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之音

第一章 迁坟(2)

2020-04-12  本文已影响0人  邱继祥

2

       星期五一下班,我带着两个弟弟驱车登程。三弟驾着我新买的蒙迪欧,我和二弟坐在后排。高速路平坦而又宽敞,虚虚实实的充满立体感的白色线条迎送着我们。深灰色的柏油路面、绿色的路标、逐渐开阔的视野,两个弟弟对我这个老大的支持和关于叔叔们对我的尊重的联想,都使我感到惬意。望着两旁很好的景致,我感叹着时代的进步,两位弟弟也是连声附和。一路上,我给他们讲述老家办理红白喜事的种种规矩,其中的大多数他们都懂,毕竟,兄弟三人,三弟都四十六啦。
       关于迁坟的规矩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两个自然就更不懂了。三弟回头说:“嗨,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讲究移风易俗哩。农耕时代的传统怎能约束信息时代的人?再说了,就算我们知道迁坟规矩,那也是好多年前的,谁知道现在有没有变化!”我说你专心开你的车,话虽如此,但终究还是懂一点规矩好。二弟说:“这还不好办?你以为二叔三叔真让你这个长房长孙主事啊?到时候听他们的不就行了!我们不懂他们还不懂吗?”他的话在我听来破有道理,但我不愿意完全认同。
       路上,我让三弟把车开到下一个服务区吃晚饭。二弟提醒说二叔他们能不准备我们的晚饭吗,我说我已经提前告诉大堂弟不要准备了。三弟说:“他们就同意了?我们大一包小一包地带东西给他们,他们连一顿饭也不招待?”我说他们倒是表示要准备晚饭的,可是你想啊,麻烦他们干嘛呢麻烦他们干嘛呢,家里人相处哪能这么计较呢,我们礼数尽到了,别的就不要想太多了。他们当时没有吱声,当然啦,大哥做决定嘛。过了一会儿,二弟似乎陪着小心说其实大哥你觉得考虑周全倒也不周全,老家有句话叫“省人家的菜聊人家的怪”,二叔他们不要认为我们是省城来的看不起他们哦。我说不会的不会的,其实心里觉得二弟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但既然已经说好不到他们家吃晚饭了,怎么好临时变卦呢?
        晚上八点半钟左右,我们的车已经停在了二叔家旁边的洼大路上了,他们一家看到我们的车,都啧啧赞叹。我们把东西搬下来,先把二叔家的那一份送上。大堂弟热情地要媳妇做饭给我们吃,我说在服务区吃过了,就和二弟三弟带着东西来到三叔家。三婶也说要做饭给我们吃,我同样婉拒了。三叔便叫上他的儿子得兵跟着我们一同到二叔家开会。到时,见二叔和他的两个儿子得军、得喜、堂妹和堂妹婿等早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前坐好,茶杯都摆上了,见我们来了,忙都站起来,待我们坐下来,他们才坐下。
       会议由二叔主持,他的中气依然很足,说:“……你爷爷一个人流落到此地,后来和你奶奶带出我们这一大家子……祖坟轻易动不得,大家现在都在互相看,因为拆迁款差别很大,有人赖着不肯迁……我们纪家在此地算得上体面家庭,你们又在省城工作,不听上面的话恐怕不好……得理,你是长房长孙,你父亲不在了,纪家的事该你主持,你先说。”
       “嗨,二叔硬要我说……”我推让了一番,说,“有两位叔叔在,哪有晚辈插嘴的地方!要我说呀,什么长房长孙,我们做晚辈的还不一切听叔叔的!有叔叔作主,我们晚辈乱说话不合规矩!”二叔冷笑一声,说我让你说你就说不要拿腔捏调的。我只好说:“我、我说哩,既然上面规定要迁,我们怎能不迁?赖着不迁的人家无非想多要几个钱,我们老纪家怎能学他们!”我心里想,二叔三叔其实主意已定,只不过是拿话试探我,看看我有没有水平,所以就顺着他的意思小发挥了一下。我对自己的话感到很满意,而且认为二叔刚才说我拿腔捏调不可能是真实想法,我认为他在心里是应该夸我没有忘本、恪守尊卑规矩的。嗯,应付他们,我觉得还是游刃有余的。
       “弯(妈)的,”三叔的上下门牙已经掉光了,说话有点漏风,“不是我说喏(你),得垒(理),你好大的考(口)哧(气)!这人哩,哪有跟钱过不处(去)的!人家娜娜(赖赖)能拿到钱我么(们)为甚就不能娜娜(赖赖)?你还不要说喏(你)三叔觉悟不高,我要是能像你到月到手大几车(千),我也不说(学)他们!喏(你)三弟打应(听)过了,嗡(弄)得好这迁坟可以补贴一车(千)袜(八),嗡(弄)不好能给喏(你)市(四)八(百)就不啜(错)了!”
       三叔的话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尽管我一向不太喜欢他,但因为毕竟是叔叔,所以一直还是很尊重他的,而且,二叔不是说了吗?我们老纪家是个“体面人家”哩,怎么能跟那些刁民有样学样呢?我觉得他说话不作数,二叔才是拿龙头的人,记得父亲在世时,大家庭里遇事基本上也是二叔作主,因为听母亲说,父亲虽然是老大,但不受爷爷奶奶待见,所以只承担老大的义务却不享有老大的权力。我也并不是信赖二叔才这么认为的,而是因为习惯。
       “你三叔说的实在,”哪成想二叔却说,“钱必须能多要点就多要点,我们不多要将来还不是上镇里村里干部的腰包?”二叔说话时我一直专注地听,或许他发觉了我目光里的不解或惊奇,便顿了一下:“不要认为你二叔见识浅,你哪知道农村人挣钱有多难!得理还有得才、得旺,你们现在在大城市发达了,开着小宝车耀武扬威的,你们少加一箱油就够我们过个把多月的。我们三大家子,就你们这房头最盛旺,一个个上大学进省城拿大钱!……再说了,按照老祖宗的说法,祖坟是迁不得的,不管家族时下多发达,一随便迁祖坟啊,就会破败下去!……”我隐隐觉得二叔话中有话,似乎含着警告的意味,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快。心想你口口声声说我是长房长孙,可你哪像诚心要我作主的样子?我明白了,要我们兄弟回来原来是想多赖公家点儿钱!你们想多赖点儿钱就赖着不迁呗,干嘛硬要叫我们回来?我们又不认识谁!再说了,就算我能认识谁,难道我还能让人家犯错误不成?我用目光扫了扫二弟三弟,二弟面无表情,三弟却目光炯炯。见三弟正张开嘴“呃——”,二弟忙向他使了个眼色,三弟立马打住了。我也低下头来,免得心中的不悦被叔叔们看出来。堂屋里出现了一小会儿冷场。这时,二叔家的大堂弟得军插话了,我抬头一看,见他正热切地看着我,而当我的目光和他对接时,他立即将眼珠转向别处。
       “呃、呃,是、是这样的。大哥二哥三哥,现在拆迁房屋也好,迁坟也好,上面给多少补偿,全都是乡镇干部说了算。呃、呃,……听家旁张忠席说镇拆迁办主任赵根成和你是高中同学,对老同学特别够意思,大哥你到他面前说句话比我们赖着不迁还灵!所以……”哦,原来是这样呀!我成了二叔和堂弟们的利用工具了!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赵根成的模样:壮实的个子,憨厚的脸,很夸张的声音,非常灵活的头脑,跟老师和同学的关系都挺好……我飞速地判断着我们当年的情谊,觉得还不错。记得当年我们两家虽离得很远,毕业后我们还不忘骑着自行车互相串串门。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到他家,他的爷爷和父亲都坚持让我坐上席,席间不停地给我敬酒。考上大学后,我曾给他写过几封信,鼓励他好好复读……嗯,这么说来,我们在青春年华确乎结下了非常珍贵的友谊,可是,这么多年不来往了,他还记得我这个朋友吗?现在的人啊,多么现实!或许……换做是我,我会给他面子吗?我反复思量,确定我会的,即使不帮他办事,也一定会好好请他喝顿酒。
       “就是哎就是哎,”三叔家的堂弟得兵附和道,“上回拆迁,张老四家拆个破猪圈比我们拆三间瓦房补贴还多哩。有副县长的儿子撑腰,张老四哪个敢惹!大哥从省里来,也是国家干部。……我这有赵根成电话,你只要给他打个电话,我保证他就会对我们客客气气的。祖坟要是这么三文不值二文地被迁走了,老家人也会看大哥还有二哥三哥的笑话哩!轰轰烈烈回来一趟,什么影响都没有……”
       我明白这是激将法,但是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而且即使想出来我又怎么能驳长辈的面子呢?我对他们的心思虽然深恶痛绝,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他们的话让我觉得有了些压力,我想这一定是之前二叔三叔教他们说的,不然凭得兵得军的文化水平和社会阅历,他们没有这样的心机。我不吱声。
       “我说也是这个话,”二叔顺势说,“人家能拿到高补偿我们凭什么拿不到?不说我们有人在省城当干部,就算我们是普通老百姓,也不能伸头让人割哎!”我想说我哪是什么干部嗨,但我知道我不能说,因为这时候谦虚就是胆怯,胆怯就是孬种,孬种就会被人瞧不起。二叔三叔在我小时候就不太瞧得起我,“真是鸡毛也有上天的时候!没想到老大家的小得理平时软不拉几的,居然考上了大学……”“这还在哪里呀?不就是考个大学吗?怎知道我家得兵将来就考不上?小得理?妈的,我从小看大,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母亲曾转述过邻居学来的三婶和三叔的对话给我听,并叮嘱我“一定要争气做大官……”,我在大城市这么多年混下来了,不能还让他们瞧不起!我同时估猜道:他们也是实在没有其他搞到钱的办法了,才使出这么一招,那钱对他们而言并非志在必得,得到钱当然很好,拿不到钱,正好看我一次笑话。于是,我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早知道还是不回来的好!但是,从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这个事实本身来看,似乎二叔他们早已改变了当年对我的判断,是的,他们应该改变对我的判断哩,因为这些年我不仅在省城站稳了脚跟,而且帮助二弟三弟在省城谋得了不错的工作,没有一定的能力,哪能办得到呢?再看看他们两家的儿子,不过在家乡做了点小生意,多弄点儿拆迁款这样的事情都搞不定……
       这时,三叔又豁着牙口齿不清地说(直接写意思好了):“妈的,我说得理,你哪怕写个二指宽的小纸条咧,给你二叔带着,这事都能成!唉,你三叔牙掉了,没鸟用了!”
       他的话验证了我前面的判断,也给我一点启发:是的,写个纸条让他们找去!我纸条上什么都不说,仅仅叙叙旧,赵根成当年就是聪明人,该懂的意思一定全懂。如果事情能办的话,他或许会给个面子,如果不能办或不想办的话,他就会装糊涂。这样谁也没有风险。如果事情办成了,我当然会成为二叔他们心中的能人,办不成我就大骂赵根成不讲交情……
       “所以哩,”二叔说,“这个,钱不钱的倒还是小事,关键是我们不能让人家欺负!你不知道啊得理,上面没有人,人家就拿眼梢子打你!你要是好说话拿的补偿款比人家少,人家会笑话我们纪家没能人……唉,这年头啊,规矩人被人瞧不起喽。”我心想,我怎么觉得从来规矩人都不被人瞧得起呢?这时除了二弟三弟,其他人统统把眼光投向我,充满了期待,虔诚地等待我一句话,好像我不松口不行似的。在他们热切眼光的激励下,我便有心在叔叔们面前施展一下手段了。我说我试试看,但很狡猾地说:“这样吧,我写个纸条给二叔带着,你明天和哪个弟弟一起去找赵根成拉拉话。他是聪明人,一看纸条就明白了。我想我要是出面的话,估计会比你们能要到的补偿多一点,当年我们的关系确实不错,不过这么多年不联系了,不知道他还念不念旧交情,所以不敢保证他能给我们最高补偿……”
       二叔说:“不瞒你说得理,我也不指望拿最高一档,超过这个数我就满意了。”说完竖了一根手指头,在我面前晃了两下,我明白那是一千的意思。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二叔又说,既然准备迁坟,那就要准备相应的东西。另外,你们兄弟三人离开老家长了,估计不懂得现在迁坟的规矩,我得给你们讲一讲,不然你们前脚走后脚就被人笑话。于是我们便学习迁坟的规矩。看我们都记熟了,二叔便分配了明天的任务,安排我们分头在两家空房间里住下了。
       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方面因为被褥太单薄,家乡的天气比省城要冷许多,一方面因为老想着赵根成会不会给我面子,起来打了十几回草稿,这才给赵根成写了一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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