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一双红布鞋

2022-01-17  本文已影响0人  小葵嗳嗳

奶奶已去世六年,时光能磨去她在世上的印记,却唯独磨灭不了奶奶存在于我们脑海里的鲜活记忆。奶奶就像那一团簇拥在我们心底的花朵,以她无私的爱浇灌着它,让它在我们的心里生根发芽又开花,生生不息。

奶奶的一生没有什么成就,甚至一直被人嘲笑懦弱,无能。在那段艰难困苦的特殊岁月里,柔弱的奶奶可没少受那些强霸妇女的欺凌。

奶奶唯一能让自己在人前洋洋得意的只是那双纳着千层底的红色绒布鞋。就是那样的一双火红的红色布鞋,任凭时光如何流转,它流淌在我们心中的感情就像那涓涓流淌的血液,至今还温热着,跳跃着。

奶奶的个子不高,腿高低不齐,使得她走起路来总是身子一崴一崴的歪向一侧。她的右手也不太灵活,手腕严重的歪向一侧,做鞋子的速度很慢,每年只能纳出十来双鞋子供自己的儿孙穿,所谓量少而精。每年入秋就开始劳作,直到寒冬腊月才能完工。

犹记得每天的太阳刚从东边现出鱼肚白时,奶奶的灶台就已青烟滚滚。锅碗瓢盆乒乒乓乓,屋前屋后鸡鸣狗跳,三三两两的村民在家门前的大马路上一路说说笑笑,一双双老旧的解放鞋,没过小腿肚子的长靴踏在柔软的泥土地面上,直发出“咯噔咯噔”的一串串铿锵有力的声音。

太阳开始涨红了大圆脸俯视着这一整座房屋错落有致的村庄,直将屋前那一片高高低低的墨绿色的山林也染上了或深或浅的红晕。林间浓密的白雾还没有散尽,村民们已迫不及待的开始一个个热气腾腾的日子。

奶奶的厨房里有两口大水缸,用定做的木架子固定着。左边的那口缸接着清澈甘甜的山泉水,右边那口缸则用来盛馊水。左边水缸的缸沿上搁着一根细细长长的水管,常年往缸里流着像粗线一样的断断续续的水柱,在缸里发出一阵阵“滴滴答答”清脆的声音。只见奶奶把洗锅洗碗淘米的脏水通通都往馊水缸里倒,再拿根长棍子在缸里一阵搅拌,这样的馊水又可以拿来拌猪食,养肥杂屋里的土猪。

奶奶忙完出来,腰间还系着那条麻灰色的粗布围裙。围裙是奶奶用两大块颜色相近的灰布缝制而成,真像极了奶奶拼凑的人生。

奶奶抬腿迈过一个又一个高高的门槛,进房间取出一副破旧的老花镜,镜架两边用一根由好多条细线搓成的粗线绑着,奶奶一边一崴一崴地走,一边将眼镜两边的绳索扣在又大又长的双耳后。大大的方形镜面快遮住了奶奶尖长的上半张脸。

奶奶先将厨房里吃饭的方桌拿干净的抹布再擦拭几番,然后将它搬出屋子,搁在厨房外面光线好一点的屋檐下。将桌子架稳后,再进屋搬来靠凳,抱来她的工作用具。

太阳高挂在山顶,林间的晨雾也被日光灼出的热度榨干抹净,几只乌鹊落在屋前的电线杆子上叽叽喳喳着上下跳跃,霞光照得它们通体黑亮,也照得奶奶手中举起的绣花针闪着一溜溜的银光。

奶奶每次穿针都要穿好多次才能穿好,只见她一只手举着大头针,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线头,线头不时地在嘴里用舌头舔了又舔,针在手里追着光线移来移去,惹得老花镜也跟着往下滑到了奶奶的鼻尖,鼻孔里喷出的热气顿时就糊了镜片。这时,奶奶的样子便显得格外滑稽,一双眼睛越过镜片看针穿线,一会儿眯着眼朝这个方向穿针,一会儿扭过身子朝向另一边,眼睛瞅得忽大忽小,凳子在她的屁股下也被挪来挪去,发出一阵“吱嘎”的声响。

好不容易把针穿好了,奶奶才扶正老花镜,开始拿起桌面上的剪子剪鞋样。方桌上摆放着一叠当天要纳的鞋底,红色绒布面,有时还有一双两双的半成品。刚开始,奶奶的针在鞋底上穿梭自如,随着叠加了一层又一层的鞋底,奶奶的速度越来越慢,总是咬着牙齿使力。这时,奶奶中指上套着的铁指环便派上了用场。大头针需要顶住铁指环才能借力穿透过鞋底,再将麻线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一点点的拉扯出来,直拉得麻线穿透鞋底时发出一阵阵“嚓嚓嚓”的声音。针头经常在铁指环上滑落而刺穿了奶奶的手指,她便不慌也不忙地将手指吸吮在嘴里,吐出一口又一口粘着口水的血沫,奶奶一连吸吮好几口后,又继续穿针引线。

一群群的孩子们就在屋檐前的禾场上玩闹,奶奶总是一面纳鞋底,一面瞪着眼睛透过老花镜镜面瞅瞅我们,时不时的大声朝我们叮嘱几声,“妹儿,葵儿,莫疯啦,又窝出汗来了长虱婆,不痒死滴。” 当我们打架吵闹时,奶奶懒得起身劝架便拿剪子在桌子上重敲几下,作样骂咧两声,“又打架咯,我来打了。” 奶奶总这样说说而已,从来不打骂我们。

我们玩闹间总会纵身一越,跳上台阶挤到奶奶的方桌前。一会儿拿起她剪好的鞋样看看,一会儿拿起一张红色的绒布在还有泥巴的手掌心把玩。奶奶看到顽皮的我们拿着她的鞋样,鞋板在手里甩来甩去,还你丢丢我丢丢时,她急得一面咳嗽一面忙摊开手臂将桌上的鞋底,绒面通通朝胸前陇到一处,就像母鸡护住受伤的小鸡般。

我们被奶奶赶走后,又在屋前打闹成一团。从屋前玩到了大马路边又玩到了山那边的田野,奶奶的身影就一直定格在那里。夕阳红透了屋前的漫山遍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又开始袅袅炊烟,玩得意犹未尽的孩子们被大人们强撵回了家。

我们这才安静的围坐在奶奶的方桌旁,奶奶伸展着酸胀的手臂,抬眼向着四处望了望,欠着身子开始结束这一天的劳作。

奶奶总是不急不慢的把针上还长的线纳完,到最后绕上几个圈,使劲的打上几个结,拿剪子将线头剪断,将大头针别在那卷麻线上。收完针,奶奶便将鞋底叠在一起拿布包好,再把红色的绒布也叠放一处,最后取下老花镜,铁指环。奶奶将这些东西依次放入一个篮子里,揉揉那只歪曲的手腕,捶捶酸疼的上手臂,双手撑着桌沿缓缓站起身来,将篮子挽在臂弯里越过高高的门槛一崴一崴的走进屋内。再又出来将桌子,椅子搬进屋内。奶奶很瘦,屁股没肉,瘦得裤子的裆部常常松垮着,像一块随风摇摆的布袋。

鸡鸭开始成群结对的从四面八方回屋啄食,田野里的农夫悠闲着各自回屋。不一会儿,奶奶那清冷的灶台上也开始黑烟滚滚。

秋越来越深,寒便越来越重。奶奶的身体不太好,经常有些小病小感冒。她总是不时的咳嗽,咳得厉害时鼻涕也跟着流出来,奶奶俯着身子朝着屋檐下揩一把鼻涕,顺手拿腰间的灰布围裙擦擦手也擦擦鼻头。奶奶咳得急时常耿着脖子,喉咙扩张,背也跟着拱了起来。那身形真有点像大公鸡报晓时喔喔叫的形态。奶奶的身上常年贴着膏药,每每挨近奶奶时,都能闻到那扑鼻而来的膏药味。

天冷了,奶奶的屁股便挨不得冷板凳,由此,奶奶便用一些烂布烂衣烂棉絮缝制了一个厚厚的坐垫,这样长时间坐凳子屁股也不硌得疼了。

我们穿了秋衣穿毛衣又罩上了厚棉衣,天边的大雁一排排或一行行飞向远方。奶奶的桌子便从屋外支到了屋内。奶奶的头顶戴上了一顶圆边的毛绒帽,棉衣里外穿了一层又一层。奶奶有时将桌子支到火塘旁,接着微弱的火光和昏黄的灯光纳鞋,因为光线不好,奶奶经常将绒面纳得不规整而又不得不重做。我们看着奶奶将绒面纳在鞋底只剩鞋帮未好了又拆掉重做,总会气急败坏的在一旁唉声叹气。奶奶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使劲的绷绒面,试图能盖住鞋底。奶奶眼见一大截的脚后跟无法罩住,便拿着半成品的鞋子举在火光前凑近看了又看,对着我们笑笑说,“呀,原来这里没缝好,空了一段没上线。” 发现了问题,奶奶笑着拿起剪子剪断线头,又将粗线从密密麻麻的鞋孔里抽出来。

为了避免重复这样的错误,奶奶只好将桌子搬到堂屋门口,借着白天的光线做工。天气太冷,加上屋外鱼贯而入的寒风,桌子底下那点木炭火根本就没有保暖作用。奶奶时常拿一件旧棉衣搭在腿上,冷僵了的双手时不时的伸进棉衣捂热一会儿。奶奶的鼻涕像清水一样的往外流,奶奶总是不停的拿灰布围裙擦,鼻头下便红了一大片。我们窝在火塘旁取暖,守着燃尽了的木碳,拿火钳子一坨坨的给奶奶夹到连热气都没有的火盆里。

腊月一到,年味越来越浓。家家户户的腊肉开始挂上火塘上方熏烤,屋外打工的人捏着不再干瘪的钱包喜气洋洋的归乡。孩子们的心也因越来越浓的年味而兴奋,我们更是因为奶奶桌面上那一双渐渐成型的红布鞋而整个身心都欢腾起来。

“妹儿,葵儿……快来试穿布鞋。” 就在我们心心念念期待中的某一天,奶奶用比平时说话大很多分贝的声音喊起来。

我们争先恐后的连蹦带跳着越过一道又一道高高的门槛直奔奶奶身前。奶奶将双腿微微打开,灰围裙上摊着几双红艳艳的布鞋。我们急忙将奶奶递给我们的鞋子窝在怀里,冰凉又硬邦邦的鞋底抵着火热的胸膛,我们不住的摩挲着那柔软又鲜亮的鞋面爱不释手。我们跳着步子,哼着曲子,搬来凳子围坐在奶奶身旁,双脚忙瞪掉脚上的破旧鞋子,一骨碌套进新布鞋。奶奶总是做得刚刚合脚,穿起来就感到特别舒服。

崭新的红布鞋穿在脚上格外好看,似乎连身上的旧衣服也衬得好看了。我们穿着新布鞋在奶奶的身旁跳来跳去,还越过高高的门槛直朝屋外的马路飞奔起来。路是泥土路,还有杂草密布,厚实的鞋底踩在泥土路上格外有触觉,也就觉得鞋子格外好穿。

我们兜了几圈回来,喜气洋洋的告诉奶奶鞋子真舒服。奶奶脸上的笑撑开了怂拉的皮肉,笑得连嘴里的龅牙也不再有意遮掩着。每当村人看到我们脚上的新布鞋,总会俯身打量一番,都啧啧称赞,羡慕不已。后来,有的村民便上门请我奶奶做布鞋,这时,我的奶奶总会笑着应承。

多少年来,奶奶一直被人否定着,凭着这一双双红布鞋终于得到了一丝肯定。每当有人找奶奶做鞋时,奶奶的笑容实在是比这红色的布面还要红艳艳。我也仿佛就读懂了奶奶坐在屋檐下,那专注又执着的神情。

那些年,穷是每个农村人的标志。我们一年也只有那么三四双鞋子反反复复的穿。有时候,穿鞋子还像穿衣服一样,姐姐穿了二妹穿,二妹穿了小妹又穿。不过鞋子总不及衣服那么耐穿,很多时候还没传下去就自己已穿坏了。

我记得春秋天常穿一双五元钱左右的胶鞋,夏天一双塑料的蝴蝶式样的凉鞋,冬天则盼这一双红布鞋,过年再盼一双球鞋。每穿上一双新鞋,内心里获得的满足感要填充好多天。常常是鞋子穿得凸出了脚趾头,或者鞋帮子拖了胶也凑合着穿,再不行了就拿去修鞋匠那里修修补补一番。这双红布鞋也一定要穿到它像一个伤残的老兵光荣退伍。鞋面越磨越薄,有些磨薄的地方还能透光。鞋底也是越穿越薄越毛糙,鞋底中间还断开。一到下雨天,穿出去不一会儿便湿透了袜子。

犹记得大冬天,走在结了冰的泥土路面上,穿着又薄又软了的鞋底踩在崎岖不平的冰面上还会硌脚。不过,当穿着崭新的布鞋时,冰面就会被厚实的鞋底踩得咯嘣响,一路走一路响,甚觉有趣。有时,我们故意使劲跺脚踩碎路面上一个个小坑上的冰面,踩得里面的冰水溅湿了裤脚。

一双红布鞋陪伴了我们的整个童年,就像奶奶的爱一样。我们是如此幸福的,很多的孩子连这样的一双布鞋都穿不上。奶奶走了,红布鞋也早没有了。这些美好的事物和有趣的故事因为不再重现,便都变成了珍贵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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