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要去河边见他,他是一个叫陆青鹏的小警察,我清晰地知道他要杀了我。
我在兜子里装上辣椒喷雾,还剩几次,显然它是没用的,但心理安慰还是有的。我从未留意过我来到河边沿途的风景,当我细心留意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自行车道上一个遛狗的老男人跟着前面的小白狗一起蛇形地跑着,看着很搞笑。公交站牌前一对穿着校服的情侣正在亲嘴,旁边一个正在打电话的中年男子正斜眼看着他们。有一个侏儒不等红灯大摇大摆地在人行横道中间等待着两旁地车辆,一个小学生骑着笨重的大车子……总之,在一切似乎稀奇古怪地背后或许总隐匿着似是而非的答案,这答案大都并不惊人,只是充当结果时看着很震惊,一切都习以为常,太阳天天升起,人间总发生着古老的故事。
陆青鹏站在河边,看着河对岸发呆,抽着烟。
“来了?”他问我。
“嗯。”
“为什么不逃?”
“没用啊。”
“但起码逃逃试试。”
“可我需要弄清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你没与你父母说过吗?”
“没有。”
“为啥啊?”
“解释这一切真的好累啊。我懒,让人理解也很费劲啊。她肯定会问我一些我不想回答的问题,而当我回答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时,我的生与死就变得很遥远了。我的倾诉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而时间真的好漫长啊,或许最值得地选择就是呆在这里,等死。”
“这么说,你不怕死喽?”
“怕啊。”
“那为什么你好要越级上报呢?那之于你的生活完全没有必要啊?”
“是没有必要,但是那你也没有必要杀我呀?”
“杀你,确实没有必要,但有必要的是我的情绪,为了安抚我的愤怒。我已经告诉过你,就当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活你的,我活我的。”
“但是事实是这一切已经连接起来了。”
“那你可以扯断啊,何况你与我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为什么非要上报呢?”
“确实没有太大关系,但是就是有些心中的坎儿需要抚平。”
“就为了那一点坎儿你就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值吗?”
“不值。”
“那为什么非要这样?你知道你上报的那个故事听起来不觉得很荒诞吗,那么多封邮件里你这一封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玩笑。”
“我也觉得像是玩笑。”
“但是这玩笑也被我的朋友给拦下来了。”
“那为什么不放上去让看到的人都乐呵乐呵呢?”
“万一有哪个傻子认为这个玩笑是真的呢?”
“真有这样的人吗?”我问。
“你不就这样的人吗?”
“但你觉得你会活得很久吗?”
“你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
“不就是《窦娥冤》里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吗?”
“好人通常不长命。”他说。
“这是个古老的命题。正义缺席久了,其实就顶如没来。”
“说实话,我是真不想杀你,你一个穷学生能翻起多大浪呢?”
“但你还是选择杀我,都别藏着了!”我大吼道。
河岸两旁站起来四五个人。
“你说你杀我一个穷学生带这么多喽啰干他妈啥?”
“这不是……呵呵,这不是怕你跑了吗?”
“呵呵,嗨,你们老大让你们回家呢!”我冲着那些人吼道。
“孩子,我没跟你过家家玩!”
“孩子,我也没跟你斗地主玩。”我回道。
“呵呵,孩子,你想知道的肯定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吧?”
“我问了沈雪好多次,她都滑过了我的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在维护你什么呢?”
“她总该会维护点什么的。”他说。
“比如呢?”
“她没跟你说过那个得病死掉的母亲不是她亲妈吧?”
“不是?”
“对。”
“那为什么她还那么上心呢?”
“毕竟或多好少养了她。”
“那是多还是少呢?”
“少。”
“少什么?”
“她是被他们拐卖的。”
“被谁?她父母?”
“她所谓的父母。”
“这与她跟我说的不一样啊?”
“她编的好吗,多像个真事啊。”
“那是真事吗?”
“是,只不过不是她的。”
“她用了别人的身世?”
“对。”
“他被拐卖,你应该就她啊?”
“我救了啊。”
“那你帮她找亲生父母啊?”
“但她不需要。”
“所以呢?”
“所以你也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喽。”
“那你为什么会这样呢?”
“哪样呢?”
“不是好人。”
“那谁是好人呢?”他问我。
我默然,“如果我不是有相同的疑问,我也不会来。”
“所以,我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你还没有遇到使你有报复的东西。”
“你有?”
“我的姐姐就是被拐卖走的。”
“巧了?”
“呵呵,她是在大学被拐卖走的。”
“这么大?”
“并且还是大四。”
“这么诡异?”
“大四暑假,她忽然想学导游,就跟几个同学报了班,坐车去上课。结果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
“该不会是被骗进传销了吧?”
“也不一定,之前那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她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被拐卖了。想着只有这两种可能。”
“那就报警啊。”
“报了,填档案,告诉我们会查的,然后就没了。”
“这么损?”
“档案至今还在那里放着,我看到过,但是一直没有人处理。”
“所以,你就励志要当个警察喽?可这结局是不是与你的伟岸理想差距有点大。”
“那不是有点,那是相当的大啊。理想这东西可以有,但是谁能知道后来的事情呢?”
“后来什么事情?”
“在我读警校的时候,有一则新闻被爆了出来,说有一个警察利用职务之便与拐卖妇女儿童的人一起勾结,给他们打掩护,上演了一出低配版的《无间道》。”
“亦正亦邪。”
“而那个警察的名字与我当年报案时的人名字一模一样,我一查,果然是一个人。也就是说,当时我们报案的时候,处理事务的他就是幕后的黑手。当我知道这一切后,我的脊背发凉,一阵儿一阵儿的。”
“所以你恨啊!”
“是啊,恨啊,关键是无可奈何。我跑去问那个该死的人,他记不清谁是谁。我姐姐的下落还是不知道。”
“然后呢?哦,你有烟吗,给我也来一根,这故事听着带劲啊。”
点烟,继续。
“直到我碰到了沈雪。她所谓的母亲我偶然间一询问,这该死的老娘儿们居然知道我姐,她死于一次被人强暴后。”
“她如果有沈雪一样想得开也不会死吧?”
“是啊,她是自杀。因侮辱而死。”
“所以沈雪的母亲欠你一条命。”
“何止是她所谓的母亲,那个该死的警察也一样。”
“可这一切跟沈雪有什么关系呢?”
“我对她是有爱的。”
“所以你就把那个乞丐给杀了?”
“他个老不正经,他还以为是占了便宜呢,该死的老男人。”
“他确实是占了便宜,他幸运的活过了很长时间。他估计做梦都没想到,是被一个小警察给杀了。虽然他年轻时候的警察也想杀了他。”
“即便这样,沈雪也认为我不该杀他,可他强奸了她啊?”
“但是沈雪不这样认为,对吧?”
“对,她把一切都看成是游戏,她认为这也是一场关于强奸的游戏,她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样子,我恨她这点,不,是对她这一点爱恨交织着。”
“她也在报复,用无所谓的态度去报复这个操蛋的世界。”
“所以我没见过她表露出对谁的爱恋,即便我把她救出,即便我为她出头。我对她是有爱的,可她呢?”
“你说了两遍了。这真是巧了,又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你爱她,她不爱你,对吧?”我笑着说。
“是啊,但是我们约定表象里她要爱我。”
“啥叫表象?”
“就是表面上是爱的?”
“你这是什么鬼操作?不就是为了得到她的身体吗?”
“不全是。可当那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总觉得这表象我都怕守不住了。”
“你是认为她爱上了我喽?”
“不是吗?”
“不,不是。我们互相都没有爱,你理解的太简单了。”
“可我与她争吵的时候,她不让我杀你。”
“那个时候,你也没必要杀我啊?”
“她也觉得没必要,她说比没要杀一个学生啊。”
“所以你把她杀了,就是为了有必要来杀我,你咋这么霸道呢?”
“起初,这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那你也没必要来这河边看什么父母的鬼坟包啊?”他笑着说。
“我也没想到会遇到沈雪啊,我也没想到会接二连三的与她在一起。”
“你们那种感觉,不就是所谓的爱吗?”
“不,沈雪还想更多的体验人间呢,虽然人间待她薄凉的很。”
“我是恨她在一个穷小子身上浪费了太多精力,本来我们还要去弄好多钱呢!”
“仙人跳吗?”
“对啊,我们这样的组合,一跳一个准,遇到一些无理取闹还想要报警的主儿,我掏出警官证就让他歇菜了。可是她在你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
“可这是她自愿的啊?”
“很明显,她对你是有爱的。”
“不不,她明确的说过没有。”
“那是她嘴硬。”
“不不,她怎么会爱上一个穷学生呢?”
“那她为什么要为你与我吵架呢?要知道,我们配合了多年,一直都很默契。从未吵过架,但是到你这里,出现状况了。”
“怎么说的跟夫妻一样。也许沈雪只是想玩玩浪漫,而我一个穷学生或许能给她这个。”
“浪漫就是那一夜在这河流之上的小舟里,说实话,那一次我也是强忍着,平静地看着,你把第一次给了她。你这哄鬼的话她也信。”
“但是那真的是我的第一次。”
“嗯,第一次,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的人,像不像一个玩笑?”
“你觉得我现在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还抽完了一根烟,像不像一个笑话?”
“你做好准备接受这一切了吗?”
“嗯,你看那天边是不是有彩虹?”
就在陆青鹏看那边的时候,我从兜里掏出了辣椒水趁其不备喷到了他的眼睛上,他嗷一声叫,用手捂着眼睛,我瞅准他的裆部就是一脚。这一招我已经熟练到登峰造极了。我开始向东跑,他那几个喽啰开始追我,向天明枪时我并没有站住,所以一颗子弹打中了我左侧的小腿。
我走不了了。那几个喽啰把我抬到河边,陆青鹏正蹲在河边洗眼睛。
“老哥,一时半会洗不掉的。”
“没想到你还有这手?”
“我要是能弄到枪,兴许还能把你一枪打死呢。”
“可是你没有。只能拿些小孩子玩的辣椒水糊弄事,不过它确实挺疼的,你个小兔崽子。”
“所以我能选择怎么死吗?”
“你想怎么选呢?”
“我想选择溺死,像沈雪一样。”
“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着急吗?”
“其实也不急。”
“那就等河水涨潮时,我自己跳下去,不用你动手。”
“你为什么要跑呢?”
“你问的是废话,求生每个人的本能。”
“但是你不是不怕死吗?”
“你怕吗?”
“我怕啊,所以在用一种光环下的身份来遮掩。”
“你就不怕他们逮到你吗?”
“他们什么也逮不到!”
“但是这些是谁给你的权力呢?”
“没有人给我,我自己生产出来的。”
“知识就是权力吗?”
“对,福柯。”
“嚯嚯,你还知道福柯?”
“我上警校的时候对监狱的形成很好奇,所以就追溯到他这里喽。”
“我刚好正在写一篇用他的理论解释文学作品的论文。”
“哦,什么内容呢?”
“解释一个人为什么会自杀,可惜完不成了。”
“学文学的人是不都迷恋自杀?”
“不都是,不过自杀是文学中一个古老的命题,它引出了几乎所有的事情。沈雪编的父母的故事中,不也有自杀的因素吗……嗯,呵呵,她编的确实是一个好故事。不好,没你的好。”
“我的?”
“一个监守自盗的同样古老的故事。”
“所以呢?”
“有人说我们这个族群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里两次,但是我觉得我们一直在同一条河流里游戏着,根本就没有离开这条河流。那些波浪与海啸的背后不够是我们开的一个又一个的玩笑而已。”
“你觉得我是个小人物吗?”
“不是。”我说。
“是,那是对于你个穷学生来说,但是对于别人来说,我就是一个小人物。只不过,天高皇帝远,你一个小局长可以将百元大钞填满整个别墅。这就是现实。”
“是啊,我们都是小人物,我们的一生都是在叙述同一件事情,在这同一件事情上不断地重复,以祈求有人能听到这个故事。当别人觉得这个故事新鲜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重复了上百次了,甚至重复一生。至于你,就是拐卖,不是吗?”
“对,总结的好。只不过你比我更小而已。就像我杀死一个乞丐,就顶如你踩死一只背着路边捡来的食物一样心安理得。更小的人物没人关注,他们的死得很平静,平静地就好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
“我只是觉得沈雪死得太年轻了。”
“不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人要么死的太早,要么死的太迟。而我倒认为所有人都死的恰大好处。这样历史才有趣,所有人都是该死的时候死,那会是一个什么世界。人口超载吗,但是关键的问题时,什么时候该死呢?”
“难道不应该死的是你这个杂种吗?”
“呦,你终于愤怒了呦。”
“我一直都很愤怒。”
河水开始涨潮了,我与这个男人坐在河边等着,死亡方式与地点如此的清晰,我从来没有对我的死亡方式有如此确定的时刻。这消除了死亡的未知感,但它的确定性同样令人恐怖。我想过要跑,你看我努力过,然后便放弃了。
我必须要说明的一点就是,我肯定是带着异乎寻常的愤怒而死亡的,而这又是那么习以为常。就好像当我习以为常了肮脏的时候,觉得它是那么的顺其自然,那是因为肮脏被习以为常了。而我一个穷学生的反抗是有限的,我也不会像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砍死了人还会侥幸逃脱,像梅而索一样枪杀了人还得到了大把逍遥的金钱,我死的很窝囊。但换句话说,谁死的不窝囊呢,无论你是在酒吧吃着花生跟人打架被酒瓶怕死,还是挑事的时候被人反杀,这些死法都很荒唐,但在荒唐背后隐匿着我最真实的愤怒,最无能为力的愤怒。
这种愤怒就像是我扔一片卫生纸到垃圾桶里,但是它却飘到了外面。这时候我的愤怒开始涌起,但是我佯装镇定,我坐在一边看着地上这张卫生纸。我在想它到底是我用过的没,但不管怎样,它即将属于臭气熏天的垃圾桶,无论它整洁与否。忽然我笑了,然后忽然用严肃的脸挟持住了这笑容,用手再次把它捡起来,用最大的力气将它扔进垃圾桶。但你知道的,无论你用再大的力气扔一片卫生纸都是徒劳的。我瞬间莫名其妙地愤怒得不到任何转化,于是我就带着这似是而非的愤怒开始了每一天的生活。
而现在我就是那一片卫生纸,而那个抓起我扔进臭气熏天垃圾桶的人就是这个陆青鹏。
河水已经完全涨起来了。它就像一个坟墓一样,像一个水牢,它温柔地流进你的鼻孔,你的耳朵,你的眼镜,你的嘴巴,你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直到你被泡成浮肿的样子,用一根针扎破你的皮肤,你的肉胎就会全面爆裂。河对岸出现了三座坟包,除了我父母的,还有沈雪的,现在马上在这三座坟包旁就要出现我的了。
我一瘸一拐的走向这河流,它似乎带着药草的芬芳,它似乎可以治愈一切伤痛,抚平一切,忽然我听到有人说:“你能陪我一起趟过这条河吗?”
我笑了,我还是回答的不能。
“最后一个问题,我现在死了,你还会活得很久吗?”
“小王啊,关键不是现在死还是以后死,还是要死的恰到好处。你现在死,对于我来说,你死的恰到好处。”
我纵身一跃,不断地河水,我感觉我的胃脏已经喝不动了,我的鼻腔里进入了许多水,我不能呼吸了,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我笑了,除了越级上报之外,我还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我实名寄给了检查机构,只是希望这个机构里不要有那个该死的杂种的朋友。如果运气不好还真有,还真是寄不到。那我的死于沈雪以及那个该死的乞丐一样,对于这个荒芜如初的世界毫无感知力。好与坏之间隐匿着什么呢?没有什么是非对即错,非黑即白的东西,这种常识的东西我们都懂,但是却总会固执的相信。我忽然感到好绝望,但我又好轻松,因为我不需要再去面对浑浊、阴暗、潮湿与黑暗,我四肢张开,我能感到我在渐渐地下沉,我的意识渐渐地模糊,我努力的希望听到最后一句话,那里是一座厄舍古厦,我以为那里会有一声叮咛的,可当我走到的时候,那一声叮咛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