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脸注视着前方,人端正坐着,腰挺得笔直。握着方向盘的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的圆润干净。前方红灯,斑马线上走过一对情侣,男人背着女人,嬉笑打闹。她的手紧了紧,脸上却云淡风轻,看不出一丝情绪。此刻的时间好像凝固了,又好像一帧一帧慢镜头回放着清晰又模糊的回忆。
她突然扭过头看着我又很快转回去,然后轻笑出声:“你说,爱是什么感觉呢?”
窗外的灯光映照着,将她的侧脸线条完美勾勒。我静静的看着,没有回答。
我突然想起,她和他从确立关系到结婚,前后只有二十天。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还没来得及产生爱就已经踏入了爱情的坟墓。
交通灯转为绿灯,她脚踩油门继续行驶。她脚上的运动鞋磨的起了皮,让人几乎忘记那曾经爱美的过去。
我想起十年前,在百货商场里,她的长发及腰,漆黑如墨,穿着一条紧身的红色连衣裙,紧致的腰臀凹凸叫嚣着玲珑曲线,什么也不做,只静静站在那,就有无限风情。我心里笑骂一句:“妖精!”记得她那天和我逛了整整七个小时,没有放过任何一家鞋店,只为了寻一双最合适的高跟鞋。我最后累的翻眼瞪她,她讨好的请我吃饭。
此刻她的注意力都在前方,我忍不住侧头打量,原来她的头发染了亚麻色,在路灯下浅浅的快要看不清。她的脸上未施粉黛,皮肤有些憔悴的泛黄,眼睑下一片淡清色,好像很累的样子。
我和她有十年未见,这比我们曾经朝夕相处的时间还要长。虽然看不到人,但她的一切我都知道,从别人的嘴里。我知道她的婚姻生活很不如意,因为就连隔着不算近的距离的我都能时常听到她家的闲言碎语。她总是说很忙,忙到反复答应我的邀约,最后,一次也没去。我倒不介意这些,我明白她的自尊心,她不想告诉我,我就不知道。
不过我原以为这十年会是翻天覆地的,毕竟这几乎是女人最重要的十年,但真正说起来,好像又很平淡,所有当时觉得情绪激烈的事情在岁月里磨着磨着就愈发平滑了,那些非诉不可的痛,肯定过不去的坎,真正遇到可以倾诉的环境,仔细想来,反倒更愿意选择缄默,有什么好说的呢,又要从哪里说?就好像她那时候笑着和我说:“我以后可有老公了,你不是懒得陪我逛街吗?哈哈,有人陪啦。”
可我现在正坐在陪她去逛街的车上副驾驶。
我记得她上一次和我见面,还是未婚的身份。我们坐在一家颇有情调的茶餐厅,她给我倒了一杯百香果茶,就不经意又迫不及待的谈起未来的婚姻。她说她和他是父母介绍认识,乘着劳动节的假期出来相亲,见了几次就敲定了婚期。我问她:“你爱他么?”她倒茶的手愣了一下,看着我笑着说:“他家条件很好,已经买了别墅,装修是欧式,我觉得挺好的,以后不会吃苦了。”我不满她的避重就轻,良久没有开口。她又继续道:“反正我也没有爱的人,慢慢培养爱情吧。”
后来她就怀孕了,生了儿子,家里地位牢不可破。她的丈夫给她父母各买了一辆车,她的婆婆还送给她祖传的玉镯。她曾电话告诉我这些喜讯,可说着说着又透出几分落寞。我问她难道是觉得少了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不是,是多了什么,我的欲望太多了。我的生活很好了,可我还想要感情。
车子里很安静,能够清晰的听到后座孩子睡眠的呼吸声,那是她的儿子。
他的丈夫这几年几乎不归家,婆婆公司破产欠了大批债务逃到了海外,她住回娘家,每天加班加点工作,忙的不可开交,儿子一直由保姆带着。
其实,她自己倒不差钱,她只是孤单,孤单了十年。她在一座金丝牢笼里当着名存实亡的少奶奶,她刚才问我,爱是什么感觉。她的生活里只剩下儿子,那是她割舍不了的牵挂。
她每天靠着拼命工作来逃避内心,和儿子的相处很少,她很爱儿子,儿子却不见得感受得到。这一点很糟糕,她知道,但她改不了。这个世界上如果从来没有爱并不可悲,可悲的是,你准备爱了,却没有得到。她结婚前没有爱人,结婚后也没有爱人。其中不同的是,她以前没想过去爱,所以活的天真快乐,活的是她自己。结婚以后,她期待去爱,期待被爱,结果却一无所获。
她的容貌和从前没什么区别,身材也恢复的不错,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改变。可我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不同,甚至从眼角眉梢都变得不一样。我注意到她不再热衷打扮,总穿平底鞋为了方便走路。可她的指甲仍修的干干净净,头发染成了亚麻色,也却是还在用心。
所以,她是矛盾的。在婚姻里走一遭变得不像自己。如果生命是一段色阶,有黑白灰三度。那此刻的她就是灰色的,朦朦胧胧的灰色,不高不低不起伏。
婚姻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将你从黑白分明死死地禁锢在灰色地带。
她忽然转过来看我,问道:“你一直看我干嘛?”我想了想,问她:“你怎么染了亚麻色头发?”她愣了一下,看来她一定觉得我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可我心里觉得从前黑发的她才是最好的,至少是不加掩饰的她。就好像,她还是她一样。
车子停了下来,我下了车就直奔购物区。她却拦下我,去了三楼儿童乐园。目的很简单,她不需要购物,她是来和儿子增进感情的,儿子是他唯一的牵挂。
我坐在休息椅上,看着开始时有点陌生的母子俩渐渐冰雪消融,小孩子其实很敏感,也比成人好相处,至少你对他百分百的好,他都能感受到。
他的儿子坐在旋转木马上,一圈又一圈的从我眼前过去,他笑得开心,我看的出神。她突然走过来,手在我眼前挥挥,说道:“想生儿子啦?话说你也要赶紧啊,都二十九啦,抓紧结婚吧。”
我看着她,她又缓缓说:“还是别结婚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婚姻是金丝笼。”
我说:“那是你自己画地为牢,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了。”
她说:“那你说,爱是什么感觉?”
我说:“你把头发染回来就知道了,你觉得呢?”
她说:“我觉得好复杂。”
对,就是好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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