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文/缪四儿
虞美人缪四儿
都城的三月,已经是草长莺飞。缪四儿这天五周岁生日,家里热热闹闹地给他庆生,请了昆角儿小芳菲唱堂戏,并在府里东南角的阆润园里摆了几十桌宴席,就连下面的丫鬟婆子家仆侍卫也坐了六桌。
来的客人有宫里的妃嫔,朝中的大臣,还有都城里的商贾名流,也有江湖上的武林高手,缪府人声鼎沸,门外也是车水马龙。
缪四儿吃饱了就缠着家仆去带他去后院捉蛤蟆,夫人吩咐过任何人不许进后院,家仆牛二就提了个鸟笼子竭力哄着缪四儿。
后院有片湖水,里面每到傍晚就会有咕咕呱呱的蛙鸣。无论牛二怎么哄,四儿始终忘不了后院的蛤蟆,夫人就是不许去,缪四儿就咧开嘴哭。正嚎的起劲,忽然从外面连滚带爬的跑进来一个侍卫,浑身上下除了泥就是血,扑通跪倒,哭着喊到“少爷,大事不好了。”
热闹的场面顿时静了下来,连缪四儿也止住了哭,眼睛不霎的看着那狼狈不堪的侍卫。缪四儿的父亲缪敬业喝道“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赶紧说!”
那侍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举至头顶,哭着说说“老爷他,战死了!”
这消息如一颗响雷,在缪府上空炸响,府里上下顿时乱做一团,宾客们也陆陆续续地借口离去。缪四儿趁着家人都没空管他,手里拿着一个寿果儿,偷偷的溜到了后花园的门口,门上挂了一把大锁,缪四儿便从旁边的狗洞爬了进去。
园子里静悄悄的,地上到处是厚厚的落叶,池塘里也长满了新的旧的蒲草和芦苇,柳树新发出来嫩芽,迎春花也开出了鹅黄色的花儿。
缪四儿顺着湖边走着,忽然听到有低低的笑声传过来,四处张望,看不到人迹。他心里好奇,看到一片屋舍在一片荷塘中间,便趴在地上从栏杆下的一处空隙里钻过去,扑棱棱惊飞了一群雀儿。顺着荷塘上的回廊走了一段,听到笑声近了些,穿过一个月亮门洞,走进了院子,房屋显得有些破败。笑声断断续续的从屋里传出来,缪四儿走上台阶,扒着窗户往里看,忽然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眼前,吓得手一松,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
他坐起来,看着那张惨白的脸,那是一个女人,顶着一头乱发,目光呆痴,冲缪四儿痴痴的笑着。缪儿吃了一吓,倒退着下了台阶准备往回走,忽见那女人冲他伸出了手,呜呜咽咽的喊着“宝宝,宝宝……”
缪四儿心里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走过去把手里的寿果儿从门缝塞进去,然后转身离开了。身后女人的笑声变成了哭声,她低低的啜泣,夹杂着“宝宝,宝宝……”的呼唤,呜呜咽咽的哀鸣在缪四儿的脑海里回荡。
他刚从狗洞里爬出去,就被迎面赶来的牛二一把抱起来,急急忙忙的往前院赶,嘴里念叨着“祖宗,你这是要害死我呀!”
缪四儿受了惊,当天晚上发烧说胡话,他梦到那疯女人抓着他的手哭着喊宝宝。牛二为此挨了板子,后花园的狗洞也被瓦匠堵上。
家里忙活着给祖父办丧事,宫里也发了话,缪七带兵不利,损兵折将,折耗了国家二十万精锐,剥夺世袭罔替,择日搬离缪府。
一家子忙乱着搬家那天,缪四儿惦记着后院的疯女人,他趁人不备又去了后花园。门没锁,悄悄地走进去,顺着老路往前走。钻过栏杆,隔着月亮洞门,缪四儿发现屋门打开了。他悄悄的走过去,地上是凌乱的稻草,遗落着那枚寿果儿。
他出了院子,顺着湖边继续往前走,远远的看到湖边两个人在忙活着捆扎一口布袋,布袋里的活物挣扎着。两人抬起来,来回悠了两下,‘扑通’一声,大口袋抛在水里,水花溅起来那么高。
正想过去看个究竟,忽然背后有人伸手堵住了他的嘴,被挟持着带出了园子。等被放下,缪四儿回头看,是家仆牛二,便说,疯子被扔到湖里了。牛二赶紧捂住缪四儿的嘴,说那是一头生传染病的小骡子,缪四儿嚷嚷“你骗人,明明是那个疯子。”牛二又慌不迭的捂住了他的嘴。威胁道“说出去就会被异族人抓走杀头。”
三年后,缪四儿父亲暴病死了,家里下人也卷铺盖走人。母亲改嫁了一个贩卖铁器的商人,跟随去了江南。只剩下牛二一个人陪着缪四儿,后来,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让缪四儿叫他叔父,牛二跪倒称他为“二少爷。”
二少爷带着牛二和缪四儿坐船到了海边的一座城,叔父的家里没有人,牛二就继续伺候缪四儿,连带着照顾二少爷。
有一天,忽然有大批难民涌进城来,说异族已经入侵大虞国,占领了国都,杀光了所有皇族和权贵,正在搜查缪七大将军家的后人。缪四儿的叔父听说,就急忙带着他一路逃奔去了巴蜀,钻进了十万大山当中的一座小城,名叫山城。
山城几百年以来从没有战乱,风景如画,是个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叔父带领缪四儿和家仆牛二在城郊买了一座院子住了下来。
叔父每天教缪四儿练习武艺,两年下来,十八般兵器教了一遍,最后选定让缪四儿佩刀。练累了,便教他研读兵法,缪四儿聪明伶俐,但是缺乏耐心,经常被叔父拿板子打手心。打急了缪四儿便脖子一梗,说,学这些鸡毛蒜皮有什么用,又不能以一挡万。兵法变幻无形,岂是一本书可以学明白的。
叔叔叹息,答应他去寻访名师,去和高人学习兵法诡道,但眼下学问不能耽误。
几天后,叔父要送缪四儿去私塾,让他学着做学问。他虽不情不愿,但是为了拜名师学习兵法布阵,就耐着性子听叔父吩咐按时去了私塾。
私塾的先生是个老者,花白的山羊胡子翘的高高的,他教缪四儿学习《四书》。一个老茶壶放在手边,一天到晚不停的喝水。在一起同学的还有老者的孙女,叫虞美,长得明眸皓齿,温婉可人。每当老先生的水喝没了她就过去给他添水,顺便也会给缪四儿倒上一杯,她抿嘴看着缪四儿笑,眼睛弯起来,一副娇娇媚媚的模样。
缪四儿经常看着那张俏丽的小脸发呆,他觉得那眉眼是会说话的,一眼看过来,就好像有千言万语。虞美大他两岁,抬眼对上缪四儿的视线,就忽然飞红了脸。缪四儿看不到虞美就觉得吃饭没胃口,睡觉也满脑子是她的影子。因为有了虞美,缪四儿在私塾安安稳稳地读了三年书。
转眼,缪四儿已经长成了一位高大俊逸的少年。这一年他十五岁,叔父让他去大荒山去投奔五道子学习兵法。
缪四儿舍不得离开虞美,但迫于叔父的命令,又不得不去。夕阳西下,在河边的竹林里,缪四儿接过虞美给他缝制的衣服,心里翻滚起来,从六岁起,就没有人这样对自己,给自己亲手缝制衣物。他看着虞美,那张因羞怯而泛红的脸庞,充满柔情的眼眸,心里一阵冲动,他迟疑着伸出胳膊抱住虞美,她温顺的靠在了他的怀里。
临行的那天早上,虞美站在桥头,泪水盈满眼眶。她对缪四儿伸出手,说“智勇双全才称得上是真英雄,你要多多保重,我等你回来。”说罢,泪水滚落下来。缪四儿握住她的手,把颈项上自小佩戴的玉佩扯下,放在她的手里,狠狠心,转身去了。
大荒山一点也不荒,相反还是林深树密,鸟鸣幽谷,一路上都是流水潺潺,缪四儿顺着山泉攀援而上。饿了吃点干粮,渴了喝点泉水,越往上走天气越凉,直到树木渐渐变矮,山坡上到处是一墩墩的草垫子。缪四儿爬到四肢发软,举目望去,看到遥远的山顶隐约有几座楼宇。
缪四儿奋力攀登,手脚并用,终于在午夜之前来到了山门下。周围是皑皑白雪,山风呼啸,缪四儿冻得脸色发紫,瑟瑟发抖。他拍打大门,半晌,从里面出来一个道童,看到缪四儿,没说话,把引他进了道观。
五道子是个发须如雪的老人,看到缪四儿不过十五六年纪,独身一人夜半时分攀到这人迹罕见陡峭无比的山顶,心里暗暗称赞。安排他住下,次日便教他兵书上的排兵布阵法,缪四儿知道一切来之不易,便潜心学习。
余话不讲,话说三年转眼即逝,缪四儿惦记虞美,又觉得自己已熟读兵书,胸中亦有了大乾坤,便拜别了五道子,沿原路下山而来。
三年过去,缪四儿不知道虞美是否还在私塾陪着爷爷教书,便加快步伐,一路匆忙往山城赶奔。
进城后,他来不及去拜见叔父,直接拐过路口,想起来马上要见到虞美,只觉得心跳如鼓擂。来到桥头边的私塾里,却发现私塾里只有先生一人,坐在那里捧着茶壶昏昏欲睡。他直接跑到后院,推开厢房的门去看,没有虞美的影子,一颗心渐渐往下沉。忽听有人问道“你是何人?到处乱闯。”
缪四儿回头看去,见一个穿白色长袍,身材瘦削,面色阴沉的男人看着自己。年龄五十上下,眉毛浓黑,眉骨隆起,衬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缪四儿朝他作了一揖,说自己来找师姐虞美,那人冷冷的道“她嫁人了,已不住此处。”
缪四儿听罢,晴天霹雳一样。不由得瞪大眼睛失声叫道“嫁给谁了?”
那人正待离去,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参军缪敬德。”缪四儿愣在那里。
缪四儿失魂落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叔父不在,书房坐了一个梳着随云髻的美人,步摇垂在腮旁,正歪着脑袋翻弄一本书。他慢慢走过去,那美人抬起头来,眉似远山,目含秋水,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虞美。
看到眼前身材魁梧,英姿飒爽的白衣男子,虞美慌忙站起身来,衣袖带翻了茶杯,一时茶水淋漓,浸湿了书本。她想去擦,被缪四儿抓住了手,缪四儿盯着她,眼睛里尽是不解与绝望,他痛苦地问道“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虞美低头不语,抬起眼眸,忽然满脸不自在起来,使劲往回抽出了手,说“我们都长大了,不要这么拉拉扯扯,我现在已是你的婶娘。”
身后传来咳嗽声,叔父的声音传来过来,透着清冷的声调,“回来了?”
缪四儿回头看,叔父没有看他,面沉似水。虞美迎上前去,帮他脱下大氅挂在衣架上,他在书桌旁坐定,冷着脸问缪四儿的学业进展如何,五道子在他下山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缪四儿一一作答,眼睛看着虞美沏了茶,递到叔父手里,心里一阵阵的抽搐。
复国
正值十月,秋风萧瑟,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枯黄,一群乌鸦聒噪着从树林里飞起。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的行走在山间,缪四儿骑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银色盔甲散发着冷冽光芒。他端坐马上,身姿挺拔,嘴唇紧闭,面色冷峻地看向远处,身背后是队伍林立的大旗,一面面黑底红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浑身散发着强大悍然的气势,眉间透着掩不住的戾气。半年前他自请出山复国,出了山城一路上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杀人无数,现在直逼大晋国都城西京。
他带领的军士一路席卷而过,凡遭遇抵抗,一旦破城必定血洗,官兵百姓尽数屠杀,几乎不留活口。一时让异族闻风丧胆,很多守城的将士听到他即将到来,畏惧的连夜弃城而逃。
两侧是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壁,前面就是函谷关,过关之后便可以直捣西京。
函谷关东起弘农涧西岸的函谷关东门,横穿关城向西,全长几十余里,是这一带唯一的东西通道。谷深几十丈,车不分轨,马不并辔。谷底有蜿蜒道路相通,崎岖狭窄,空谷幽深,人行其中,如入函中,关道两侧,绝壁陡起,峰岩林立,地势险恶,地貌森然,有“一泥丸而东封函谷”之说。
这是进攻西京的必经之路,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函谷关守卫将领姓曹,凭借易守难攻的优势,有点不把缪四儿放在眼里。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拥挤在谷中的队伍,轻蔑地一笑,说“函谷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六国合攻都不曾过去,我看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是不是插了翅膀?”说完便回去喝酒去了。
缪四儿在到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让部下准备了大量的桐油,一时间函谷关烈焰冲天。守卫慌张灭火之际,又漫天袭来涂了硫磺的箭,惨叫声冲出山谷,响彻云霄,皮肉的焦糊味儿刺激着缪四儿的神经。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场面,乌骓马前蹄刨地,发出阵阵嘶鸣。
关门轰然倒塌,兵士如潮水般的涌入,缪四儿催马前行,做了个手势,于是守关的降兵被蜂拥而至的士兵大肆屠杀。地上被践踏的晋国旗帜,横卧在血泊中的是晋国的守关将士,马蹄在血污中疾驰而过。在进攻函谷关之前,缪四儿刚刚下令活埋了二十万的晋国降兵,只留了一员降将在身边。
他斜藐了一眼那员想将,看见他垂首坐在马上,面色惨白,带有不忍之色,不由得嘴角泛起微笑。血腥味钻进鼻孔,冲入脑门,缪四儿有片刻的恍惚,虞美的身影浮现,他的手不由得紧紧攥住缰绳,指节泛白。大军进入函谷关狭长的甬道,队伍迤逦前行,首尾不能相望。
西京城,角落里传出女人和孩子的低低的哭泣声,城墙下的尸体堆积如山。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孩子仰躺在尸体上,手里紧紧握着长矛,脖子几乎和身体分离,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缪四儿看到,脚步顿了下,又继续往前走去。
咸阳宫门大开,一队队的士兵抬着一口口的箱子络绎不绝的往外走,石板路上是湿滑粘稠的血污,身后的人小心的帮缪四儿提着锦色的披风。刚刚继位不到半年的大晋国二皇子匍匐在章台之外,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
缪四儿拾级而上,锦色战袍拖在身后,愈发显得身形硕长。他站定,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脚下瑟瑟发抖的晋二世,眼里闪过一丝寒意,他转身,轻轻朝身后挥了一下手,继续向大殿走去。身后传来刀锋出鞘的声音,“噗”的一声,缪四儿仿佛听到了热血喷洒在石阶上的声音。
这里是大晋国的宫殿,站在大殿外,居高临下,举目望去,一片恢弘壮丽的宫城此时已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天成了浓重的灰色。宫殿内传出女人恐惧的哭喊,缪四儿皱了皱眉毛。这时,旁边有一位穿青色长袍的男子走出来,面上堆笑,冲缪四儿作了一揖道“大王,关中这块地方,有山河为屏障,四方都有要塞,土地肥沃,可以建都成就霸业。”
缪四儿背对青衣男子,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手指触碰到袖口的丝线,那是虞美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纹理,他不由得有片刻失神。
缪四儿缓缓走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四周是从顶上垂下的帷幔,眼前高高在上的是大晋国的宝座,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双眼眸深不可测。宫殿深处传来的女人哭声刺激着缪四儿的神经,他忽然不耐烦起来,冷冷的吐出两个字“烧掉!”
身后的人顿了一下,答了声“喏!”转身去了。
大火,整整烧了三个月,焚掉了一个王国,也焚掉了那成堆的尸体。大晋国耗费举国之力历代修建的宫殿都被付之一炬,这座规模宏大,空前绝后的宫城从此不复存在。西京幸存的百姓一个冬天都没看到日月星辰。
缪四儿日夜兼程往回返,他烹掉了那个给他提建议据守关中,又嘲笑他没有远见的青衣男子,他要去见虞美。他攻克了大晋国的国都,他灭掉了大晋国的精锐之师,他焚烧了大晋国的国都,他已经功成名就,是诸侯拜服的王者,更是一个英雄。
城外,缪四儿勒马驻足,他与虞美已是一墙之隔,多半年的苦战与连日奔波让他面露倦色。他为马上进城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人而兴奋,他看着徐徐打开的城门,准备驱马而入。一声细微的声音划破空气,他惊觉,但是已经迟了些,一支弩箭没入前胸,他抬头看去,城楼之上有个身影转身挤入队伍。
他晃了两下,觉得手臂和嘴唇开始发麻,有毒,他心里暗暗吃惊。天变成了绚丽的颜色,虞美的笑容在他眼前绽放,缪四儿从马上栽倒下去。
梦里,有河水潺潺流过,虞美从桥那边款款而来,浅笑嫣然,她的手指柔软温暖,抚在自己的脸上,她把脸贴在自己胸前。缪四儿想问她,自己算不算英雄,喉咙里如被火焚烧一样疼了起来,他发不出声音,着急起来,张着嘴使劲喊。那双手拍着自己的脸,睁开眼,是一张熟悉的笑脸,眼眸盛满盈盈秋水,眉间隐着淡淡春山。“虞美”他用嘶哑低沉的声音叫道。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半旧的床账,发黑的房梁,紧闭的窗户,屋里只有简单的桌椅板凳。他想坐起来,胸前的剧痛让他咳嗽起来,喉咙里愈发疼痛起来,虞美按住他,端来一杯水喂他,水滑到咽喉,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他急促的喘息着。虞美抱着他的胳膊,落下泪来。
缪四儿不能吃东西,他每天喝的除了水就是苦涩的药,虞美找来羊乳喂他,慢慢的加些稀粥。终于,他在虞美的搀扶下走到门外,旁边就是水流湍急的江面,他俯下身去,水面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已是形如枯槁。
他站起身,微微喘着,眼前一阵金星乱冒。缪四儿闭上眼睛稳了一会儿,忽然扣住虞美的手腕问道“是谁杀我?”
虞美的手抖着,身子也微微颤栗,怔了半天,轻轻的伏在缪四儿胸前,嘴凑近他耳边,低声说“要小心你的叔父!”
缪四儿狠狠的震了一下,他两手搬着虞美的肩膀,眼睛里充满惊疑,问道“此话当真?”
手上的力气让虞美低呼一声,缪四儿放开她,转身朝屋子走去。喂了剧毒的弩穿透了胸腔,刺破了肺腑,虞美从他的部下手里偷偷救下他并转移在这里,找到了妙手回春的世外高人,缪四儿能重返世间已是捡回来一条命。难道真的是叔父要结果自己的性命,仅仅是因为虞美么?
春天到来,江水泛起青色,岸边的树木开始抽出嫩绿色的芽儿,迎春花的枝条也绽放出娇艳欲滴黄色花朵,风也变得和暖。缪四儿身体渐渐恢复,他准备抓两条鱼作为午餐,虞美打扮成村姑的模样,挎着篮子匆匆走来,她拉住缪四儿的手,急急的说“你的叔父被困在竼城,危在旦夕。”
缪四儿放下手中的树叉,拍拍手,站定身子,问道“你是让我去救他么?”
虞美放开手,垂下头,小声说“他,毕竟是你的叔父。”
缪四儿哂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我这儿疼,我身体还未康复。”说罢,转身离去。
几日后,传来缪敬德被大晋国残余势力困于竼城,兵败身亡的消息。缪四儿收拾披挂,返回大虞国旧都,带兵十万,火速铲除了晋国残余势力,天下彻底平定。
他带领十余个随从去江边接虞美,他准备让她做他的妻子。开满迎春花的小院里一片寂静,屋内空无一人,被褥叠的整齐,自己编织了一半的鱼篓还在。缪四儿笑了笑,走到床边躺下,他在这里等,等虞美洗衣或者买菜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缪四儿非常疲倦,胸前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如今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他躺在床上便睡了过去。醒来已是正午时分,肚子饿的叫了起来,虞美还没有回来,他坐起来出门去寻找,隐约听到战马嘶鸣的声音。几个随从也纷纷站了起来,来到院门外的高处,看到乌泱泱的军队扇形包围过来。
急忙回头看,江边没有虞美的影子,提剑上马,迎向前去,看清了越来越近的黄色大旗上是一个斗大的虞字。军队整齐有序,簇拥着一辆辇车,上面华盖遮掩,在他面前十余丈处停住。辇车上站立起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前额突出,眉骨隆起,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正是那位在虞美家后院的男人。
男人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垂着面纱,看不清模样。缪四儿猜不透大军来意,乌骓马焦躁的原地打着圈,发出阵阵嘶鸣。一名穿玄色战袍的将领催马前来,用剑指着缪四儿喝道“叛贼缪四儿,见到虞王还不下马受降。”
缪四儿隐约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听传找到了大虞国旧主,看来就是眼前这位,天下平定,到了兔死狗烹的时候了。不由得轻蔑一笑,说道“受降,降于谁?为何而降?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何方妖孽。”
说罢催马向前,挥剑便砍,那玄衣将领大惊失色,慌忙举剑相迎,怎奈力量悬殊,虎口震裂,剑瞬间脱手,右臂被斜斜的砍了下来。缪四儿一个反手,剑似长虹,白光闪过,那将领的脑袋滚落地上,腔子上一股热血喷出,尸体栽倒在马下。对面的军队一阵骚动,后退了一丈。
“缪四儿,”那个女人扯掉面纱,站起身来,正是虞美,旁边的男人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她只得重新坐下。缪四儿冷笑一声,打马向前,几个将领迎向前来阻拦,被他挥剑一一砍翻,他夺下一个将领的长刀,横扫过去,十余人应声落马。辇车上的白袍男人慌乱指挥着,缪四儿冲上前去,一把提起虞美,抱在胸前,杀出重围,来到江边。
身后十余个随从还剩下几个,他把虞美放下,说“我是来接你的,你到底是谁?车上的男人又是谁?”
虞美转过身,语调清冷,说“我是大虞国的公主,车上的是我的父王,大虞王的四公子,当年被贬为庶民,才得以幸存,如今虞国复国,我父王被拥立为王,你理应归顺。”
缪四儿听完,深感震惊,说“既然是旧主,我保他就是,为何要刀兵相见?”
“好,那你放下刀剑,跟我回去。”虞美说着,牵起缪四儿的手。
“少爷不要!”从江边灌木丛里连滚带爬的跑出一个老者,他跑到缪四儿脚下,扯住他的袍子。
缪四儿一看,居然是牛二,连忙扶起。牛二恨恨地看了一眼虞美,拉着缪四儿走到一旁,说“少爷,千万不要相信这个狐狸精的话,二老爷就是死在她的手里,她是在离间你们父子,二老爷可是你的亲爹呀少爷!”
缪四儿听罢,呵斥道“牛二,你是老糊涂了吧?”
“少爷,你还记得关在后花园里的疯子么?那是您的亲妈,她本是虞国四公子的长女虞倾城,就是她的亲姐。”牛二转脸指着虞美说道,“四公子一家当年获罪被驱逐出都城,你爹,就是二老爷偷偷地救下了你娘,藏在后花园。后来你爹去云南办差,你娘被人发现,你爷爷怕受牵连,把你娘赶了出去。因你娘有了身孕,被你伯母用计骗过,又偷偷从外面找回藏匿起来,后来你爹从云南回来,得知你娘被赶出府,与你爷爷断绝了关系,离家而去。你伯母因为不能生育,她把刚出生的你诈称她的儿子,骗过了府里的上上下下。你母亲因为被关起来,又被夺走亲生骨肉,就变得疯疯癫癫了。”
缪四儿脸色惨白,厉声道“既然合府上下都瞒过了,你又怎么知道这些?”
“少爷啊,我……我就是当年奉命抱走你的人啊,这些事都是大夫人私下吩咐我做的。”牛二说罢,老泪纵横,扯住缪四儿的袍子哭道“少爷,她和她爹是利用你们爷俩为他们大虞复了国,现在顾忌你们功高盖主,这是想办法除掉你们啊!那冷箭就是她和她爹害你的证据。”
缪四儿抬起头,看着虞美,问道“这些,你知道么?你为什么又救我?”
“不……”虞美摇着头,瘫坐在地上。
“少爷,还记得你的那块玉佩么?那是你亲生母亲给你的,你是不是给了这个女人,二老爷就是见到那块玉佩,才和她相认,才会因为你的母亲娶了她,才心甘情愿为她和她爹效劳。”牛二说罢,狠狠的指着虞美问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这玉佩的来历,这可是你的亲外甥,你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救少爷,是因为天下未定对不对。”
缪四儿一阵晕眩,他想起后花园里被人抛进湖里的布袋,想起那个面色苍白,叫着宝宝的女人。看着脚下的牛二,无力的问道“那个布袋里,装的是人!对不对?”
牛二趴在地上,哭着说“少爷啊,牛二无能为力呀,牛二对不住你呀少爷。”
缪四儿摇摇晃晃的往江边走去,牛二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跟过来,说“少爷,上船吧,这儿有船,我送你过江。”
“缪四儿,我对不住你。”虞美幽幽的声音传来,缪四儿回头,看到虞美手持长剑,在项间一抹,鲜血迸出,洒在身旁开的热闹绚丽的花朵上。她软软的倒了下去,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血涌了出来。伸向缪四儿的手掌摊开,一块玉佩赫然躺在她的手心里。
缪四儿拿起那块玉佩,上面还有虞美的体温,他用手轻轻阖上她微开的双眼,提起长剑,对着几个随从说道“你们几个都是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们赶紧坐船去吧,去江东,隐姓埋名,过平常日子,他们要的是我,不是你们,我来挡住他们。”
几个人齐齐跪下,牛二死活拉着缪四儿的袍子不放,苦苦哀求着“少爷,咱们回江东老家吧,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招兵买马,重振旗鼓,如果你愿意过平常日子,老奴还继续伺候你,少爷一表人才,您娶房媳妇,生几个孩子,到时候老奴就给您伺候小少爷,少爷啊,走吧。”
江水滔滔,两岸的草色青翠欲滴,灌木丛里有娇小的鸟儿展翅飞去。远处的军队安静的等待着,像等待无路可逃的猎物,有着胸有成竹的沉着冷静。缪四儿的眼光落在虞美身上,她的血大概浸入的草丛下的土壤,绿色的草衬着苍白的脸,她好像在沉睡,一头乌发散落在身后,白色的裙裾犹如绽放的莲花。
缪四儿用手指轻轻抚着剑,上面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虞美的血残留在上面,是醒目的殷红。他举起剑来,横在颈上,闭眼轻轻一划,有温热喷了出来,脑袋里有羽毛一样的东西抽离而去,在风中轻盈地飘摇着,飘摇着。
眼前的光芒越来越刺目,缪四儿不由得抬手去挡,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咦,他醒了,这人长得比我的画师还好看,醒了我问问他从哪里来。”
缪四儿张开眼,看到烈日当空,旁边是悬崖峭壁,高处是几个墨迹淋漓,挥洒飘逸的大字“魔鱼岛”。崖下立着颗高耸入云的大树,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果子。一侧是碧波荡漾无边无际的水面,心想,这里就是天堂了么?
忽然记起刚才自己生前是在江边抹了脖子,连忙用手去摸,却被人按住胳膊,说“别动。”转脸看去,是一张带点邪性的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