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衣情结
小时候经常翻箱倒柜,扒拉出我妈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套。尽管身材矮小,穿上长袍马褂般滑稽可笑,但臭美天性使然。我还是穿上脱下,乐此不疲。
当时家境并不富裕,甚至有些寒酸。听我妈说我满月要剃头,她对屋里的抽屉、衣服口袋、床上每一层褥子底下、老鼠洞都进行了彻底搜索,任何有可能发现钱的地方都没放过。尽管如此,硬是凑不够理发的一毛钱。只给了人家八分。听我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时候,我经常脑补那个画面:一个刚结婚一两年的农村小媳妇,怀里抱着婴孩儿的我,从衣兜里怯怯地掏出几个硬币几张纸币。硬币凹陷的细小纹理里充满泥垢,纸币乌蒙蒙皱巴巴的,大概是流通太久,经手太多的缘故吧。她一枚枚一张张的递到剃头师傅手里,难为情的问:八分可不可以。
贫穷真的可以将一个人的自尊心踩踏到尘土里,也能把一个对婚姻和生活充满憧憬的年轻女人推向窘境。
后来有了两个妹妹,交了超生罚款,我家债台高筑,生活就更加拮据了。我妈恨不得一分钱掰开了花。日子总要精打细算,凡事都是孩子们的需求优先,她怎么舍得给自己添衣服呢。所以我妈的衣服不多。木质衣柜里感觉有些空荡。有一些衣服从来没见妈妈穿过。据她说那是结婚前添置的,虽然款式早已过时,但当时肯定还是时兴的样子。因为生了三个孩子身材走了型,好些衣服都穿不上了。扔了又怪可惜,只好一直存放在衣柜里。也算是留个念想。
衣柜里最让我妈觉得可惜至极的是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那件大衣是毛呢面料,厚实沉重,很是挺阔,像糊了面浆一样。穿上去有款有型,很显线条。我妈不止一次的说,当时可是花了大价钱进城买的。那是她对自己下手最狠的一次。后来出了很多仿版,虽说一眼看去并无二致,仔细比较差别还是很大的。比如面料明显稀松轻薄了许多,针脚也大,歪歪斜斜的。本来就软塌塌的大衣过几次水就更加松垮,扯网一样。
我相信我妈说的话,因为我曾见过一张照片里,她穿着这件大衣,里面一件绿底白花的衬衣。她手插着腰。很是神气。穿军绿上衣的大姨胳膊搭在她肩上。姊妹俩笑的一脸美好。我呢,像地主家的傻孩子,穿着红色面包服,手里拿着一个小汽车,坐在大龙堂供销社外面的台阶上,眼睛无辜的盯着镜头。一脸茫然。那张照片上。我妈就像是披着一件斗篷或者铠甲,像即将出征的士兵喝了壮行酒,也许会受挫,但绝不会低头认输。那是年轻人真实的模样。
我穿着我妈的黑色大衣,大衣尾部拖在地上。我把袖子挽了好几圈才勉强露出手来。大衣袖口堆在一起,光滑的衬里露了出来。泛着低调的盈盈的光。我一再央求我妈把大衣留给我。并期盼着自己赶快长大,也好穿着这件黑色大衣嘚瑟一番。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象着我是有多少次睡在我妈怀里或者趴在她的肩头,我的脸紧贴着她这件柔软暖和的大衣,透过软绵的毛呢我能感受到我妈的心跳和体温,有着在她子宫里一样的安稳和踏实。我也知道不管我妈皮肤如何粗糙,身材如何走样,她和所有人一样有过年轻时代的美好和荣耀。
后来我长大了,那件压箱底的黑色毛呢大衣却找不见了。于是,在每一个出现大衣的时刻,我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总感觉每一件我所见到的大衣里都有它的影子。我不知道我追寻的是那件实物还是一份情结。我曾在电视剧里、名人照片中看到过黑色长大衣。穿大衣的男人都是温文尔雅、成熟稳重的样子。他们身边总有一个精致端庄、温和秀美的女子。于是,那个时候起,我就改变了对大衣的看法。原来男人穿上大衣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他们宽厚的肩膀撑起大衣,手插在大衣兜里,再加上输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和一副象征文化人的眼镜,风度翩翩、儒雅之至。
青春期的我对爱情也会没由头的冒出些想法,甚至有时是无端的猜测吧。我期盼着,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被穿着大衣的男人拥入怀抱,他一定有宽阔的肩膀,有结实的手臂,他的脸上有剃须膏的味道,他的大衣一定是温柔的避风港,在慌乱中给你指明他心的方向,在你漂泊无依时给你栖息的地方,给你生活的希望,给你进取的力量。他的心跳一定是澎湃的,有力的。这当然是懵懂无知的青春时期我的太过虚幻的梦想吧。虽然无法想象穿着大衣的男人的模样,但那件大衣的质地、款式、纽扣、针脚我却精心的设计了一遍又一遍。它结结实实的存在着,如此厚重,厚重得应该和男人的品质一样。
去年,我买了一件暖衣。那是一款深茶色双面绒的长款大衣。我喜欢的颜色。并不扎眼,是的,不是那种夺人眼球的颜色。它不张扬,不热烈,不肤浅。它更像是浸透着文化底蕴的。浓浓的,如同一杯散发着幽香的咖啡。它可以正反穿。深茶色面简约大气,格子面文艺雅致。自由切换,风格多变。我总穿着它找寻不同的自己。流浪又安宁,不羁又沉稳。它总是鼓励着你不断尝试,发现美好,真是太奇妙了。衣服边缘是毛边处理,看似粗糙随意,却正是它的质朴所在。它诚实得像那个只要铁斧头的孩子。它毫不畏惧地展示着毛糙的边,坦诚而勇敢。也许人也该如此:随着年岁增长,我们也许早已看淡了什么。再也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因为自尊心藏起没考好的试卷,羞于承认自己的缺点和过失。渐渐的,我们会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悦纳自己,在忽略自尊的同时修炼强大的内心,让自信在心底生根,在并不肥沃的土壤里收获属于自己的芬芳。
大衣上两个大大的口袋。我总喜欢把手放在里面寻求一丝温暖或者隐藏起自己的不安。这件大衣我几乎天天穿着,尤其是在格尔木的深秋,在一个个夜凉如水的晚上,我穿上大衣,双手插进衣兜,用大衣紧紧裹住瑟瑟发抖的身体。大衣阻挡了寒风,呵护着我的脆弱我的敏感。我行走着,仿佛又感觉自己被我妈包裹在她袋鼠的育儿袋一样的大衣里,顿觉有了力量。
而我,也会像我妈那样坚强起来。我会把孩子抱起,让她们透过我的大衣,感受着妈妈的心跳和温暖。我和他们一样,一起往前走去,享受阳光,直面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