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五代风云录》第五章 一念之间
文思殿西偏殿平时就是高品宦官们处理政务与等待召见的地方,宣宗接见朝臣之时,往往需要听取内臣的建议,故每次召见臣工,都会让他们在西偏殿等候诏对。
此时王归长,马公儒及王居方坐在西偏殿内相对无言,掌管宫内各衙门的宣徽南院使王居方逐渐缓过神来,弹了弹袖袍上的灰尘,首先开言道:”圣上今日召见我等,说是册立夔王殿下为太子,实则是以殿下相托让我等尽心辅佐。此是陛下洪恩,让我等有拥立之功,皇恩浩荡,不可言表,为了上不负君恩,下对得起夔王,咱们须通盘筹划,措施得当才好!“说着看向王归长、马公儒。
王居方率先表态,基本上是按照皇帝心思定了调,掌管枢密院的正副二使:王归长、马公儒,久历宦海,其间沉沉浮浮,经历过太多的掖庭之变。当上枢密使后谨言慎行,唯恐在事态尚未明朗前表态,祸及自身!要不是皇帝今日召见他们做出托孤决定,他们还想再等等,再看看。
有的时候,时机显现前,观望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们身后各自牵扯着庞大家族,容不得半点差错,一旦判断失误,就有可能被其他姓氏的宦官家族取而代之。
枢密使王归长老成持重,思虑缜密,暗自盘算道:“郓王是长子,朝中许多官员希望拥立郓王为太子。按制度:无嫡立长。陛下没有册封皇后,长子理所应当被认为是最佳的太子人选。皇帝因朝内大臣不同意废长立幼,这才迟迟没有立夔王为太子。大权在握的皇帝都不能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何况他们?”当官员们私下探寻他看好哪位皇子时,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它,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倾向。
此次皇帝召见,如同在黑暗森林中投射出一束光亮,他敏锐察觉道,这束光的出现就是时机乍现之时。此前朦胧的朝局,因着皇帝病重而遮上层层迷雾,今日陛下想要亲自破除迷雾,就是要朝臣明白,上意是什么!但这也暴露出一个问题:虚弱的皇帝此时是否还能掌控全局,这是一个急需认真对待的问题。
值此非常之时,他还能像往常一样遵照上意行事么?或者干脆赌一把,拥立郓王上位,他从小在王府当值时,与年幼的郓王关系甚是亲密,不如趁着宫中权利空虚之际,煽动亲信一举控制皇宫,矫诏拥立郓王登基,到时独掌宫中大权,不就可以随心随欲、为所欲为了么?
一念至此,下意识看向王居方,见王居方正冷冷盯着他,心中猛然一动,马上意识到刚才的想法有多么危险。皇帝为了防止他们临阵倒戈,特意把他们禁锢在此殿,根本无法与外界私下勾通,更别提煽动亲信发动宫廷掖变。如若此时还抱有侥幸心里,那他就太傻了,不,是太愚蠢了,他绝不允许自己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很清楚,宫变无论成功与否,他都难逃一死:宫变成功了,他难逃欺君罔上之罪;宫变失败了,谋逆大罪会让他全族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禁为生起这种念头而感到害怕,猛然间他想起《金刚经》里的一句经偈:“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他曾听青龙寺慧明法师讲解金刚经时,说道:“心念生起一刻,果报已然注定”。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刚才他如魔怔了一般,心中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行险,此时他深刻体会到:人心之险甚于山川之险。
思虑至此,终于拿定主意:拥立夔王!他知道处在中枢高位的他,想要在此时置身事外,已不可得,他只能按照皇帝意志走下去,稍有旁骛,就会招来杀身大祸。
他抬头看向马公儒,见马公儒也在看他,朝对方点头示意,马公儒顿时神情放松下来,开言道:”按理说,咱们三人足以襄定大局,然今时不同往日,陛下登基后,为了制衡内官,分权为三方,枢密院管行政,宣徽院管着内外中官,军权则掌握在左右军中尉手里!每次宫中出现变故,都是这帮禁军搞起来的!“
王居方听到左右中尉时面露忧容,沉声道:”咱们今日所议就是要把所有问题都想到,商量定后,列上条陈,上奏陛下,交由他圣衷独裁!“
马公儒试探道:”咱们能否奏请陛下,调集右军入宫戒备,毕竟右军中尉王茂玄是咱们的人,让他的军队入宫戍卫,咱们心中还踏实些!“
王归长眼神忽的跳动了一下,未等他开口,就听王居方道:”稳定朝局是件大事,就算现在水底波涛汹涌,咱们也要维持水面风平浪静!陛下如今病重,正是我等为陛下分忧之时,千万不要搞出太大的动静才好。以某之见,把此事奏请陛下,他定不会同意。如若此时派兵入宫,无异于昭告天下,宫内出了变故,这会让朝臣不安,更会让陛下不安。万一戍卫兵丁不守规矩,陛下会不会起疑咱们谋逆?值此非常之时,务求小心谨慎,稳定朝局才是第一要务!”说毕,看向马公儒。
马公儒脸一下涨得通红,辩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还未等他说完,王居方接着话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无非是宫内无人把守,万一再来次甘露之变,该如何应付,对么?”马公儒点点头,叹气道:“仇公当年要不是握有兵权,咱们北司衙门非被南衙权臣一锅烩不可,想想当时的情景,着实令人胆寒!”
马公儒说的仇公名叫仇士良,在文宗朝任左军中尉,檀权揽政达二十余年,先后杀二王、一妃、四宰相。他有句名言激励着后世阉人,道:“不要让天子闲着,应该常常以奢靡来掩住他的耳目,使他沉溺于宴乐中,没工夫管别的事情,然后我辈才能得志;千万不要让他读书,不要让他接近读书人,否则,他就会知道前朝的兴亡,内心有所忧惧,便要疏斥我辈!”
他们提到的甘露之变发生在唐文宗太和九年十一月的一天清晨,文宗皇帝到紫宸殿视朝,百官参拜后,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出班奏报:“左金吾卫中庭后的石榴树上,夜里降下甘露!”
“甘露”二字,语出《老子》:“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之文,常与麒麟、龙、凤等并称为国家祥瑞,古人认为甘露降,应在太平瑞象。故宰相李训、舒元舆听闻忙率领文武百官向皇帝祝贺。
文宗心中欢喜,亲率百官开启规模宏大的含元殿迎接祥瑞,以示对上天降瑞的隆重!诏谕宰相李训前去查验是否真有其事,如真有甘露,可备朝礼在殿中设礼庆贺。
李训不敢迟疑,去后回来禀报说:“甘露非真,不可宣布!”
李训见皇帝生疑,开言建议道:“不妨派亲信宦官前去查验,就可辨认真假!”
文宗皇帝听他如此说,应声道:“也只得如此了!”
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领着以仇士良为首的大宦官,离开含元殿来到左金吾卫治所,韩约由于提前参与内幕,全身紧张不已,额头上竟冒出许多虚汗,仇士良见状心下起疑,猛然间看到风吹帐幔掀起一角,露出埋伏已久的卫士,不觉大声喊道:“不好,有埋伏,全部退回!”宦官们听闻,见卫兵持刀从帷幔中杀出,不觉惊慌失措撒腿就跑,来不及退出金吾卫的宦官,早已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众宦官惊魂未定跑至含元殿,找来一乘软舆,不由分说一把将文宗皇帝塞了进去,踢开殿后屏风,就要抬着皇帝向北而行。李训见扫除宦官之事泄漏,哪肯任由他们劫持皇帝,用力抓着舆杆死也不放手,等待金吾卫速速前来控制局势。
仇士良见状心中发狠,一脚将李训踹翻在地,命小黄门抬着皇帝快走。小黄门见殿外丹墀之下涌来不少左金吾卫士,呼喊着就要上殿,小黄门心惊胆战,恐身家性命不保,抬起软舆飞一般朝北而去,来到宣政殿,关上殿门,这才放下心来!
因着宫墙高耸,金吾卫卫士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众宦这才定下心来,见文宗皇帝在舆中慑慑发抖,仇士良拔出腰刀来到近前,问道:“你与此事可有牵连?”
文宗皇帝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见他凶神恶煞般看向自己,连忙否认道:“朕无所知!”
仇士良厌恶的看向皇帝,命人把他带到北司密室,好生看管,临行前,仇士良拦住皇帝道:“若不是我机敏,此时早已身首异处,你就这么恨我等么?”见皇帝惊慌失措不能自已,眼中闪着幽光冷冷道:“不杀百官,难以平我心头之愤,若让我知晓你与此事有牵连,到时可别怪我心狠手辣!”说罢,挥手派人好生看管他,让他离去!
仇士良见神策军开进宫内,正在门墙外集结待命,他把军将召至面前,亲自领兵前去血洗南衙,此次由南衙朝臣引起的宫变,史称:“甘露之变”!
甘露事败后李训出逃,不几日被擒回斩首示众,随后,宰相王涯、贾餗、重臣郭行馀、王璠等人一同被斩,仇士良令百官在西市独柳下观看整个行刑过程,参与政变的朝臣和家属统统被杀,婴女也不例外,后来又杀了韩约、郑注等人。自此“天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
南衙北司此次权力角逐,以南衙朝臣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这也是宣宗皇帝临终托付大事时,不召南衙宰相来商议的另一个原因。
沉默许久的王归长终于开口了,说道:”天子圣衷独断一十四载,威望著于人心,陛下一日在朝,就没人敢在宫变上做文章。可圣上重病已一月有余,正是主危国疑之时,值此非常之机,咱们要拿出非常之法来应对才是。“
见二人看向自己,凝眉道:”如今掌握京师兵马的是左右军中尉,咱们唯有稳住此二人,夔王才能顺利登基。右军中尉王茂玄是陛下一手提拔,忠心不二,天子一纸令下,他定会俯首听命绝无二心!至于左军中尉王宗实,虽是我一姓种族,却非我一宗之亲,素不与我等交往,傲气得很,偏偏陛下喜欢这种人,好几次咱们想拉拢他,他都表面热情,私下却与咱们形同陌路。为今之计,唯有将他调离京师,才不会妨碍咱们拥立夔王的大计!“
”这好办,让他去淮南监军,那里富得流油,又盛产美女,他去后,身处温柔之乡,既能大捞一笔又能抱得美人归,何乐不为呢?“马公儒笑着说。
”只要他肯去,给他一个肥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马公儒迫不及待问道:”不过甚么?“
“咱们须往深处想想,他有没有与其他皇子私下交通,如若没有,咱们放他到外任,对他来说得到肥缺,可以大捞一笔,定会欣喜异常。要是他志不在此,暗中已与皇子有了勾连,一纸调令恐难迫使他交出兵权离开京师!咱们最好把事想的透彻些,万不可心存侥幸到时被动!如何妥善处置王宗实,如今就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王居方说。
马公儒蹙眉道:“不如宣他入宫,在宫里擒住他,解除他的兵权。”王居方见他出此馊主意,摇头道:“副使丌元实与他休戚与共,见他被擒,为了保命,一定会煽动将士,激起兵变前来要人,到时咱们如何处置?放入还是不放?此计万不可行!”
“让他与副使一同进宫,同时拿下,如何?”
王居方没有答话,转头望向王归长,说:“王公以为如何?”
王归长低头沉吟道:“在宫中拿下他们,恐生变故!他们一姓宗亲与手下将士会因主将无罪被俘而哗变,左神策军就在左银台门外,离宫城只有一墙之隔,一旦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马公儒听后,恨恨道:“这帮禁军,打仗稀松平常,搞政变、烧冷灶却是大大在行。如今唯有打出王茂玄这张底牌,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如何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马公儒道:”何不让王茂玄前去接管左军,让他接管左军,左军那帮兵曹一定会服服帖帖,这甚合左军中尉空缺由右军中尉掌管的先例。至于右军,可以让王茂玄副使接任,往常中尉空缺,由副使接任亦是常例。如此一来,左右军都由咱们掌控,岂不是皆大欢喜!“
王归长心中暗笑道:”这个马公儒,只说对自己有利的“。
大中朝之前,左右军的人事安排确如马公儒所说,左军中尉出缺后,由右军中尉补上。但到了宣宗治下,为了不让朝臣摸准自己脾性,往往表现出圣心难测,天威常变之势,有意在禁军内部选拔能员担任中尉一职,由此观之,左军中尉一职空缺应由副使丌元实担任。
“好是好,如何让王宗实就范?他若执意不肯交出兵权,咱们应如何处置?”王居方说。
王归长道:“咱们可以向天子晓谕祸福,敕谕王宗实离京赴镇。他若不奉敕,说明心中有鬼,想要谋反!咱们可以晓谕左军将士,当场将他拿下,毕竟谋反是大事,将士们拖家带口在京师,常年受朝廷恩惠,心还是向着皇帝,向着朝廷的,不会因他哄骗去干掉脑袋的事。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见二人看向他,清了清嗓音继续道:“咱们需要要派一个在军中资历较深的人去宣旨,才能镇得住这帮兵卒!”
“派谁去左军传谕圣旨合适?”
马公儒提议道:“让王茂玄领兵前去宣旨如何?一方面他在军中资历甚深,另一方面,左军也有他曾经部下。有他在,王宗实不敢起反。王宗实若奉旨,可以让他进宫谢恩后赶赴外任。如若他存心不奉旨,就暗藏武士当场把他拿下,左军将士看到主帅被擒,想要夺回主帅,也会投鼠忌器!你二人意下如何?”
王归长没有理会他的反问,直接补充道:”最好在调任王宗实去淮南监军的旨意中加上一条:因左军将士护卫京师有功,特赏赐金银绸缎酬劳将士!如此,就会起到安抚众心的效果,一旦众心稳固,王宗实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得乖乖听命!“
王居方沉思良久不敢擅自做主,道声:”兹事体大,把咱们所议内容拟一个条陈,请旨,让陛下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