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文/卢西安)
文/卢西安(Lucien)
“警惕着,你不是在仙境
我听说一种奇异的疯狂正在你的灵魂中疯长
但你是幸运的,因为你有骄傲
你隔绝着
痛苦中的你们,才能找到藏匿的爱
给予,分享,失去
至少不要还未盛放就死”——艾伦·金斯伯格(美)
——题记
我是一朵玫瑰,生活在一座花园里,它像一个充斥着玫瑰花的宝库,每天向外倾泻着比姑娘的秀发还要美妙的芬芳。我仿佛化着浓妆,穿着浮夸的洋裙,半梦半醒地生活在甜蜜的女孩与风流的小伙子之中,许多像你一样的人都认为这一直以来就是我的生活。其实不然,我经历过无数次疯狂而浪漫的奇遇。至于我为何要谈起这个,那是因为我要在我那难忘的经历中择出一件事写下来,不管你乐不乐意相信。我只是要把我确确实实经历过又受益无穷的事写下来,让你们这些人知道,有些人曾像花儿一般绽放。
在我讲我的故事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个玫瑰的秘密。我们每一朵玫瑰凋调时,那朵花儿的灵魂便会被送往世界某一处新生的另一朵玫瑰身上。也就是说,每一别皮囊都拥有无数个主人,每一个灵魂都会拥有无数的经历。上帝赐予我们永生的灵魂,是为了让我们用我们的经历给人类上一课,就像今天这样。
我要讲的故事要从十九世纪法国的夏尔维勒说起,那时我生长在一处荒僻的角落,扮演着一个顽强的角色。夏尔维勒不过是浪漫之都偏僻的一角,记忆中的那儿不曾有过什么吸引人的风光,气候也常年干燥,夏季酷暑,冬季严寒,上帝一年四季都没给过我们好脸色看。我刚到那儿时正是一个盛夏。那是一段万分难熬的时光,阳光无数次灼痛我的肌肤,侵蚀我的水分。我曾是那般狼狈。
不过,我也不是一直在那里受罪,一个男孩发现了我。
“嘿,小姐。我十分欣赏你的坚强。”男孩高兴地说:“但这会儿我必须将您带回家,供在花瓶里,这将是我在生活中的一点鼓励,同时这也将做为您生命中久违的清凉。”
于是,他轻轻地把我摘下来,护在手心里往家跑,一路下来我昏头昏脑,眼前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了,仿佛一秒就面临窒息。但在被他插进冰凉的清水中时,又感受到了生的希望。我从路边悲惨的弃妇变成了装点生活的艺术品。想到这,我便不再没完没了地抱怨夏尔维勒粗鲁的暴晒,而是打量起来面前这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新人物。
无疑,我是十分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所有人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十分绅士地对我以“小姐”相称的人。我遇上的别的人大多都玩世不恭地将我称作“小花”,就像自以为风流多情的男人对待站街女一样,人类一向不懂得如何尊重不同的物种,而他是个例外。其次因为他生得漂亮,他天生一张孩子气的面孔,有一头粗又硬的暗金色头发和一双十分吸引人的、天蓝色的眼睛。一眼看来,就知道他是青春的化身。
男孩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阿尔蒂尔,一个比美丽的法国名字还要出类拔萃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某种秘密的花。他有母亲和妹妹,父亲早早离他们而去。阿尔蒂尔那年才十六岁,他不爱干农活,也不愿意挤奶、摘果子和在厨房里忙活,他那时真正爱着的只有妹妹、旅行和写诗。他有时在房间里埋头写作一整天,有时在外浪荡终日不回。阿尔蒂尔是个十足的艺术疯子,而那也正是他独特的魅力所在。
我被摆在他那张破旧的书桌上,当他在书桌上作诗时,我总是默默阅读他那些被强烈的灵魂绘得五彩斑斓的诗篇。他的诗是纯粹的印象派,就像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在纸上随意地一印,他是诗歌王国的画家。或者悄悄地欣赏他的睫毛在阳光下泛起盛夏的星光。他有时向我吐露心声,他曾告诉我变成一朵花是他的梦想,那样他就能尽情地绽放。
他从不曾憎恶夏尔维勒的酷暑,甚至认为那儿的阳光不够炽热,他常嘀咕着,有一天他要越过北回归线,一路欢呼地跑到赤道边缘去。他就像追逐太阳的伊卡洛斯一样,对那团火球总是充满了令人不解的向往。
不知不觉,我与他已是交心的伙伴,尽管他并非同类,但他依然是我所见过的花和人之中,最具有花的品质的:尽情地、挣扎地绽放。
1870年8月,他将他的诗篇寄给巴黎的畅销诗人保罗。保罗读后大吃一惊,并真挚地邀请阿尔蒂尔来到巴黎。那对于阿尔蒂尔而言是人生中首次盛大的旅行,对我而言则是一生中最撕心裂肺的离别。
那时我同他相处不到一年,但他的言语与诗歌对我产生的影响却远远超越了我后来百年生活所启示我的。那是我第一次对人类感受到难以割舍的情感。他用他的艺术为我支起生命的支柱,他鲜活热烈的灵魂是我心灵的甘露。他时刻用他炽热的生命教会我,花儿是怎样开的。
他离开那天,我闷在花瓶里哭了好一会儿,直到花瓣被水泡得有些蔫了才消停下来。我呆呆地注视着他的书桌,想象着他漂亮的脸庞,不住地回忆起过去。在遇见他以前的很久,我都不曾感到孤独。事实上,我不曾有过什么感受。
之后,每天都由伊莎贝拉(阿尔蒂尔的妹妹)照料我,她是个蛮不错的姑娘。她漂亮、活泼,对阿尔蒂尔的爱同我一般深。阿尔蒂尔走后也常寄信,伊莎贝拉总是坐在阿尔蒂尔的书桌边读信。从信中得知,他和保罗建立起了某种疯狂的友谊,他们去看了海,在烈日下翻滚、吼叫,我读出他的甜蜜、喜悦和孩子气的幻想。那些信让我知道我所记挂的灵魂正在另一个地方绽放,我仿佛感受到一颗心脏的狂跳。
我对他的信感激不尽,它们带给我良好的睡眠和发着光的希望。但有一天,他的信突然断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半点消息,他的母亲和伊莎贝拉对这件都并不怎么在意,但对我而言不一样,这一切仿佛切断了我的命根子,我发觉我的美貌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每个夜晚,我甚至连眨眼都要怪罪自己!我将自己生命的一半与他连在了一起,如果他死了,我也必死无疑,而如果我萎了,他也必须得是鲜活的生命,他的花儿永不凋谢!
一周过去的一天中午,他回来了。他一直不停地哭喊着保罗的名字,他平时里喜怒无常,却不曾像那天那样过。后来我才知道,他与保罗发生了争执,他执意离开,保罗却坚决不让他走,他们大吵大闹,最后保罗竟然开枪打穿了阿尔蒂尔的手心!他开了枪!一把一发子弹都不少的枪!阿尔蒂尔在惊讶与混乱之中报了警。在我看来那是绝对正确的做法,但他竟然打回去说自己刚刚只是胡言乱语,哭着求他们放了他。那时他径直走进门,一句话不说地坐在桌边大声哭得像小小孩,几百年都从眼前溜去,那个场景对我而言却依然记忆犹新,仿佛才发生在眼前一样。无论是那时,还是今天,我都只是一朵普通而简单的花儿,还读不懂两个艺术家走过的路,但我想着,两个人走一段路或许很难,毕竟最后他们明明根本无法割断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子,但不分开,双人的影子也会自己断裂在血色的夕阳下。
阿尔蒂尔回家后像往日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创作,我也能够继续欣赏他作诗的模样,他的容貌一点没变,眼睛如海一般蓝,头发闪耀出太阳般耀眼的光泽,但他却变得少言寡语了,他不再同我说话,而是用他那令人心碎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总是几乎要哭泣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连自言自语也不。在夏尔维勒的灼人夏日里,他成日打开窗子,靠在窗边,享受阳光渗透到他的面颊和四肢里的刺痛,他终日手不离笔,有时以至于不吃不睡,甚至连水也不泯一口,他只是独守那孤独的痴狂,尽情地在他人无法踏入的秘密花园里歌唱。我听到他的母亲和伊莎贝拉为他而疑惑,他们不知道他成天闷在房间里做什么,而我知道,他在开花。
他再次同我说话并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你在凋谢。”他轻抚着我的花瓣,惊讶而忧伤地说。
是的,我枯萎的花瓣在一片一片地落下,我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他的脸庞都模糊不清,我感到头脑发热,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一闭眼,就要去往另一个世界。
他把我从花瓶里拿出来,我花杆上带着的水滴弄湿了他的衣服,他把我仅存的花瓣紧靠他的嘴唇,那是比夏尔维勒的骄阳还要炽热灼人的触感。我不愿合眼,我还不曾为他而绽放过,而他却是教会我绽放的那个人。我不愿与他割舍,我请求上帝别把我抛入没有他的深渊。
但我终究还是闭眼,在我感受到那滚烫的液体淌过我的身躯之后,那是他的泪水……
与他分别之后,我每每到达一个新的地方,总要问我的同类:“你知道阿尔蒂尔吗?”不幸的是,直到今天,都不曾有一个人或花给过我肯定的答案。但我知道一切都源于我的不幸运,而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有人正声情并茂地讲述着阿尔蒂尔的故事。
我向所有我见过的花儿讲我与他的故事,他们有的怀疑我爱上了他,有的称赞这是一段美丽的友谊,有的则像听了笑话似的昂起高傲的脑袋,理了理红妆,便乘着风走了。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啊!那都是抬举了我,那些情感都是平等双向的,他更像每朵幸运的花儿都该遇到的灵魂导师,我永远都不会将他忘却,而我漫长生命中的每一次绽放都是为我,为他。
我想你着他踏上了高原大陆,在广袤无垠的热带草原上自由自地地奔跑,他就在太阳面前像雄狮般狂吼,翻滚,他将拥有如梦似幻的自由,他的花将挣扎着开到最灿烂。请允许我引用他的诗句:“我跟随他,理应如此”。
“我见过最像天使的少年,金色的头发,苍白的面孔,双颊瘦削仿佛风餐露宿,吞下一些影子就算吃饱。”——艾伦·金斯伯格(美)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