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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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早上五点钟了天还未亮,金花一家都还没起来,老福头便开始在外面嗵嗵捶门。金花推醒男人大顺,咬着他耳朵说:谁?把门捶那么响,别是要债的吧?
大顺贩粮食倒化肥,人家欠他的,他也欠人的,和外面的账一直没算清了断。
大顺翘起头支楞起耳朵细听,捶门声已不响。大顺也咬金花耳朵说:再急眼,也不能大清早上来要债。你看看,真是要债的,一分钱没得还要骂他一顿!
金花慢腾腾穿衣,提着神经侧耳听外面动静。
老福两手都不空,只好用脚踢儿子家的大门。隔着千层底踢得脚有点儿疼。
大顺家屋里屏声敛息毫无反应。他只得放下两手里提着的东西,腾出手来敲门。却立即习惯性去袋中摸出烟盒打火机,抽根烟点上,深吸一口,吞下云吐出雾后,才又继续拍门并且叫:大顺!大顺!天亮了咋还不开门!大顺......
金花一屁股坐在床边上没好气地嘀咕:神经病,这天还没亮,扒门鬼叫......
睡在西厢房里的大孩娃听到爷爷叫唤,只穿条三角裤立即跑出来开了门。他揉眼问:爷爷,这大半夜里的什么事啊?
老福指着墙上的钟说:还大半夜!马上太阳晒腚了!一窝懒痨!
老福两手将东西提进堂屋见东厢房房门紧闭,遂大声对孙子说:今儿团圆节,你小姑去婆家吃午饭了,你二叔也去丈人家了,你奶奶说人少做饭不得劲儿,上你家来打个平伙儿。我带了两样菜来。喏,等下叫你妈把鸡杀杀。鱼和虾都透活的,赶紧收拾了。老福提着四条腿拴在一起的两只秃头秃腚的毛公鸡对着孙子晃晃。另一只塑料捅里是他自己下笼子捉的瓜子片小猫鱼和小龙虾。
交代了午饭,老福望一眼东厢房门便迈大步咚咚走了。
听得打夯一样的脚步声渐杳渐轻,金花拉开房门走出来。盯着捆扎在一起大鹌鹑样的两只瘦公鸡皱起眉头,又看看桶里的瓜子片和小龙虾,没好气地对着两只相依待宰的丑公鸡踢了一脚骂:修脚刀剔不下二两肉来的瘟鸡干子,有什么吃头!
金花将两只鸡腿上绳子剪了,扔进圈中。圈里几只母鸡欺生,将它们啄得横窜竖跳,咯咯惨叫。最后,两只公鸡全部扎进鸡窝里不出头了。金花将鸡圈门打开,将自家几只母鸡放出,只留了两只公鸡在圈里。
金花大声叫着喊大顺起床烧锅。大顺提了裤子急匆匆向屋后茅房跑,嘴里说:大早上的,你甭炒炒多少样。两个儿子还不够你使唤的,你还要拨弄我。
金花推了西厢房门叫儿子们起来。
两个小子见妈叫喊,赶紧坐起来将床边上裤子摸了在被底下向身上套。小子们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岁,都知道害羞了。最怕妈揭了被头在只穿一条三角裤的屁股上扇巴掌。
金花吩咐:大儿烧锅,二子剥蒜,我给你们煎馄饨吃。
大孩娃当即坐在灶后待命。金花抱了抱稻草把回来,命令大孩娃:点火烧大锅!把火点着后,草往灶膛里少少地加,小火慢慢烧,不然会把馄饨炕糊了。
等锅里水气烘干,金花将半小碗菜籽油倒进锅里,用锅铲撩着油顺锅腰向下淋了一圈,将油淋遍锅边儿。端出碗橱内半磁盆昨儿中午吃剩的大肉馄饨。用筷子挟了一只只摆在锅里。
金花一边将盆中馄饨向锅摆,一边叫烧火的大儿:火拨开来贴边儿烧,别尽向锅底子燎,旁边没热,锅底快焦了。她不停地将锅底上已经煎出焦香的馄饨拨开,将盆里的放进去。等将馄饨全部摆进锅,她跑到灶后夺了大儿手中火叉子,在灶膛里拨了几下子,将火拨散烧旺。金花又上灶来,拿起锅铲将锅里馄饨掉位置翻了一遍。又拿了好几个鸡蛋磕进碗里,搅散后浇进锅里。油锅里迸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浓烈的焦香味儿。
等蛋液煎熟凝固,金花又将馄饨包蛋翻了个面。叫大孩儿:灶膛里别添草了,去菜园摘几根黄瓜给我,再带两只辣椒来。大孩应声而去。
二孩已剥了一把蒜瓣儿出来递给金花。叫着:妈,我指甲抠得疼死!你看.....
金花睇了小儿子一眼嗔道:剥几瓣蒜也叫苦,你这孩子真娇气!等下多吃几只馄饨补补。
金花将蒜在水盆里淘一下,铺开刀板,啪啪将蒜拍烂剁碎。装进碗里搁盐腌上。
大孩端个盆子摘了三条大黄瓜几只辣椒回来,走水缸边就边儿舀水洗了,端进灶屋,放在桌上。
金花真心喜欢大孩儿:不声不响的,做事又利索又周到。
金花将黄瓜拍开辣椒切碎和着蒜末一起拌了一大碟子。
开始揭锅盛饭了,给两个儿子各盛了一海碗馄饨,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又给大孩的碗上加了尖。又盛出一大汤碗留给男人。嘴里叫二小子:你爸死跑哪儿去了,叫他吃饭。
二小子叫着:老大个人,丢不了!迫不及待去端冒尖海碗。金花在他手上轻打一下:你哥的。二孩又去端大汤碗:金花又来一下:你爸的。二孩委屈地鼓了鼓嘴,怎奈煎馄饨的香味儿实在太诱人,遂不再计较妈的偏心眼儿端了指给他的碗坐到饭桌边开吃。
大孩出来见老子正跛着腿进了堂屋,便也端碗坐下吃饭。
两孩子一口馄饨一口拌黄瓜吃得贼香,只听见满屋子里咯吱咯吱地嚼黄瓜的脆响。
大顺拿了张报纸边蹲坑边抽烟边看报,二十分钟才方便好,麻着腿回来洗脸。正将热毛巾捂在嘴上,准备捂软了动刀剃须。
锅里只剩一点儿破碎缺馅又没蛋包的馄饨皮儿。金花盛了自吃。
大孩娃见了妈端的碗便走过来将自己的饭匀给妈,金花推让着不要,大孩叫:那我就倒回锅里去。
金花心里暖暖地想:这娃从小心疼人,从不舍得多吃独占。金花见大孩不停地挟,连忙捂住自己碗悄悄说:妈吃多了没用,你吃了长个儿,看你弟,抢吃抢喝,个窜得都比你高了。
二孩只管大口吃喝,才想不到妈咬着哥哥耳朵说他歹话。
大顺收拾好了自己过来饭桌边,端起桌上汤碗叫:当我是饭桶啊,装那么满!用筷拨拨发现大肉馄饨上还包着层鸡蛋,忍不住叫起来:哗!你还真会吃,馄饨裹了鸡蛋下油锅煎!这样子要吃穷家了。
大顺说着话夺了金花的碗过去,将馄饨挟进她的碗,挟了个满碗冒尖。
金花忍不住扬起嘴角,在心里自鸣得意地偷偷笑起来。她在酝酿一个小阴谋,暂时可不能让别人晓得。
鸡蛋煎馄饨这吃法是金花跟在江南打工的妹妹新学的。妹妹说南方人常这样儿做了吃。金花自打进了婆家门,也学会了精打细算过日子,才不舍得大吃大喝。今儿中秋节早饭,金花才舍得一回。
爷俩给金花挟了满碗馄饨,配上蒜黄瓜,金花吃了个实垛垛大饱。一打嗝简直要从嗓眼溢出来。
吃完饭后,金花将碗筷用水冲冲,油锅不用洗,留中午炒菜。
金花手里未忙迭嘴里又催着去地里收玉米。她想,一亩半地玉米,全家人都去,要不了半天就收回来了。
大顺说:这大过节的,全国人民都休息,咱家干嘛不歇?明儿又不是没天了!
金花瞪着大顺道:你这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过节不过节还不都一样。过了明儿你们上学的上学,做工的做工,就指望我一人在地里跳!把我苦死了,看你们有好日子过!
大顺说:他们爷爷不是说要过来吃中饭,杀鸡可费工夫了。等吃了午饭去收好了。
金花拉下脸,指着大顺骂:你这个懈怠病,不晓得哪天能治好。你说下午去收,中午你能忍住不喝酒吗?喝了酒,我还能指望你做事!
大顺被金花几句训得没了屁放。拿了手扶拖拉机摇把,几把将机器发动起来。坐在驾驶座上,等金花将竹蒌,竹篮,镰刀和化肥口袋等一趟趟搬出来,放进车斗里。
娘几个也爬上拖拉机,扶着超高架站好。金花叫一声:好了。大顺一放油门,将拖拉机开动起来,开向田野去的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大顺将机器加到六档,不过五分钟便到了田边。
地里的玉米长势特别好,玉米秸杆有二孩手腕子粗,大棒子足有一尺长,黄黄的玉米籽粒长到棒子梢上,挣破了棒子包衣露出来,像是一排排大黄牙,从笑嘻嘻裂开的嘴巴里露出来。
看到这丰收的景象,金花心里充满了喜悦。这样一块丰收田可都是她的汗水浇灌出来的。她顶着酷热在密不透风的玉米田里间苗补苗,逐棵丢肥培根,打药......这才有了这样好的长势儿。
一家人分工合作,孩子们掰玉米棒,大顺负责将满筐满篮的玉米倒进拖拉机斗里。
金花手持长柄镰刀,将娃们掰了棒子的秸杆砍倒。顺便捡拾一下娃们的遗漏。
玉米棒虽已经苍黄老熟,可秸杆却还是青葱翠绿。正吸着肥水疯长。它们全是金花的仇人,金花的动作干脆利落,每一刀砍去都咯嘣脆响,玉米秸应声而倒。
一亩半地儿毕竟挺多,两个娃儿干了一阵儿,二小子便不耐烦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妈砍倒的玉米秸放嘴里当甘蔗嚼。
金花叫他:快点干,早点干完,我好回去煮中饭去!
二小子叫:看我膀子,要废掉了!看我脸上要毁容了!
二小子穿着短袖儿,也没戴草帽儿,瘦胳膊和黑脸蛋上被锯条似的玉米叶划拉出一条条红棱道儿。还有碰了洋辣子后鼓出的肿包儿,定然刺痒无比,看那难受劲儿抓也不是挠也不是。
金花心里一阵疼,却忍不住抱怨二小子:谁让你不穿长袖不戴草帽来着,不听劝只好自己吃苦头。
二小子愤愤叫:你不讲理!又没给我拿长袖子来.....你看看还有谁家过中秋节像我们这样还在田里干活的!
大孩儿抓了一把野菜过来叫二孩:你用这个擦擦,解毒的。二孩半信半疑地接过在鼻下闻闻:什么鬼东西?
金花也过来看看,不过是田边地头到处生长的说不上名的一种小野菜。
大孩说: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这草叫半边莲,你看它那小花儿像不像半边莲花,毒蛇蜈蚣蚊子蚂蚁蜇伤咬伤都能治。
金花便拿了那草在二孩脸上胳臂上肿包处擦拭起来。二孩呲牙咧嘴痛得直叫唤。那草还真有效,擦了一阵后二孩说好过多了,真的不痛不痒了。
大顺见接不上手运送了,便也歇下来吸烟。
手扶拖拉机装了一平拖斗的棒子,大顺吸完一支烟着急起来,见车斗里装不下了便说:照这样儿上午也干不完,早点回去烧中饭。两个老的还要过来吃饭呢。剩下的留明天再做。
金花斜了男人一眼:今儿说上天也得干完回去!车斗满了,我带了几十个化肥袋子,接下来棒子都装进口袋里去,等会口袋码在上面,有多少装不下的。
金花开始给男人洗脑:你就晓得心疼你爹妈,他们可晓得心疼过你?大过节的嫌冷清,咋不说叫咱过去他家吃,他家昨儿可是买了四斤重的大蹄膀还有半扇排骨,说不定早烀了排骨汤喝得饱头饱脑的了。
说到公婆,金花脸上露出嘲笑来,你妈也真作孽哎,春二月里买的鸡,长到现在两只加起来没有二斤重。这鸡平时不知过的啥日子!长这样儿的鸡,她好意思向咱家拿!我可不忍心杀!金花捞起了话题便像开闸放水一样滔滔不绝:一点牢事没有,也不把鸡杀了拿过来。就想抄手吃现存!抠门就算了,还死懒!
你老子一年到头捞鱼摸虾地发财,这大过节的,就舍得送过来一碗瓜子片!没有肉全是剌,二孩吃时还不得挨刺卡!
金花越说越气恼:还叫我快收拾!弄那玩意儿,我得忙半天!我的工夫不是钱?
你爹妈脸皮得有多厚才好意思上我家来吃饭!吃!也请他把牙磨尖了再过来.......
金花说得嗓子都哑了,大顺听了婆娘的一顿抱怨,禁不住也对爹娘起了反感。
二小子浮出一脸天真说:别总把爷爷奶奶想得多不好,说不定奶奶知道我们上田里干活,在家烀好大蹄膀和排骨等我们吃中饭哩。
金花冷笑一声冲幺儿说:想那个好事,你等下辈子吧!下辈子还得睁大眼睛投好胎!
一家子遂随着金花性子,悠然地在地里延挨着。将玉米棒子全掰完装上车,秸杆都砍倒这才收拾回家去。
大孩儿选了一捆甜玉米秸秆子装在车上准备带回去当甘蔗吃。二孩抓了十来只大青蛙装在袋里。两孩猴样爬上玉米堆扶着超高架站好。金花便贴在大顺旁边坐下,一家子在轰轰烈烈的拖拉机声中凯旋归来。
话分两头再说老福早上将鸡和鱼虾送给大儿子家后便去集上卖掉聚了几天的长鱼龙虾,特意挨到中秋大节,卖了个好价钱。
老福饥肠辘辘回家来一揭锅盖,冰锅冷灶的。福奶正坐在屋后荫凉处拾掇被儿媳妇嫌弃的瓜子片小鱼儿。老福早上倒笼子倒出三四斤小鱼遂两家各分了一半。
福奶忙了一大早上,将小鱼儿刮鳞挤肚肠,头低久了,颈椎疼得抬不动。禁不住也抱怨老头儿:老东西,就不能整条像样的鱼来家,尽是这瓜子片,明儿叫小孩子怎么吃。
将鱼左一遍右一遍地洗净搁了盐码上,老福奶去屋后掐了几片茴香放在鱼盆,肉钵上,那味儿驱散了嗡嗡嗡围盆转的两只绿苍蝇。
明儿八月十六,女儿女婿走丈人家,总得拿几样硬菜出来,昨儿买的猪肉和排骨,天热怕坏了,也没有冰箱,只好狠狠搁盐腌上了。这小鱼太不像样,图省钱只好凑数儿,明儿多费些油将刺炸酥了也将就吃吃。
老福见福奶正收拾鱼,便说:天都多早晚了饭也不煮。
老福奶说:老东西,越老越发糊凃了,大过节的,早上还煮饭干嘛,不留点肚子中午饭朝哪儿装。
老福对老太婆的反应早已习惯成自然说:我早晓得你没煮饭就买点烧饼油条回来了。
福奶说:你这是钱多搁身上痒痒了吧,拿来!
老福听话地将早上卖鱼虾的一卷钞票给了老福奶。老福奶展开数数,感觉满意,将钱揣起来,去给老福泡了一大碗馓子,猛搁了两大匙白糖。
老福奶不爱吃泡软的馓子,只拈了干馓子慢慢嚼着。
老福吃完饭后上床去躺平。他熬更达夜下笼子捉鱼虾,白天里得补觉。
老福奶想离中午饭还早,便上平时逗近的庄邻家里唠嗑闲耍去。几家子逛下来便到了十点来钟,估摸着金花家饭菜也整饬得差不多了,自个过来帮着烧烧火剥剥葱打打下手。一点不上手就端碗吃饭,自觉好像说不过去。
来到儿子家门口一看,堂屋灶屋俱是铁将军把门。几只母鸡在门口伸脖瞪眼地各处窥探,似是想找个生蛋的地方。自家抓来的两只公鸡透活生鲜地被关在鸡圈里。
福奶思量:到现在也不见个人影儿,拖拉机也不在家,两个孙子也看不见影子。若是不在家吃中午饭,大顺总得知告我一声。这大节下的,拖家带口断不会上别家去。肯定是上街买菜去了。金花那个酸性儿,买样东西肉半天。今儿是吃不上早午饭了!管它早还晚的,反正早晚有一顿。老福奶遂放下心来,又闲闲在村路上踱起步来。
这时候太阳已经偏南了,村里人家都油滋辣味地炒了菜上桌,福奶是个知趣的人,这时去别人家里玩耍,人家还以为你是想吃人家饭呢。
她早上只嚼了把干馓子,到现在又渴又饿,心里简直撑不起劲儿来。便顺着路边走,在荆棘丛里摘了把红红的枸杞子嚼吃起来。福奶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玩意儿。电视上一看到什么了不得的补药时便说那药成份里有野生枸杞。福奶想,总归吃不坏的。枸杞味儿酸苦,吃得福奶舌头都麻了。福奶在心里安慰自已:良药苦口,只当吃补药了。嚼了把枸杞心里松泛多了,腿脚也有了劲儿。福奶便又上自家的责任田看一圈下来。
老福爹补完了觉上大顺家吃饭,见大顺家关门上锁,问旁边邻居知道大儿子一家收玉米去了,也是和老福奶一样想法:迟早有一顿。便去自己下在河沟里的虾笼鱼笼子边兜了一圈回来,还是不见老大家人影儿。
门旁邻居家已经饭熟菜香吃喝上了。老福向邻居家借个板凳,坐在大顺家门口抽着烟等他们回来。
几只鸡围着老福打量,饶有兴致地抢夺他扔下的烟蒂。发现那玩意儿不当食便兴味索然地散开。跑到邻居家门口去寻食,被邻居咒骂着拿碎砖块儿掷撵赶回。
老福抽完了半包烟,扔了一地烟屁股,终于盼回了儿子和孙子。不由得抱怨起来:这天多早晚了,还不回来做饭吃。晓得你家这样忙,我就叫你妈在家煮了。
大顺早已养成习惯,只当老子的话是耳边风,不接茬。
大顺早上虽吃得扎实,忙了半天也唇焦舌苦难受,便拿了瓶啤酒仰脖喝起来。二孩盯着爸的嘴上叫:我也要喝。大顺放下空瓶抹抹嘴瞪了眼二孩:喝水去。两孩拿了瓢舀了凉水喝起来。
福奶站在自家田边望见儿子家拖拉机堆满加尖地运了玉米棒子从路上驶回去,气咻咻地想:金花这个怪病真是好不了了。
自从金花嫁过来分了家自己过曰子总有十几年了,一逢了年节这病便发作起来。八月中秋团圆节她去收玉米;除夕年夜饭她年年去镇上澡堂子洗澡洗到午饭过后;清明节没啥事儿,她背个药桶在田里瞎晃悠;端午节她更是有借口干农活赖在田里不回家。到了饭时,大顺带了两孩子到老的家里半点不客气摸起碗就吃,还要叫他兄弟妹子:去叫你大嫂回来吃饭,你不去叫,她不好意思来。偏了她准得伤心淌眼泪,说一大家子就多她一个外人。
一年四季八节,她平时闲得骨头疼,却总把活儿挨到过节里做。一到过节,人家热热闹闹在家忙饭吃。她家看不见一点烟火气。等忙到天过午了,一窝子饿狼似的扑过来,摸起筷子就动嘴,四只爪子搭在桌上吃得旁若无人,还评三论四地说咸道淡。
世上少有的忤逆东西,辛辛苦苦苦忙饭给她吃,半句感谢话不说。一说起话来,汤汤啰啰总是说偏心小的了,虐待大的了,欠她的债一辈子还不清了。一不悦意了就爹痹奶痹串成串儿......还掇唆大顺儿捶锅砸碗地抄家!这些年下来大水缸都被砸烂五个了,杯盘碗盏砸得那叫不计其数啊.......
玉米秸还碧青碧青的,在田里再站个十天半月也不迟,她想挤兑我一顿饭便淖虾等不得红,青鲜鲜地收回来了。
老福奶摇头苦笑:大顺儿身为长子,却总像个长不大的娃,活得窝里窝囊,在爷娘面前一脸无赖相。有个这样的儿,作妈的得多闹心啊!有苦诉不得,有气无处撒。只能打落牙向肚里咽。
大儿子从小是个多么体贴人意,多孝顺的孩娃!自从娶了金花这个夜叉婆就彻里彻外变了,变得自己半点也不认识。总想分了家不动锅,天天带着婆娘孩娃去爷娘家蹭吃蹭喝,恨不得啃老啃到老的死,死了后骨渣子也让他嚼去才没话。
每回他们一家过来吃饭,简直笑死人,金花总要拿拿乔,不恭恭敬敬请她,她便不来,让大顺拿盆子拿锅双份儿端回去给她吃。这么些年吃下来,也没吃出她一点良心来,还你一星半点儿情份。今儿想去吃她家一顿,也不敢空了手去白吃她的,她却还玩那一出。金花这毛病只好等孙子媳妇来了,慢慢地治吧!
老天有眼,给了她两个儿子,她这么些年为难我的,必有还给她的一天......
想到大顺媳妇被孙子媳妇虐,老福奶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愉悦起来,看天看地都顺心遂意,便又在路上慢慢蹓跶,且走且看起来。
金花一家十一点半了才从地里向家奔。大顺拖拉机进了村,在村小店门口刹住车停下来。拖拉机没有熄火,依旧轰响着。大顺对着金花大声说:我买点熟菜去。金花立刻站起来跳下车说:我去买,你先开回去。
大顺开了拖拉机先走。金花上小店里来买菜。老板娘看到人来买菜,堆了满脸笑接财神一样把金花接进店里。对金花介绍:菜都很新鲜,昨晚卤的猪头肉、鸡爪子、还有酱牛肉、烤鸭......金花一样不要买,要买也只准备拣点便宜的。她问老板娘:有海带吗?卤菜店里在卤肉汤里煮好的海带两三块钱可买一大盘。
老板娘说:有哦,有哦!昨儿这海带卤得可好了,烀稀烂的好吃!
金花说:我还是喜欢海带火候 欠一点,有嚼头。
听了老板娘的话,金花便不买海带了,公婆牙齿松动了,喜欢吃软东西。
金花向货架上一样样看过去。老板娘殷勤地导购着:包装好的有鸡糕和捆蹄,回去切切就上桌了。金花看了好久还是只买了五块钱的油炸花生米。两孩儿最喜欢嚼它们了。
待金花到家,爷儿几个已经在热火朝天地忙开了。大孩淘了米把饭煮上又在收拾小鱼小虾儿,公公在烧火,二孩在抱草,大顺系了围裙正在一边切肉一边炒菜。
见了金花立即把手中锅铲递过来:大厨师,大厨师,还是你来。看金花手上只有一包花生米。大顺说:去那么久,就买点花生啊?这真正是别过节了。
金花冲大顺翻了翻眼:过节咋了,好日子搁今天过完明儿不过了?亏一屁股债一点不愁,就怂吃!......
大顺叫:油锅冒烟了,快......解下围裙给金花系上。金花说: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嗓子干冒烟了,喝口水空儿也没有。二孩立即端来一碗温开水杵到金花嘴上:妈!妈!你尝尝。金花没好气地说:尝什么,不过是碗水。伸嘴就着二孩手上一喝,甜的。金花接过几口喝了糖水,心里便也蜜滋滋地忙乎起来。
大顺爷儿三个齐上手掐小鱼刷龙虾,等金花烧好豆腐炒好辣椒肉片,爷仨将瓜子片和小龙虾都洗好了。
鱼鳞不刳,虾屁股也不掐,腥味扑鼻,金花也懒得再去重新收拾,便接着下锅煎,味大加白酒,多加盐多放辣椒。马马虎虎烧出来,准备难吃时多多奚落公公几句。金花再想,算了,算了,还是省点唾沫星子吧,那就是一块滚刀肉,管你再怎么说上天,他还是那样脸比城墙厚,我行我素,当你放屁。
一家人齐心协力,也快当得很,不到一点钟几样菜便出了锅上了桌:两碗软烧豆腐,白白嫩嫩;昨儿包馄饨剩下的半斤肉,煸好肉片后,金花又盛了一半出来,只留了一半炒青椒,柴灶急火炒出来,肉片酱红青椒碧绿,像是绿叶丛藏着几颗熟枣儿,看着赏心悦目;焦黄的煎小鱼和红红的煮小龙虾各装了一盘,向桌上一摆,把油炸花生米也装碟摆好,一桌六盘色泽诱人的中秋宴便完成了。
大顺叫二孩:叫你奶奶过来吃饭去。金花对大顺皱鼻子瞪眼睛:吃饭还用叫!娃儿到现在住手歇一下么。
大孩悄悄地出去向奶奶家跑去,跑到那儿见锁着门,只得回来,告给爸。大顺也有点恼火:是不饿还是咋的!不帮做饭也罢了,叫她吃饭还找不见人影儿。
大顺一生气便也一屁股坐下来吃饭,不找妈了。
大孩又出去满村里没找到,走在大路上大叫着;奶奶!奶奶!奶奶啊.......
老福奶在路上晃一阵实在又渴又饿,回家去见老福锁了门,想去邻居家讨水喝又怕惹人笑话。心里堵着一口气,便故意绕着儿子家走去,依旧在路上推磨转。看太阳在天正南一点点向西移动。胃里空洞得发痛,头也晕乎起来。老福奶便在路边的红薯田抠出个泥红薯来,在水里洗洗,就边儿在一截树桩上坐下,一口一口啃了皮嚼着。牙口不好,生红薯哪儿吃得动,忍不住心里发悲起来。听得:奶奶,奶奶,的呼叫声,跌跌撞撞从河边奔到路上,泪水蒙了眼睛,她可不能让孙儿看见,慌乱地揩去,向着孙子奔去。
大孙子一脑门子的汗,因用力呼叫,急促地喘息着:奶奶!到处寻你吃饭,寻不见你人影儿!你把人急死了!
老福奶憋了半天的郁闷被大孙儿几句话驱散了。便随口说:今儿不小心把钥匙弄丢了,我寻钥匙去。
大孩问:寻到啦?
老福奶两手一拍:大海哪里捞针去?
大顺见儿子和妈都不回去,在金花的抱怨中丢下筷子也出来寻了。
老少三代一起回家来,扑上桌子开始吃喝。老福奶总算也吃上了摸起筷子就动嘴的中秋宴。
老福奶说:这天气,口干舌焦的,我也喝几口啤酒。大顺便也倒一碗给妈。再寻常不过的小菜,在饿极的人吃来,也是十分美味。
金花看着婆婆大筷地挟着菜向嘴里塞,第一次发现婆婆吃相如此凶猛。老福奶将筷子在装满炒青椒的碟子里翻腾,掘出藏在下面枣核一样的肉粒来。金花见不得婆婆这个样儿。
忙了半天,让公婆伸长脖颈巴这顿中饭巴得眼快瞎了,金花自个都觉得累,便懒怠在饭桌上数公说婆了。她更怕自己一张了口便刹不住车,若是闹起来,惹得大顺发了颠,砸的可是自己置的一家一当。
金花耷拉下眼皮子,埋下头大口地吃饭,只是把满肚皮火气逼进一双冷冷的眼珠子里去。
那冰锥一样的眼珠子偶尔投到老福奶身上,应该也有很大的杀伤力。金花想若换了自个处在婆婆的位置上,定然一口饭也咽不下去。
老福奶不去看金花那张眼角眉梢,鼻孔嘴丫全都倒挂着的猪肚子脸,吃得霸气侧漏。活到这么大年纪,早活明白了: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金花这痴货是自己为难自己哩。老福奶一口酒一口菜吃得格外欢畅。
大顺和老子娘喝着酒,聊得天上地下的倒也融洽,两娃儿还不时插上句把。金花觉得,在自己家里,自己仍像一个外人,不,就是外人。
金花早上吃得太饱,胃里犹有积余,中午便吃得少,早早丢了碗,掇张矮凳去外面的棒子堆边扒玉米皮。
屋里一群人吃喝完,老福头丢下碗便走了。老福奶想是吃得太饱,仍坐着和孙子们闲讲消食。大顺倚门站着撅了扫帚枝剔牙。叫金花:你就不能歇歇再做,又没人和你抢。金花不响,只顾哧啦哧啦地撕玉米膜。
有邻居过来约着打麻将。大顺叫婆婆收拾碗腾桌子让他们开局。
老福奶便收拾了碗筷,抹干净桌子,大顺拿出麻将摆起来。
老福奶将脏碗盘端出来一古脑堆在锅台上,转身去麻将桌边相起眼来。
金花撕玉米膜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将一个个大棒子当作她讨厌的人,狠狠地扒它们的衣服,扒光了衣服,将它狠狠摔出去。她不能管了男人不打麻将,今儿可是中秋节呀,谁不是高高兴兴地在玩哩。
大孩进了厨房看到堆积的脏碗盘便不声不响地洗起来。洗完了,又搬张凳子坐到金花旁边帮着剥玉米膜。
金花对儿子说:明儿就开学了,你也玩玩去。玉米皮扒多了,指甲会痛的。
大孩说:没什么好玩的,撕玉米皮和玩儿一样。
我做一点儿,你就轻松点儿......
金花听了大儿的话,心里暖得想流泪,不敢再吱声,这大过节的可不能哭。
二孩出去玩了一阵跑回来:妈,妈别人家今天都在做芝麻糖饼,咱家咋不做?
金花嗔:一天到晚就晓得吃吃吃,不晓得来帮我干点活。
老福奶仍站在牌桌边聚精会神地相看。
看着自己的两个儿,金花想,自己老了,断不会做那样一个讨媳妇嫌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