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琐忆(一)
(四十多年在人类历史上不过是一瞬间,但于每个个体生命而言,四十年前的往事却是生命中久远的记忆。)
图片系作者拍摄过了五十岁,总爱忆起些儿时的生活,忆起年少时生活的滑家垱小镇和生活在黄陂街一带的人们。以半百年纪和现时的心境,去回溯四十年前的生活场景,打探生活其间的芸芸众生,既生出沧桑的感叹,也平添好多回忆的甜蜜。那一幕幕原汁原味的乡间杂剧,那一个个鲜活质感的熟悉人物,时时浮现于梦境。
小镇琐忆(一)(一) 甲乡长
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人们称他为甲二,也许他酷似民国时这一方的某位乡长吧,大家又称他为甲乡长。他一米八二的个子,大眼厚唇,鼻如截竹但略露出两孔,头上老是剃成光头,眼神中常透出些许迟滞,逢人常有笑脸,但笑而不眯,绝无谄媚之色,而极具坦陈模样。大家都知道其智力不高,每每见到他,总有人爱以言语逗弄:
甲二啊,你今年几岁哒?
而他也总是恳切地答:嘿嘿,两岁呢。
问者千篇一律,答者一成不变。从我几岁到十几岁,我见到的众人与甲乡长的对答始终未变。
我其实不知道他是哪个大队的人,但确信他的家离滑家垱小镇不远。因他长年就在小镇上干着零活,从搬运物件到给街邻们挑水。每天天刚亮不久,他就来到镇上,袖着两手,在黄陂街的巷子中穿动,逢到某人家缸里没水了,便叫唤他去挑,一般一担水给五分钱工钱,一个早上下来,可以挣到二三角钱,够他美美地吃上一顿早餐,还可余下一毛多钱。整个白天,他就在街市上晃荡,遇到有商家店铺要搬卸货物,他便抢上前去,帮着去抬,去搬,去扛。事后,人们也多少会给他些报酬,他笑一笑收下,无论多少,也从未见他计较。实际上,镇上的人们还算厚道,即使再吝再省,也不会去刻薄一个智力不太健全的人。
在整个七十年代,农村中的壮劳力劳动一天,也就挣一个工分,顶多一分二支工。依当时生产队经济状况的高下,好一些的旱田区一个工分值三四角钱,差的水田区一个工分只值一角钱左右。挨着黄陂街的建成大队二小队,当时的工价就是九分钱。意味着一个壮劳力累上一天只能挣九分钱。难怪那时的农村有那么多超支户,一年忙到头,除了能分到些口粮,不仅没有现金收入,甚至还欠下生产队一笔帐。那时的农村真苦啊。
以甲乡长的智力,在农村出工的话,一天最多给他定七支工。但他在镇上做零工,收入应远远超过他出工的报酬。即使甲乡长不明白这样的事理,他家里的人是绝对知道这样的差别的。所以无任寒暑,天亮一小会镇上总能见到甲二的身影。
以我看来,甲乡长并不是个完全的呆傻之人。他平时衣着虽寒酸破旧,却总是干干净净。吃东西时,他会先洗净手。给人挑水,他总是用桶先把水面上的浮尘拂去,没有那户人家会怀疑他挑的水不干净。他言语虽木讷短少,与人说话特别是同女人说话时,脸上还会现出些羞涩。就凭这些,你能说他是个不正常的人么。
甲二啊,你今年几岁哒?
嘿嘿,今年两岁哩。
认识甲二的人,都熟知这两句对白,就象记得两句戏剧里经典的台词一般。
两三岁,人之初,正是人生天真烂漫时,人在这个年纪所了解的社会和想像中的世界都是千般美好、万般无瑕,如果人一辈子都能停留在两三岁时的这般美好中,那何尝不是一种美之又美的感受。
自从我十七岁离开家乡,再也没见到过甲乡长了,不知他还在不在人世。如果他还生存在这个暄嚣的时代,愿他永远还处在两三岁中,不要长大。
二O一七年九月十四日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