咳……”
如影子站在他身侧的丽萨·阿波卡利斯见状不由蹙眉低咳了一声,马赛尔浑身打了个激灵,立刻乖觉地正襟危坐,板起脸继续听着下面人声泪俱下的慷慨陈词。
美第奇家族的现任家主皮耶罗·德·美第奇此刻正双膝跪倒在大理石地板上,他的身前摆放着一只硕大的箱箧,里面塞满了堆积如小山的金灿灿弗洛林金币。
“那个多明我会修士,萨伏那洛拉不仅派人查抄了您卑微仆人世代累积用于侍奉上帝的家产,还在翡冷翠的布道坛上公开诋毁教廷的声誉,甚至写信呼吁各国君主反对圣座……这分明是不将上帝的仆人放在眼里!”
虽然皮耶罗语气异常恭敬地称呼着圣座,但他锐利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掠过端坐于御座上的人影,直直望向了隐于幕后的丽萨·阿波卡利斯。
“圣座,这些只是微不足道的信仰捍卫资金,您卑微的仆人只希望教廷能公开对萨伏那洛拉发动绝罚,开除他的教籍!”
“他不过是个散布异端言论,妖言惑众的伪先知!”
“翡冷翠现状如何?”
冷眼看着台下之人卖力表演的丽萨终于缓缓开口道,她略带几分嫌弃地瞥了眼满箱金币,无时无刻不在留意丽萨一举一动的皮耶罗见状,心底咯噔了一下,不由腹诽这下怕是要大出血了。
“商业活动几乎停摆,经济状况也是一团糟,更可笑的是,虚妄之火不光烧毁了大量艺术品,还烧毁了印刷机、织机……许多手工艺人失去了工作,原本支持萨伏那洛拉的民众也渐渐产生了怨言。”
“而在这种情况下,他非但不去整肃经济,反而鼓励民众互相检举揭发,设立道德警察……翡冷翠私下已是怨声载道,沸反弥天!”
“既然如此,教廷可以对他绝罚,不过……”
对于屡次和教廷作对的萨伏那洛拉,丽萨早已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还没来得及行动就碰上了皮耶罗这个冤大头。
所谓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丽萨暗自欣喜还来不及,哪还会持反对立场,只是为了更好拿捏美第奇家族,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而皮耶罗也是人老成精,当即心领神会地拍着胸脯保证道
“请您放心,我们在翡冷翠城内,也是有合作者的。”
“您卑微的仆人保证,等美第奇家族重新执政翡冷翠,还会有一笔不菲的信仰捍卫资金奉上。”
夕晖入暮,弦月初上。
原本繁华热闹,万家灯火的翡冷翠街头,此刻在高压之下已沦落得冷冷清清,满目荒凉。
一名披着深色斗篷,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在几名心腹的簇拥下径直走上街头,甫一开口,便让周遭面露疑惑的市民大惊失色:
“那人不过是个妖言惑众的伪先知,我们为什么要听从他的摆布?”
“他谎称要建立基督的神权共和国,实际上却永久僭居了执政之位,他名义上不恋权位,却在幕后操纵五百人议事会……翡冷翠已经彻底沦为了他的一言堂。”
陆续有三三两两的市民一路小跑着去告发,但越来越多的市民却选择围拢过来,很快 街头已是乌泱泱一片,摩肩接踵,人满为患,完全能媲美萨伏那洛拉布道时的热闹场景。
“他不过是个精神洁癖的凯撒,我们为什么要听从他的命令?”
斗篷人此言一出,人群隐隐传来了躁动,仿佛蜇伏平静海面下的暗潮,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膨胀着。
“他所在意的,只是精神的纯洁,却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群情激奋的民众愈发躁动,不时有几道愤怒的咒骂与诅咒传来。
“现在,让我们去修道院,把那个精神独裁的暴君拉下王座!”
闻讯而来的道德警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被出离愤怒的暴民打倒在地,随着鲜血迸溅,很快便没了声息……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混迹在人群的斗篷人脸上露出了一抹阴谋得逞的森然快意。
“院长,大事不好了,有一伙暴民……”
惊慌失措的亚德里安顾不上敲门,直接一把推开了萨伏那洛拉的狭小房间,他粗喘着道出了眼下严峻的形势,希望院长能暂作回避。
而萨伏那洛拉静静听着亚德里安的汇报,饱经风霜的脸上依旧是风轻云淡,处淡不惊,他似乎早已预知到这一切,仍一丝不苟地俯身为桌上的《圣经》做着批注。
“这一天终于来了吗?”
“院长,跟我们走吧……”
“不,亚德里安修士,你带着修士们去米兰见那位圣徒吧,保留圣马可修道院的火种……对了,把这本由我亲手批注的《圣经》转交给他。”
待写完最后一句话,萨伏那洛拉缓缓阖上桌上摊开的《圣经》,他面带不舍地将倾注了大半心血的成果递给了亚德里安。
“您……”
“不要为我悲伤,我早早便预见了这一天,也清楚逃避是无意义的。”
萨伏那洛拉异常平静地开口道,字里行间全然没有对死亡的畏惧:
“罗马百夫长朗基努斯因见证圣血得以重见光明,而后皈依我主……虚妄之火终究不能根除世间的龌龊秽涅,若要让佛罗伦萨自迷雾中惊醒,看来唯有付出生命的代价,若这是上帝的旨意,我愿成为第一个祭品。”
为首几名骂骂咧咧的暴民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房门,然而映入眼帘的一幕如冰水浇水,瞬间让他们冷静下来,面面相觑。
条件艰苦恶劣堪比囚室的房间内,那人正于原木十字架下闭目做着祈祷,外界的星霜月华如潋滟水波,越过窗扉柔柔泻洒在粗布教袍上,为他镀上了一道朦胧圣光。
这一幕足以让当世任何浓墨重彩的宗教油画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没来由地,一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圣意境悄无声息笼罩了此间,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纷纷屏住呼吸,生怕惊破了眼前这神圣一幕。
“还发什么呆!暴君就在眼前,快把他拿下!”
眼见情况不妙,斗篷人顾不得隐藏身形,越众而出怒喝道。
围观的暴民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中已经有人在暗自后悔,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很快,在斗篷人的带领下,一根粗大的绳索套在了刚做完祈祷的萨伏那洛拉脖子上。
“你是……瓦洛里大人?!”
同样被绳索拖拽的亚德里安听着那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突然愣住了,他抬起头来,目光直直觅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斗篷人,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颤声问道。
“呵……”
被戳穿身份的弗朗切斯·瓦洛里冷冷一笑,索性放弃了伪装,他一把扯下身上的斗篷,露出了一张让亚德里安神色大变的熟悉脸庞。
“上帝……这怎么可能……”
亚德里安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忙用力眨眨眼,当终于确认这个可怕的现实后,他难以置信地嘶吼道:
“瓦洛里大人,您曾是先知的剑与盾啊!”
闻言,瓦洛里抬头看了眼始终保持平静的萨伏那洛拉,他的脸上没有如亚德里安的狂热虔诚,反而充斥着被背叛的冰冷恨意:
“是的,亚德里安修士,我曾是他最锋利的剑与最坚固的盾。”
“直到他告诉我,在基督的地上天国,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容不得人世间的一点怜悯。”
萨伏那洛拉被暴民粗暴推搡着踉跄向前走去,在经过昔日盟友——瓦洛里面前时,他挣扎着停下了脚步,用一种冷静到几乎可怕的声音缓声开口:
“亚德里安是无辜的……请放过他……”
围观暴民们齐刷刷望向瓦洛里,瓦洛里略一沉吟,倒也没有过多纠结,随即点了点头。
周遭高擎的火把上跃动着爚烁炎光,此刻无比清晰地映照着萨伏那洛拉苍白而平静的脸,他的眸光仿佛一柄锋利无俦的利刃,直直刺破了暴民们的沉默,终抵那位昔日盟友的灵魂深处。
他没有愤怒,没有绝望,只是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无比清晰地说道:
“但愿鸡鸣之后,你仍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