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个贱名好养活

过去的农村有个老词儿：年头儿，翻译为现在的城里话：时代。过年时回到村儿里，侄子辈儿的年轻人酒后吐真言，像男的成家吧，早年头儿叫娶媳妇儿，现在叫“剥皮”。

又好比生娃儿，现在的话，那可是两个家庭——尤其两个独生子女家庭——很重要当然也很喜气的一件事，单取个乳名都费尽心机。而在上世纪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前的农村，千百斯年里，添丁进口，当然也喜事一桩，但喜乐的同时，郑重其事的程度却远不及眼下。谚语道：猪来穷狗来富，牛啃草来马吃豆，大致意思是，除了一丝丝的期盼外，其余就无多大所谓了，生甚算甚，生下来再说——彼时也基本无节制生育的措施，故而只能听老天爷的了——至于这一大堆儿女将来有没有出息，那就得看各自的命啦。而做父母的最大责任就是把呱呱坠地的赤子婴儿拉扯成人，之后呢完成嫁娶，义务就算基本完成。剩下来呢就是各鼻子各眼，各人各命了。连现代著名学人杨绛在一篇名为《人各有命，命运最是不讲理》的文章里都忍不住写到：“神明的大自然，对每个人都平等。不论贫富尊卑、上智下愚，都有灵魂，都有个性，都有人性。但是每个人的出身和遭遇、天赋的资质才能，却远不平等。有富贵的，有贫贱的，有天才，有低能，有美人，有丑八怪。凭什么呢？人各有‘命’，‘命’是全不讲理的......”

于是，源源不断，土不拉几的乳名，小名，奶名，幼名，小字，贱名就来了，拈手即是嘛。狗剩，狗蛋，狗活，狗鸡，拴狗，毛狗，傻狗，憨狗，狗女，狗妮，狗妞，黑狗，小狗，二狗，三狗，毛狗，闷狗，丑狗.......哈哈，以上这些“狗”，并非此刻趴在电脑前的这家伙随口瞎诌，而是敝村里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间真正出现的名字，包括笔者的小名也在其中，至于是哪个呢，哈哈，你觉得哪个就哪个吧，命贱无所谓。

适才只是带“狗”字的部分小名，倘若带猫猪兔羊牛马骡驴地鳖天雀等也一并列来，那简直就是一部热热闹闹的《动物世界》了。

取贱名的原因大致有：父母文化少，一生只跟土坷垃打交道，你让他给刚出世的婴儿取个雅致名字的确难乎其难，青史久远，芳名千古，“尊号擅芳名”那是富贵人家的事情，跟咱寒碜之家没关系，穷人家的炕头当然也就只能阿猫阿狗，逃命耗子钻地老鼠落网雀儿什么的了。其次是子女一大溜儿，一个接一个，有点烦有点麻木了，故而阿三阿四，细五小六，排个号，能够分辨就行了。其三呢是“贱名好养活”，越贱越好，阎罗王爷看不上，地煞神视其如草芥，连小鬼喽啰都不正眼看，那岂不正中下怀，活个自在，洒洒脱脱，虽说卑微抑屈，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对不？

敝村早先一直有一个笑话，说本村小伙憨狗携妻带孩儿给邻村的小名叫癞狗的老丈人祝五十岁寿——而此类不算太高年岁的过寿不像高龄寿诞，喜闹少不了，拜寿时，女儿女婿须先喊出的“给爹拜寿了”，之后作揖跪头。到了憨狗，一帮青年拉扯撕拽，“逼”着女婿须以“汪汪汪”“ 嗷嗷嗷’替代而不能说话，之后作狗趴而去，两边都是狗呗。结果满院落宾客亲友一片哄笑，久久不息。

笔者的籍贯是山西新绛，在那里，还有妻子和儿子名下的田地呢。两千多年前，春秋五霸之首的晋国首都即在此。其第二十五任国君，晋文公之子晋成公的乳名，就叫黑臀（tún），也就是一生下来就是一双黑屁股蛋儿，果然与众不同。如此说来，敝村那些乱七八糟的“狗”也是有传承的了。人家帝王佬儿都有小名，鸡犬猫咪之类的小名，你好意思没有？

再后来，按照太史公的记载：“（司马相如）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犬子”嘛意思呢?俺首先就是一只狗，俺的儿子自然就是只“犬子”了嘛。到了现在，“此乃犬子”到成了个很是文雅的社交词语对不？既然是只狗，那您呼来喝去的同时，叱它个灰头土脸，踢它一脚那都是应该的，随你管教就是。

再后来，后主刘禅的小名叫“阿斗”——哎，对了，于此“斗”，得好好聊聊。中国市制容量单位（主要用来盛量粮食，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之一的“斗”历来多为田舍郎借而为名，文词儿里也有“斗筲之人”（形容人器量狭小，见识短浅，接近骂语），刘禅呢帝王官宦之子，怕是与二者怕是不沾边。其次，类似于酒盏，酒杯的酒器，“斗酒只鸡”（经常用作招待客人的简单酒食，家常便饭），“李白斗酒诗百篇”，自然也不是阿斗之“斗”，被人吃喝呀。三是形容小东西的大（斗胆包天）和大东西的小（身居斗室，心怀天下），明代诗人本虚让公《斗室》诗：“莫笑贫居苦蜗窄，乾坤都在一壶中”。四是星宿，苏轼《赤壁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苏轼《赤壁赋》）——噢，对了，星宿者，虽微茫但恒久，应该就是“阿斗”之“斗”吧。可惜人世并非天空，选择了卑微，瞌睡眼似地，那就等于自取灭亡。

 还有，晋献公小名虿（毒蝎子），虿是蝎子汉武帝的乳名叫“彘儿（大猪）”，西汉将领陈豨，干脆小名叫了一辈子（豨，野猪），刘邦吕太后名吕雉(雉，野鸡)亦一以贯之，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奸雄曹操小名叫“阿瞒”，书圣王羲之小名叫“阿菟”，书法家王询的乳名叫“阿苽（茭白）”，刘宋王朝的创始者刘裕小名叫“寄奴”，《后汉书》的作者范晔小名就叫“砖儿（即砖头）”，田园诗人鼻祖陶渊明小名“溪狗”， 杨贵妃的小名叫“玉娘”，白居易的侄子叫阿龟，北宋宰相王安石小名“獾郎”， 宋孝宗赵眘小名“小羊”.......

事实上，连大圣人孔子的尊名也是小名——丘。咋来的呢？也简单，丘者，山丘，生下来时，父母一看，排行老二的这娃儿额头——民间谓之“蹦头”——大且突出，所以就叫了孔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