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的不同维度里,你更愿意相信哪一个(上)
A、母亲的刹那芳华
文/周赛祺
母亲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那是一个物质紧缺而心灵繁盛的年代,没有潮流时尚,的确良衬衫和裤子作为普通老百姓的标配,长期垄断每个中国家庭的衣橱。在那个选择单一的年代,人们没见过背投电视,不懂智能手机为何方神圣,生活中没有铺天盖地的短视频和刷不完的微博、微信。那时候只有个别经济富裕的家庭才买得起彩色电视机,大部分家庭的客厅摆放的无一例外不是老式黑白电视机,有限的几个频道却能牢牢攫住全家的目光。一台黑白电视机足以成为一家人茶余饭后的娱乐担当,《渴望》、《射雕英雄传》是那个年代家喻户晓的电视剧,哪怕七、八岁的小孩子也能随口哼出主题曲来。大人孩子围坐在电视机前,直到屏幕上跳出“再见”二字方才恋恋不舍的关机睡觉。
那时候人们管恋爱叫“谈对象”,姑娘和小伙子约会,两个人沿着铁路可以走很久。姑娘不会嫌小伙子买不起房子和车子,小伙子也不用打脸充胖子。那时候只要凑齐 “三大件”——冰箱、彩电、洗衣机,小伙子就可以风风光光把喜欢的姑娘娶进门。在那个没有整容和PS的年代,一切都以简单的样貌呈现,没有物欲横流,不会欲壑难填。
母亲上初中的时候适逢改革开放,国民经济稳步提升,各领域发展硕果累累。歌舞厅、桌球厅遍布城市的大街小巷,丰富着年轻人茶余饭后的生活,人们日渐沉睡的心灵随着街角小店里回荡着的此起彼伏的港台歌曲开始复苏。面对崭新时代,大家蠢蠢欲动,像期待大事情发生那样,以试探的心理接受时代的巨变。小伙子们无惧大爷大妈们嫌弃鄙夷的眼神,穿上喇叭裤勇往直前,姑娘们尝试把修长的身姿裹进红的、绿的连衣裙里。
在嫁给我父亲之前,母亲已经是县里小有名气的编剧。母亲二十五岁攻读完戏剧文学硕士,业余时间在文化团埋头剧本创作,根据县志改编剧本,创作诗歌和小说,典型的“知识青年”,前途光明,唯独结婚生子这件事似乎从来不在她的待办清单上,直到遇见父亲。父亲是南方人,内敛腼腆,少言寡语,整日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极少外出会朋友。成年后读《东京塔》:“她一直都是一个害羞、胆怯的人,很少出门,有点奇怪。我有点像她,在20多岁时,最怵跟人打交道。”把“她”换成“他”,大抵就是对我父亲精准的描述。
认识我父亲的时候,母亲已经三十三岁,算是他们那个年代比较少见的晚婚晚育型妇女。 嫁给父亲后,母亲随父亲迁往南方,定居在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上。那里有葱茏的榕树,洋人和传教士留下的教堂让这座岛屿充满异国风情。岛上终年享受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关照,没有分明的四季,不通汽车,远离拥堵的交通,进出岛屿要去码头坐轮渡。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三十年后,母亲像他们那个年代的大部分人一样,活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后来成为祖国各个行业的佼佼者。
母亲和我谈起年轻时候,那些故事像岛上的青芒,咬一口会流出鲜美的汁液,口感纯正,耐人寻味。我在母亲的讲述中,拼凑出一个女子年轻时候的样貌——外表沉静,内心却隐藏着深如海洋般的热情。
母亲曾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中学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读高中二年级的母亲暗暗喜欢上同班的一名男同学。那个男同学高高瘦瘦,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西装是学校大合唱在班主任老师的命令下集体定制而成,全班几十号男生数他穿得最得体,整个人挺拔得宛如春天里的一棵小白杨。
少年悸动的心情像清晨的薄雾扑朔迷离。母亲不善倾诉,和同龄人保有距离。她喜欢隔着连绵起伏的课桌望向那个简洁如画的背影,像跨越崇山峻岭。那个男同学每天穿着白衬衫和白球鞋,衬衫的立领雪白瓦亮。他用白色挂历纸细心的给课桌穿上洁白无瑕的外衣。母亲趁男同学去打球,偷偷地从男同学的数学作业薄上撕下一页夹在自己的书本里,小心翼翼保存。她跟那位男同学借当时流行的歌手羽泉的音乐录音带,在夜深人静的晚上躲进被窝里听《深呼吸》,翻来覆去听了不下一百遍。
他们在天气晴好的周末乘双层巴士去郊区,在北方雪花漫天飞舞的冬天,戴厚厚的手套、围着厚厚的围巾步行去很远的公园。母亲去得最多的是一条名叫啤酒路的小路,路的两旁种满法国梧桐,夏天来临时撑起一道绿色的长廊,绿树成荫,窄小安静,沿路是低矮的门面房,藏着好吃的馄饨小铺、泡馍管子以及各种零售的水果和廉价烟摊。沿着那条路走到尽头,有一间用来酿酒的厂房,是苏联援建时留下的建筑,像极了故事里的古堡,老式的电风扇吹出湿热暧昧的风,空气里弥漫着麦芽的香气。
年少的爱恋刚刚开了个头便无疾而终。祖父在知晓此事后大为光火,母亲则抱着必死的决心捍卫爱情,不惜与家里决裂。高中毕业,母亲赌气跑去外地读书,念祖父极力反对的戏剧系,那个男同学则留下来选读工科。两年后,男孩的父亲车祸去世,母亲改嫁,全家迁往外地。母亲曾极力找寻对方的联系方式,听说那个男孩也曾写信给母亲,然而天意弄人,男孩的信件一封都未曾抵达母亲手中,就这样,他们错过了彼此,成为天涯路人。
钟晓阳说,只是坐着看了一会落叶,便觉得光阴匆匆。当母亲在许多年后对我讲述过往时光时,我从母亲明亮的眼眸中感受到那份炽热的情感,仿佛看到昔日那个为爱雀跃的灵动少女。每当这时,周遭世界的喧嚣和浮华渐次褪去,我的眼前出现一幢几十年前的苏联建筑,男孩子和女孩子坐在街角的栏杆上,男孩子青春灿烂,女孩子裙角飞扬。
2018年,刘若英导演的电影《后来的我们》上映,我买了票陪母亲去影院观看。母亲特意打扮一番,穿上年轻时穿过的素花长裙,戴上别致的首饰,像赴一场年华的约会。灯光暗下来,大家在封闭的空间里跟随周冬雨和井柏然一起重回过往时光,在变幻的光影中缅怀已逝的青春。情到深处,母亲潸然泪下,我默默递上纸巾。
半生心事,被一部电影一语道破。 那一刻,我想我是懂母亲的,懂母亲的沉默,那些先前经历过,而后缓慢逝去的时光没有随时间淡化,而是安静的置身岁月一角,在心里的小角落保有一席之位,获得永久居留权。《岁月神偷》里说,能够握紧的就别放弃,能够拥抱的就别拉扯。于母亲而言,那段未了的情缘始终藏在心底,宛如真理颠扑不灭。我没见到过那个男同学的照片,准确说我母亲没有保留关于那个男同学的任何物件,亦从未对我们透露过那个男同学一星半点的消息,甚至连名字也绝口不提,但我大约能想象出他的样子,眉眼清秀、气宇轩昂,应该是很文气的一个年轻人吧。
听姨妈说,母亲在结婚的时候没有热泪盈眶也没有喜极而泣,不像一位新婚燕尔的女子,看不出情感上一丝一毫的起伏波动。母亲尽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像任何一位走进婚姻的普通妇女,操持家务,打理一家老小的生活。婚姻之余,母亲用姥爷送的派克钢笔坚持创作,先后完成几部脍炙人口的电视剧集的写作,以及完成一部电影剧本的写作。母亲是知分寸的女子,黯然转身,在沉默中过了半生。我无法理解母亲,却无比向往母亲成长的那个年代,那份自内而外生长出的爱与执着如同做工上乘的旗袍,经历岁月濯洗依然熠熠发光。
平心而论,我难以对父母几十年的婚姻进行评判,他们结婚多年始终相敬如宾,不曾吵架,不曾红过脸,如同模范夫妻的典范,但好像缺少了些什么。结婚十周年纪念日,父亲破天荒提议去西餐厅吃牛排。母亲倍感意外。那天的父亲亦不同于以往的古板和学究,宛如老派绅士。母亲和父亲肩并肩,母亲挽着父亲,一同步行前往街角的牛排店。那是一间开了很久的牛排店,母亲曾无数次驻足。母亲用刀叉扒拉着盘子里七分熟的牛排,问父亲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回到过往去?父亲显然被母亲的问题吓了一跳,工科出身的父亲扶了扶眼镜,告诉母亲只有赶上光速并且超过光速,人类才有可能回到过去,然而即便如此,看到的也不过是散漫的点,或者说是时间的碎片,很难有一个具体实物的呈现。父亲用宛如做学术报告般庄重严肃的语气一丝不苟的说,说完小心翼翼的询问母亲对这样的解释还算满意吗?母亲哦了一声,用轻微的叹息作结一个无果的故事。
忘了是谁说过,当一个人有了故事也就懂得了命运。母亲在波澜不惊中接受属于自己的人生安排,把所有心动留给那年的刹那芳华。认识那个男同学时,母亲十七岁,正当青春。而今母亲四十五岁,历经半生风雨。
年少时与君相遇,用一生分道扬镳。
讲述至此结束,但又不满足,总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性,于是有了再一个版本:
B、胡桃木匣子
一、
母亲对准一块牛排,用刀叉实施着残酷的暴行。餐桌一角躺着一本白色封面的书,在铺着蓝色桌布的餐桌上,好像烟波浩渺的大海上驶过的船只。
那是母亲不久前出版的小说。为庆祝母亲新书出版,父亲在威斯汀酒店为母亲预定了晚餐。那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父亲和母亲在临床的卡座进餐,母亲用刀叉扒拉着盘子里七分熟的牛排,脖颈优美的曲线宛若天鹅般高贵优雅。父亲低头专心致志地将一块入口即化的三文鱼送进嘴里。桌子上的玫瑰花含苞欲放。
母亲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嫁给父亲之前曾是县剧团小有名气的编剧,唯独结婚生子这件事似乎从来不在她的计划内。年逾三十,登门介绍对象的人络绎不绝,母亲却丝毫不为所动。一来二去得罪媒人,对外宣称张家女儿性情古怪。祖父爱面子,气得在家跳脚:“非要砸自己手里不可!”祖父愤愤然。
就在媒人知难而退的时候,有个远房表哥介绍自己的同学给母亲相识。禁不住祖母再三劝说,估计更多是碍于情面,母亲答应一见。在祖母看来,答应见面总归是好事,只要见面就有看对眼的可能。祖母长舒一口气,祖父则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暗地里嘱咐对方“把握机会”。
就这样,母亲和远房表哥的同学通过介绍认识,两个人从相识到相恋到最后步入婚姻,前后不到三个月。拿母亲的话说,她和父亲是“先结婚,后恋爱”。婚前他们甚至连手都没牵过,所谓的约会不外乎公园散步。听姨妈说母亲订婚的时候,祖父连喝三盅,脸涨得通红。他老人家甚为满意,总算给女儿找了个好人家。在祖父看来,只有像父亲那样老成持重且有学识及事业追求的人,才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婚礼办得简朴,祖父不过分注重形式。“只要两个人感情好,什么排场也敌不过情比金坚。”祖父说。
我小时候不懂父亲是做什么的,只知道父亲终日把自己关在书房,查找资料,埋头演算。长大了方知父亲从事物理研究工作。
小时候和堂姐玩捉迷藏,在父母的卧房东躲西藏,那是一间南向的卧房,阳光充足,洁白的窗帘向鼓起的风帆。卧房里有一个胡桃木的小匣子,巴掌大小,长年置于高高的架子上。母亲有时会拿出来擦拭,看得出这个木匣子对母亲非常重要。
匣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呢?好奇心促使我铤而走险。母亲有午睡的习惯,在一个盛夏的午后,趁母亲睡午觉,堂姐放哨,我从堂屋搬来凳子,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将手慢慢地伸向木匣子。我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我把木匣子拿在手里,好像人类未解之谜即将被我揭开。
“小君,你在干什么?”就在我准备打开木匣子时,冷不防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被抓了个现行,浑身一个哆嗦,手一抖,木匣子在空中来了个自由落体,重重地砸在水泥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没想到这玩意居然一点也不结实,这么容易就被摔成两半。
我立时傻眼了,一个做工精湛的胡桃木匣子就这样砸在我手里。
看到摔坏的木匣子,我吓坏了,低下头盯着脚尖,等候母亲发落。
我怕极了,双手摆弄着衣角,来回使劲地揉搓。母亲弯腰捡起木匣子,我以为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疾风骤雨,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并没有怒不可遏,甚至连一句批评也没有。
“好好一个木匣子,可惜了。” 母亲叹了口气。
母亲把胡桃木匣子递给我,我有点惊讶,自己做了错事母亲竟然一没有批评,二没有打骂,就这样轻易地“放过”我。
我一边狐疑,一边接过母亲递来的木匣子,摔成两半的匣子像是一个无声的控诉。
我睁大眼睛往匣子里瞧,其实早在刚刚匣子摔落在地的短短几秒钟,我已做出判断,匣子里并无过人之处。这下更是印证了我之前的判断,匣子里只有一张黑白一寸小相,是个胖嘟嘟的幼童。
这是一张摄于1973年秋天的照片,仔细看,相片上的儿童穿着很肚兜,坐在藤椅上,恬淡乖巧,眉宇间流露出英姿勃勃的生气,照片的右上角写着“百日照”三个字。
除了一张照片,匣子里并无惊天动地的内容,我未免有些失望。母亲回屋用胶水尝试修补木匣子的残骸,我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有个谜团,照片上的孩子是谁?我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那时候我们全家住在郊区的大院落里,三间坐北朝南的厢房收获满室的阳光,院子里有一棵夹竹桃,风吹过树梢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每天傍晚我在堂屋和母亲识文断字,父亲在书房里埋头演算,印象中母亲经常叹息,眉宇间总是结着淡淡的忧郁。
二、
母亲是家里的小女,祖父一生荣耀却偏偏膝下无男童。我曾有过一个舅舅,不幸在出生七个月的时候得猩红热早夭,祖父悲痛万分,从此光耀门楣的希望落在两个女儿身上,祖父将两个女儿当作男孩养育,从小不许女孩子戴花,不准穿裙子,节日里一身正装打扮,配上一头短发又美又飒。祖父教育女孩子切莫被表象迷惑。我见过母亲小时候的照片,长相颇有几分像年轻时候的林青霞。
外表打扮尚且如此, 对待学业祖父更是严苛,好在母亲很争气,每年都以年段前三名的成绩捧回奖状。
祖父希望母亲女承父志,高中毕业考取医科大学,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女医生。为了母亲能接受更好的教育,祖父动用手上资源将母亲转学至区里的重点高中就读。没想到这一转学,竟然转出了一段棒打鸳鸯的故事来。
在母亲入读新的学校后不久,某日中午放学,母亲收拾书包走出教室,在走廊前端相距三步远的正前方,有一个瘦削的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下被光晕勾勒出好看的轮廓,身姿挺拔、悠长韵味,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足够吸引人。
那个男生叫肖童,肖童每天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来学校。西装是学校举办大合唱的时候,应班主任老师的要求集体定制而成,里边是雪白雪白的白衬衫。全班几十号男生数肖童穿得最得体,整个人挺拔得像春天里的一棵小白杨。
少年悸动的心情像清晨的薄雾扑朔迷离。母亲不善倾诉,和同龄人保有距离。她喜欢隔着连绵起伏的课桌望向那个简洁如画的背影,像跨越崇山峻岭。
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歌唱,17岁的母亲趴在桌上写了平生第一封情书。母亲把那份写好的情书揣在怀里,如同揣着一个隐秘不安的秘密。
教室里空无一人,趁肖童打篮球之际,母亲小心翼翼将情书夹在他的课本里。别说那个年代女生写情书给男生,就是放在现在大约也是要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吧?母亲脸颊通红,心跳得厉害。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她写了一封告白信,写了一封情书,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晚自习将要结束的时候,母亲给肖童传了纸条,肖童收到纸条,隔着过道不明所以地望着母亲。
母亲涨红了脸,和肖童隔空比划,用手指了指教室的后门,又在自己和肖童之间来回比划。母亲大概在心里想,怎么可以这么笨?经过母亲的一番比划,肖童终于看懂了母亲的“手语”,点头应允。
肖童和母亲有一段回家路重叠,那天放学,母亲用生平最慢的步伐,和肖童走了一段平生最快乐的路。
星星在头顶闪烁,在冬日的寒夜照亮少年回家的路,母亲只希望那条路长到没有尽头,这样她就可以肩并肩,和肖童一直走下去。
冬天的北方,夜晚雾气升腾,婷婷袅袅,村庄和院落被笼罩在诗意的宁静氛围中。
母亲和肖童一路走着,快到巷子口的时候,从角落里窜出两个黑影,一胖一瘦两个小伙子上来就要和母亲“交朋友”,色眯眯的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母亲。
母亲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差点吓懵掉。肖童仗义而为,用一套简单利落的拳法直打得地痞青年满地找牙落荒而逃。
整个过程堪称漂亮。肖童拍拍手说没事了。
“走吧。”肖童说。
母亲呆立一旁,见母亲站着不动,肖童又重复一遍,母亲这才回过神。
母亲惊讶肖童的身手,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英雄救美”令母亲对肖童刮目相看,好感度“噌噌噌”地往上涨。
某天快到家门口,肖童变魔术般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巧的木匣子。木匣子做工精良,隐约能够闻到清漆的气味。
那是肖童自己动手跟着爷爷学做的,肖童的爷爷是远近闻名的木匠。
“咔嗒”,当匣子上的锁头打开,里边露出一张黑白小相,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上,像古老的叙事体,自带光芒。
那是肖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礼物给母亲,母亲惊喜万分。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
“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母亲站在巷口,在冬日升腾的雾气中轻声慢语,背诵《情人》小说第一段。
“玛格丽特杜拉斯写的《情人》,最喜欢的小说,没有之一。”母亲背完说到。
“喔,很好奇二十年或者更长时间以后的你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在某个公共场所等着男人搭讪?”肖童笑道,嘴角上扬,想必很帅?
“我也很想知道。”母亲望着肖童,表情真诚:“不如一起前往看看?”
我以为高级的情话一定是含蓄不露的,像那块木匣子里的丝绒熠熠生辉,灼灼其华。
三、
秋天到来的时候,金黄色的银杏叶散落一地,踩上去吱吱作响。母亲和肖童去得最多的是一条名叫啤酒路的小路,路的两旁种满法国梧桐,在盛夏时分撑起一道绿色的长廊,庇护着往来的行人。
沿着那条路走到尽头,有一间用来酿酒的厂房,是苏联援建时留下的建筑,像极故事里的古堡,老式的电风扇吹出湿热暧昧的风,空气里弥漫着麦芽的香气。
母亲在很多年后回忆,坚持爱情的味道充满了麦芽的芳香。在那个四面八方往里直灌风的巨大厂房里,母亲把青春献给一颗炽热跳动的心。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向未知的领域探寻,像完成爱情的一个仪式。
高三下学期,所有人面临个人学业前途的重大抉择。母亲和肖童计划报考同一所大学,前往同一座城市读书。然而祖父哪里肯任由母亲胡闹,在祖父看来,母亲完全是被感情冲昏头脑。
就在母亲和肖童兴致勃勃地勾勒未来的时候,祖父横加干涉。在知晓此事后祖父大为光火,以两个年轻人前途尚未明朗,此时谈论终生未免太过草率为由,强迫母亲断绝与肖童的交往。
晚饭过后,一家人端坐堂屋,祖父摇着手里的蒲扇,以说一不二的口吻向母亲下最后通牒。祖父是大家庭的家长,具有绝对权威。
“不知羞耻!不知羞耻的东西!”祖父一连说了两个“不知羞耻”。
母亲一言不发,用沉默控诉祖父的专制。祖父怒不可遏,眉毛倒立,任凭祖母在一旁劝说,丝毫不减怒火。房间里一度陷入低气压。祖父用终止生活费为要挟,让母亲做出选择,要么和家里断绝关系,要么和肖童从此不相往来。
祖父不愿意母亲和经商人家的子弟交朋友。在祖父看来,只有书香门第的后代才是他眼中理想女婿的人选。
“大学,我是一定会考,而且一定能考上。”母亲目光坚定地说道:“学费,我自己来筹。”
母亲大义凛然,祖父摔门而去。祖母跺着脚,暗自叹气。
母亲不接受棒打鸳鸯,抱着必死的决心捍卫爱情,哪怕与家里决裂也在所不惜。高考填报志愿,母亲无视祖父的殷切期盼,拒绝学习医科,清一色选填的省外大学,去北京读祖父极力反对的戏剧系。肖童因发挥失常,成绩只够上二本院校,最后在新疆喀什一所不知名的大学学习商科。
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抱持对祖父的恨意,一边打工攒学费,一边夜以继日地攻读学业,无视祖父提供的资助。母亲在课外时间打了无数份工,计算着每一分钱,买最便宜的衣服,吃最便宜的菜,将全部所得用来支付学费。
那时候通讯远不及现在这么发达,母亲和肖童在大学期间几乎失去联系。
肖童祖籍浙江,大二那年,肖童的父亲决意开拓江浙市场,肖童将随父返乡回去浙江老家。
肖童在离开前去家里找母亲。那是寒假开学前的一个礼拜,然而那个寒假母亲在学校做促销发传单没有回家。肖童失望至极,托祖母将新地址代为转达母亲。祖母禁不住肖童的再三哀求,答应肖童。肖童连声道谢,对着祖母深深地鞠躬,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那天,在无数次经过的那条路上,在肖童送给母亲胡桃木匣子的路上,在母亲背诵杜拉斯的路上,肖童不幸发生车祸。
肖童被送去医院抢救,终因失血过多再也没能醒过来。那天是肖童20岁生日,鲜血染红了肖童生前最爱穿的白衬衫。
祖父在惊闻此事后向母亲做了善意的隐瞒。母亲一直以为肖童回去浙江老家了,她愤怒于肖童的决绝。母亲想过要去肖童家里找肖童的念头,可是她连肖童家在哪条街、哪条巷子都不知道,更何况浙江那么大,上哪里去找肖童。
母亲不知道,肖童早已不在人世,再也不会和她一起漫步啤酒路。
四、
时光流转,刹那芳华。故事从一个背影开始,又从一个背影结束,那个背影深深地嵌入记忆,垄断了母亲成年后关于爱情全部的想象。
钟晓阳说,只是坐着看了一会落叶,便觉得光阴匆匆。当母亲在许多年后对我讲述过往时光时,我从母亲明亮的眼眸中感受到那份炽热的情感,我的眼前出现一幢几十年前的苏联建筑,肖童和母亲坐在街角的栏杆上,肖童笑容明媚,母亲裙角飞扬。
年少时与你相遇,却用一生分道扬镳。母亲把半生心事揉进书里,用文字讲述心情。
或许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曾经在心里有过一个失而未得的人。我没见过肖童的照片,但我用想象大约能勾勒出肖童的样子,眉眼清秀、气宇轩昂,应该是很文气的一个年轻人吧。
前不久母亲接到老同学打来的电话,邀请母亲参加高中校友会。母亲怀着莫可名状额心情去赴一场年华的约会。
想到当年祖父曾煞费苦心向母亲隐瞒了肖童去世的消息,我背过母亲联系校友会的主办人,拜托对方保守秘密。那位同学非常同情母亲的遭遇,更为当年同学的离世扼腕叹息,表示一定会通知前来参加校友会的同学,让大家保守秘密。
母亲离开后,我在家里忐忑不安。母亲上午参加同学会,下午将在图书大厦进行新书发布会。
傍晚发布会结束,下起滂沱大雨。母亲回到家里神情恍惚,喃喃自语。
“他没来。”母亲有点黯然神伤。忽然母亲提起声调:“听其他人讲,他如今已是两个女儿的父亲,他一定是个好父亲。”母亲眼里蕴含柔软的光芒。
听母亲这么讲时,我的眼泪情不自禁流出来。那天晚上,母亲取出那只童年时被我摔坏又被粘起来的小木匣,拿在手里细细摩挲。我约略猜出那个照片上的小小孩童是谁,应该就是肖童了。
一个故事往往有多个讲述方式,每一种讲述都是一个独立的表达,每一个表达所产生的效果含义又都不尽相同,像一面多棱镜,不同的维度折射出不同的光芒,在文本这个广袤的平原上,呈现出不同的光泽。
两个版本,或许还有第三个,你更愿意相信哪一个?更喜欢哪个?又或者都不喜欢。
常常写来写去,却难以为心中的故事找到恰如其分的表达。有时候一觉醒来会推翻之前所有,有时候不睡觉和自己死磕。
讲故事是一门手艺,讲好一个故事其实还真的挺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