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清水寺巷有回音
作者：林深时见鹿
1.
在时间的长河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多么微妙：有人相爱过却老死不相往来，有人只陪过对方一段时间，却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爱着。
爱是什么？
是年少时的欲言又止，是年轻时的你侬我侬，还是中年时的默默奉献，亦或是老年时的相知相守？
九月十二日是落葵的四十五岁生日，生日这天，落葵照旧收到了一束玫瑰花。
这束花不知道地址，也没有寄件人，但是落葵一点也不奇怪，只因这样的花束，她已经连续收到了二十年。
每一年都是这样。
如果你知道，你一定会说，哇塞，这个人好懂浪漫。
或者说，这一定是个西装革履的先生送的。
落葵缓缓打开花束，里面有可以亮的小灯，花还有些扑鼻。
只是这样妖艳热烈的红色，恐怕不再适合一个四十五岁的已经早已成家的妇人。
此时的落葵已经很从容地把花插在花瓶里，够养一阵子了。
随着花枝被剪掉，思绪一点点被打开。
九月的早晨，长长的街道干净得一尘不染。宋清水开车行驶在清水寺巷，车开得很慢，时不时还倒回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天气还有些燥热，但宋清水并不着急，反而随着车里的音乐摇晃起来，似乎很享受这里的一切。
另一边，落葵正在手忙脚乱地穿衣刷牙。宋清水把车停到路边，边停边喊：“落葵，好了没？”
“快了！快了！”落葵一边背上包，一边快速冲出门去。
宋清水一大早就来见落葵，只因落葵头天晚上说了一句：“清水，我好怕最后谈恋爱谈着谈着你和别人结了婚。”
“我来看看你小脑袋瓜里每天装的什么。”宋清水把车开到落葵面前，停下。
落葵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说：“我还要去吃牛肉面。”
清水一听，点燃了一根烟：“那你去吧，我去上班了。”
“嗯，好的。”落葵背着包蹦跳着离开了，看着落葵离开，清水也开车离去。
宋清水一辈子也不会想到，那天早晨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以爱人的身份的面对彼此。
那天的落葵啊，穿着浅绿色的长裙，亦如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的浅绿色长裙。
宋清水和落葵第一次见面，是在清水寺巷。
2.
22岁的落葵和宋清水重逢，是在清水寺巷。高中毕业的落葵并没有去大学深造，而是去了一家超市当收银员。
落葵还是和妈妈住在一起。旁人说，不读书了，就是两个人挣钱了，妈妈一想，也是，于是和落葵一起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房租平摊。
记得读书时，妈妈用微薄的工资供落葵读书，每次没有生活费的时候，妈妈都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如今好了，再也不用担心了。
上班的时候，超市的阿姨看落葵年纪小，总是让着她，还有热心的阿姨要给她介绍男朋友。
另一边，宋清水已经25岁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一天傍晚，阿姨把落葵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小葵啊，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
落葵有些不明所以，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好呀！”
于是推荐加了微信，一直没完没了地聊着。落葵聊到最后也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直到见面那一天，她才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相亲的对象竟然是宋清水，一个自己爱了很多年却杳无音信的人。
相亲那天，他们在清水寺巷随便找了个餐馆坐下。开车的时候，落葵一脸惊恐：“你要带我去哪儿？”
宋清水笑了：“放心，不会把你卖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那么胆小。
直到轿车驶入清水寺巷的时候，落葵一脸惊喜：“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啊？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我住这儿。”宋清水打着方向盘。
如今想来也觉得有趣，相亲那天，落葵抱着一顶黄色的头盔，她说她把电动车停在超市门口，怕玩太晚了回去超市关门了，只能把头盔拿着。
接着就听宋清水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说他在这个巷子里住了十年，从来没有搬过家，小区里的拆了又建，他都没搬走，就是为了等她回来。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是啊，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是我们。宋清水那晚一夜没睡，反反复复回想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3.
虽然落葵担心玩得太晚，但事实是，清水有事，他们只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清水在工地上做事，具体做什么到分手落葵都不清楚。
于是就成了第一次吃饭落葵带着一个安全帽的情景，多少次清水回忆起来都忍俊不禁。
一天，清水对落葵说：“哪天不上班，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狗窝'吧”。
就这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落葵被带回了清水家。清水一个人住，屋子干净又敞亮，就是卧室摆得乱七八糟的。
进门的时候，清水从垫子下面拿出一把钥匙，递给落葵：“以后想来就来。”
“天呐，你居然把钥匙放在门外面的垫子下面！你不怕别人拿走吗？”落葵一脸意外。
“不会的，这层楼就我一个人。”清水边说边给垃圾桶套上垃圾袋：“你坐会儿，看会儿电视，我去做饭。”
落葵于是乖乖听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是没过一会儿，她就来厨房看清水做饭。
“你出去，这儿油烟太大了。”清水被辣椒炝得咳嗽。
“不，我要看你做饭。”清水关上门，落葵顺势站到了水台旁，清水也站到落葵面前。
出其不意地，一个吻就落下来。落葵的嘴唇是麻木的，或者说，她还感受不到宋清水浓浓的爱意和难以控制的生理需求。
半分钟过后，落葵才开始迎合宋清水的吻。从上嘴唇到下嘴唇，唇齿间难以割舍的缠绵。
她任由清水搂着腰，仿佛下一秒就要跌落谷底。
两颗年轻的心，就这样碰撞在了一起。清水不止一次地说：“落葵啊，你是我的星星，是清水寺巷最亮的一颗星，我会保护你到永远。”
落葵这时总会像一只小猫一样，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蜷缩在清水怀里。
清水帮落葵洗头发的时候，真的很温柔，生怕弄疼了她。清水家没有吹风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孤家寡人一个还用什么吹风机？”所以清水用毛巾和橡皮筋帮落葵把湿头发绑得好好的，不会松散，吸水也很好。
可不管清水怎么做，落葵还是没有安全感，还是会问宋清水：“你说将来你要是和别人结婚了怎么办？”
清水叹了口气：“你要是实在觉得我会和别人结婚，那我们谈几个月了你觉得可以了我们就结婚，省得你整天胡思乱想。”
“我妈说现在结婚太早。”落葵一脸失落。
“她什么时候说的？”
“从我们后来第一次见面吃完饭我就问她了。”
4.
每当这时，清水都会安慰落葵：“放心吧，我一定会娶你的。”
可女人的直觉总会惊人的准，她们的安全感缺失总是预示着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清水突然卖命地工作，并且想要出国留学。他说年少时不懂读书的意义，长大了才知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如果一辈子困在这里，未免有些不甘心。
落葵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很平静，从小成绩优异的她不会不明白这句话的份量之重，于是平静地说了声：“分手吧。”转身把钥匙扣在茶几上，掷地有声。
当自己与第一名失之交臂的时候，当高中毕业妈妈告诉她因为家庭条件原因不能继续上大学深造的时候，当找工作处处碰壁的时候……她都一如既往地坚强，可是今天偏偏无法坚强。她不明白，为什么上一秒还在恩恩爱爱的小情侣为什么下一秒就要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听到落葵说分手，宋清水没有很意外，他只是有些悲痛，要在前程和心爱的女孩之间选一个，他有些难过。
宋清水一把拉过茶几旁的落葵，拥入怀中：“宝，我们能不能不分手？”随即又是一个吻落下来，落葵泪流满面，倔强的别过脸：“不能。”
回答得很平静。
然后房间里一个男人浑厚的哭喊声就开始铺天盖地来。
落葵擦干眼泪，背上包，悄悄地带上门，生怕惊动了这个伤心的男孩。
回到家的落葵嚎啕大哭了一场，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哭过了，或者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绝望过。
后来的落葵总说，宋清水没有爱过自己，不然怎么会刚见面就愿意放弃自己去了遥远的国外？
但清水想说的是，是她先放弃的。
12岁的时候，落葵到县城读书，和妈妈搬家到清水寺巷。此时已经15岁的宋清水，长着一张秀气的脸庞，落葵第一眼就被这个阳光明媚的男孩子吸引了。
那时的他们，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蹲在巷子口看宋清水煮饭。宋清水的爸妈也一直把落葵当女儿看，小孩子嘛，吃几顿饭又不会变穷。
只是，吃多了人家的饭，容易变成人家的媳妇。落葵一开始还不相信，后来还真就成真了。只是，他们之间，似乎最后却没有应验这句话。
5.
后来落葵如愿考上了一中，而宋清水却去了职业学校，一年后去了遥远的外地。
落葵不知道这些年宋清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一个讨厌读书的顽皮少年变成一个善于学习的社会经验丰富的人。
但落葵不知道的是，宋清水从17岁从外地回来就一直在水泥厂上班，上了八年，这些年的委屈，大概受够了吧。
那些年信息还不够发达，即使同在一座小城，没有缘分，还是不能够相遇。
或者说，宋清水在等落葵长大，落葵后来的每一次搬家，宋清水都知晓，只是没靠近。
这些都是在郊外，清水跟落葵说过的话。
那时他们还没分手，宋清水牵落葵的手，说：“走，带你去看看我的秘密基地。”于是他们开车行驶在乡下的小路上。
宋清水一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牵着落葵。
乡下的空气很好，天很蓝。
宋清水把车开到一处小桥旁，停下：“我突然想吻你。”
不等落葵反应过来，宋清水一张秀气的脸就逼近了，随即一头扎进落葵的怀里，落葵低头俯吻清水，清水一把揽过落葵，亲吻她的额头。
“抽完你给我买的这条烟，我就打算把烟戒了。”宋清水点燃一支烟。
“其实我很讨厌抽烟的人，但是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就抽烟，我也没办法改变你，只能包容你。”落葵捧过宋清水的脸，一脸认真地说。
“嗯，你说的是的，不能让我的宝委屈。”宋清水捏捏落葵的脸蛋，又是一个吻落下来。
“你早上吃的什么啊？好大味儿！”落葵一脸嫌弃。
“大蒜。”
回到家的两人又是在一起做饭。其实恋爱是很简单的事，就是一起做做饭，散散步。只不过宋清水腰不行，不能走远路。
“我知道有一种膏药特别好，下次我帮你贴。”落葵一不小心就溜出来了。
“也不是不行。”宋清水一脸笑意。
“你知道吗？我从12岁就喜欢吃你做的饭了，那时我还想着长大要嫁给你。”
“我还跟我妈说清水哥哥怎么能这么能干，做出的饭怎么能这么好吃？”
“你刚刚叫我什么啊？”
“清水哥哥啊……”有什么问题吗？
……
这些都是45岁的落葵看着花回忆起来的，夜深了，女儿走过来：“妈妈，你怎么还不睡呀？”
落葵摸摸女儿的头：“去吧，妈妈一会儿就去睡觉。”
6.
第二天一大早，女儿就哭着跑过来告诉自己分手了，原因是女儿怀疑自己的男朋友有了别的喜欢的人。
落葵叹了口气，这世间的女人啊，大都一样悲哀，明明爱得死去活来，张嘴都是伤人的话。
落葵一边安慰女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边抹眼睛：自己当年，也是在最后一次洗完头发，怀疑他和邻居有鬼时大吵大闹分的手。
“她比我小，你会不会爱上她？”
“不会，我会一直爱你。因为你是清水寺巷最亮的一颗星，我会守护你到永远。”
“好嘛，你们男人就会嘴甜，结完婚就都变的。”落葵开始干扰宋清水洗头发。
“落葵，你能不能别闹了……”
“好啊，你居然会觉得我在闹！”
……
就这样，明明看似是在打情骂俏的情侣却在一夜之间变了样。
也就有了后来的故事，清水要出国留学，落葵没有挽留：“前程要紧，别管我。”
一向重情义的宋清水在那一瞬间突然没了人情味儿：“好。”
宋清水走的那一天是九月十一日，第二天就是落葵的二十二岁生日。
第二天落葵就收到了一束玫瑰花，一开始还有寄件人和署名，后来落葵谈了恋爱，结了婚，索性就不署名了。
他知道署名也无济于事，又或者说，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但他真的做到了，即使自己在国外结婚，每年生日都会送落葵花束，他真的一直爱着落葵。
但相比之下，他更爱他的妻子。他把自己的妻子宠成了孩子，这些原本属于落葵的一切，全都付出在另一个人身上。
7.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你要看看太阳。
落葵如是安慰女儿，也是这样安慰当年的自己。
傍晚，落葵收起花瓶和花束，准备和朋友们去跳广场舞。她殊不知，在国外的他，正和自己的小儿子玩得开心。
大儿子放学回来，一头扎进这其乐融融的家里。而落葵也挽着老公的手，一脸笑意地朝广场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