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回叶家湾
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历程,往往与不同的地理环境、文化氛围乃至某一村镇学校、家族家庭有密切的关系。我的人生经历不算复杂,但走进大学成为一个重要的人生转折。所以,我那已经荒废了的大学母校旧址,既然是我的再出发之地,也成了我不能不去的地方。在皖南,叶家湾这样的地方,实在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背后一座山,山前一道湾,湾里有水,也有条路,可以通往山外面。大学毕业这些年,虽然曾在1982年6月去探望过仍在学校里任教的三舅,但那一次来去匆匆,既没有去宿舍看看,也没能去探视老师及与留校同学相会,只能算是一次探亲之旅,算不得回母校旧址凭吊。迄今为止,我有过三次真正意义上的回到叶家湾母校旧址凭吊的经历,每一次都心生万千感慨,久久难以平静。
第一次回到已经荒废了的母校探访,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那是深秋初冬的时节,我陪着中文系毕业生郎涛、哲学系毕业生杨建华一同去皖南出差公干。公事完毕,杨建华提议,我们去看看叶家湾。那时,皖南农学院已经迁走,学校没有任何学生,仅仅有一些农户和乡镇企业借助留下来的大批房产,从事养殖和农副产品加工经营。我们走进校园,但见到处残垣断壁,一派衰败惨景。进了当年的宿舍,更是一塌糊涂。郎涛的原宿舍养上了家禽,我的宿舍则到处都是泥水粪便,无法进门立足。一同前来的一位女士说,这真是惨不忍睹啊!杨建华同学也颇为激动,连声喊道:真不像话,我们的龙兴之地,竟然变成了鸡窝。郎涛同学一直在看,他没怎么说话;但看的出来,他的内心同样非常难过,在为往日的喧嚣演变为眼前的凋敝而难过。那一刻,我的两只眼睛的确是湿润了。返回合肥的途中,我们经停芜湖,吃了个晚饭。正在外边应酬的夏明坤同学,专门赶过来作陪。他非常感慨地说:“皖南农学院在叶家湾,还有些斯文留存;而今,那里就是一片废墟,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再去看了。我们的精神家园已经荒废,我们这批人已经无家可归了。”唉!我们的母校不在了,我们这些人也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虽然叶家湾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但它毕竟曾经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回荡着我们的歌声。所以,同学们聚在一起,仍然时不时念叨起那个遥远的梦境。第二次返回叶家湾,是在2008年2月底。我们77级哲学专业两个班,近百人回到了麻姑山下的叶家湾。也许这次人数很多的缘故,大家有说有笑,回忆当年在教室听课、运动场踢球、食堂吃饭的种种轶事,谈论这些年来的别情离意,反倒淡化了对那破败场景的忧虑与悲哀。我们去了小水塘,去了图书馆,甚至去了当年看电影的大操场。当然,阶梯教室和宿舍,也为我们带来温馨的回忆和淡淡的忧伤。不过,我们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生就有灭。虽然安徽劳动大学不在了,但我们也都不再是学生,而是拼搏奉献于不同岗位上的成年人,甚至逐渐变成了老人。我们的感慨,主要还不是面对废墟的忧伤,而是沧桑之变,是白马过隙,是人生易老。
2017年12月10日,是我们国家恢复高考40周年的日子,也是我们这批同窗改变命运的纪念日。几位老友提议,这一天邀集大家重返叶家湾,既是纪念我们的命运由此而改变,也是凭吊那母校的废墟。于是,我也随着大家,一同再次回到叶家湾——这个令人悲欣交集的地方。初冬的残阳映照在废墟上,我们个个显得脚步沉重。看到了那片茅草屋的遗址,我和贾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病逝多年的乐寿明老师,正是他把我们引进了孔孟老庄的门墙前;而今想来,真的唏嘘不已。来到阶梯教室,辛景亮和奚洪敏谈起当年一起听钱广华老师讲授《纯粹理性批判》的日子,忍不住拉在一起拍了一张照片。图片中,那白发苍苍的我,年龄上早就过了当年钱老师讲课的岁数,但是,我的学问安在?我所听取的康德何在?猛然间,我不由地低下了头,绽红了脸。到了宿舍,我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张义方同学。他曾经和我相约,将来带着各自的孩子前来母校。而今,母校不在了,张义方同学也不在了,我们当年的相约,已经无法践行了。想到了这里,我的眼眶湿润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我们这批朝气蓬勃的学子,而今,也逐渐到了沐浴残阳的时光。
残阳映照着一个个布满皱纹的脸庞,寒风吹拂着那或花白或全白的头发,我们顺着前往食堂的沙石小道,走过了饭厅,走过了图书馆,走过了那一片清清静静的水塘。偶尔,有鸟儿飞过,看到我们这批寻梦的人,不忍打扰,便悄然离去。突然,有人提议,我们看一看那批幽居在当年图书馆而今老人院的老者吧!是的,昨日的图书馆,今天的老人院;昨日的读书郎,今天的寻梦者。或许,未来的我们也将与这批老者一样,闲坐在老人院里,诉说残留在叶家湾的青春梦想,回味那放飞梦想的时光。青春淡淡的,远去了;残阳悠悠的,西斜了。望不尽,那来时的路;诉不完,那别过的情。叶家湾,这春梦犹存的江南村落,已经春光不再,逝水不回,距离我们渐渐的遥远了。
三次回到那魂牵梦绕的废墟,虽然每次的情形各有不同,但当着离开时,每一次都禁不住依依不舍。不过,我们还有遥远的历程,还有未醒的梦想。叶家湾,只是我们的中转站;中转站并不是终点站。毋须流连忘返,时光不可逆转。且让我跃上马来,扬鞭奋蹄,继续前行,奔向那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