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香
每到了夏天,漫山遍野的槐花开了,雪白的花朵,一簇簇,散发着浓浓的甜香。
饥饿曾是一个年代的代名词,但出生于80年代末的我,依然“有幸”经历了那个辛酸的岁月。春天的时候,村社里的池塘搭起了温床,里面生着炭火,竹篾板上撒着统一发放的稻谷种子。稻谷在温床上渐渐发芽,生长,村民们轮流守候在温床外,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关系着一年收成的命脉。到了稻谷芽长势充足的那一天,全村人围在一起,打开温床,将放在竹篾席上的稻谷苗拿出来,你家一块,我家一块,绿油油,青葱葱的。
那时候我常常趴在温床边,看见金黄色的稻谷粒上生长出一枚枚约指头长的稻谷苗,细闻,似乎还有秋季收割时的清香。
移植稻谷苗是一个细致活儿。在此之前,要将屯了一冬水的稻田用耕牛仔仔细细地犁了,再用耙将泥田耙得又细又匀。这时候,精壮的汉子们和经验老到的农夫们就会挽着裤脚,用扁担将泥田刮成一块一块的,阳光下,稀泥又平又整,泛着光。妇女、老人、小孩一道将砍回来的竹子剖成长片,刮去锋利的棱角,再用火烤弯,制成圆弧形的骨架待用。等到风和日暖的天气,大人们看好了节气,便将稻谷苗一粒一粒的安放在平整的泥田里,插上竹篾骨架,再在上面蒙上一层塑料膜。这时候,漫山遍野的泥田里都搭起了雪白的温床,晒着太阳,稻谷苗就在泛着水汽的温床里,继续蓬勃的生长。
那时候有顽皮的小孩子不懂事,路过绷得紧紧的温床,便用石块去砸塑料膜,一砸一个窟窿。隔天就有耐不住性子的农妇站在村口破口大骂,惹了事的小孩子就跟蔫了的小草似的,耷拉着脑袋,被家长揪着耳朵去认错。最后往往到了温床揭膜的时候,原本完好的塑料膜上都打满了补丁。
那时候,人们对秧苗异常宝贵。你家的稻谷苗长势不好,插不够稻田,就在别人家去借,去要,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插满了稻田,这还没完。接下来要仔细关注秧苗的长势,要去虫,要施肥,要在烈日下去稻田里除杂草,要在天干时想尽办法到村子里的池塘和水库里抽水浇田。到了稻谷扬花的时候,就眼巴巴地指望着好的天气,好让开始抽穗结实的稻谷凝浆,长成金黄饱满的稻谷粒儿。
有一年,秧苗生长的时节遇到了天旱,两家人为了给稻田浇水闹得不可开交。眼看着水库里的水所剩无几,而村里的输水设备又有限。最后一家人死抱着抽水机不放,而另一家则占据了输水管线。最后不得已,只有其中一家的稻田供到了水,另一家坐在田埂上,嚎啕大哭。
收割稻谷的时候又是一场忙碌,天还未亮,各家就扛着大方木桶到了泥田里,割稻谷的割稻谷,敲稻穗的敲稻穗,担谷粒的担谷粒,井井有条,田野里到处都是谷穗摔打在木桶上“砰砰砰”的声音。主人家炖好了腊肉,做足了饭菜,一声吆喝,汉子们就放下手里的活儿,回到桌子上。而对于刚脱完的新稻米,在上锅蒸之前也有讲究。白花花的米粒儿要先摆在堂屋里,朝天祭拜三次,感谢老天爷带来的一年丰收,然后才能开锅。
饥荒的年岁虽然并不多,但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想法子让粮仓里的稻米挨到新稻谷收割的时候也让乡下里的女人们绞尽脑汁。那时候我的母亲尚且年轻,眼见家里粮食就快要见底,就带着我和弟弟四处去找野菜。
夏天多雨,一场大雨过后,山坡上的岩石表面,田间地头,都布满了绿黑色的地木耳。这种又被称为地皮菜的东西,黏糊糊地贴在地面上。我和弟弟拿着筐子,一会儿就装满了。但是这地皮菜要想弄好却不容易,很多时候当母亲把炒好的地皮菜端上桌以后,我们一口咬下去,咯吱地响。长在地皮菜里的沙子,永远也洗不掉。
后来,我们把目光转向了槐树花。那漫山遍野,一串串,一簇簇的白花,挂在绿意盎然的枝头,发出醉人的香。嘴馋的孩子直接扯下一簇槐花,塞进嘴里咀嚼着,一丝微弱的甜意就足以让他们兴奋不已。槐花的花期较长,但以初放时最为鲜嫩,口感甜脆,齿颊生香。花开得稍微久一点便失去了滋味。现在在一些地方,依然有人采摘槐花,经过浸泡发酵,用来作为猪的饲料,而一些人也把它作为一道清雅别致的野菜来食用。
弟弟小我三岁。在我顶着他都不足以采到最新鲜的槐花的时候,我们只好摩拳擦掌,准备爬上树去采摘。但是很快我们又发现一个问题,槐树的树枝树干上都生有尖锐锋利的刺,要想徒手爬上去,根本就不容易。
那个中午,我俩费力地抬着梯子,来到池塘边的一颗老槐树下的时候,阳光正好从密密麻麻的树叶之间穿过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星星点点的光斑。池塘里长着翠绿色的浮萍,几只大肚皮的青蛙蹲坐在上面咕咕呱呱地叫着。我俩将梯子竖起来,搭靠在槐树横生出的树枝上。那上面的槐花开得正热烈,夹杂着尚未裂开的指甲盖大小的花骨朵儿。弟弟动作敏捷,又比较轻,便由我扶着梯子,他噔噔噔地爬上去,胳膊上挽着个小竹篮。
我抬起头,眯缝着眼也只能看见一片光晕。我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听见弟弟弄得槐树叶子哗啦哗啦响的声音,周围有鸟叫,远处有蝉鸣,再远处有石匠叮叮当当敲打錾子的声音,轮着大锤喊号子的声音。这本该是一个美好的岁月,不该有让人不安的饥荒。
突然,弟弟在上面一声惊呼,我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见有东西落入水中的扑通声。低头一看,弟弟正在池塘里挣扎着,溅开一大片水花。
我俩都不会水,不过好在池塘离地面并不深。我趴在池塘边死死地拽着弟弟的衣领,一边高声呼救。弟弟惊恐地看着我,手脚划拉着,生怕会喝到绿幽幽的池塘水。他拖着哭腔,想要爬上来。
“哥,拉我!”
我咬着牙,担心弟弟会从我的手里挣脱。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个乡亲奔了过来,伸出一只手,将弟弟从水里捞了起来。
那天中午,我和弟弟都被母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母亲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棍子一片流着泪骂我们不争气,“要是你们掉水里淹死了,我该怎么办?”
那天中午,母亲用油爆炒了满满一盘子的槐树花。洁白的花瓣上沾着金黄色的油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和弟弟大口大口地扒着碗里的稀饭,吃得津津有味。只是谁也没有在意,坐在饭桌上不言不语的母亲,和从她眼角泛出的点点泪光。
后来我们依旧会遇到饥荒的时候,我们尝遍了各种各样的野菜,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有次采摘到芭蕉的花朵,硕大形如绿色的玉米棒子。我们一层层地拨开,将那些尚未吐蕊的长条芭蕉花朵取出来,最后只剩下一堆淡绿色的花衣。芭蕉花吃起来甜中带涩,就像多年后回忆起那段生活,让人怀念,却又觉得苦楚。想要回首,但又觉得难堪。但生活就是这样,从过去向未来无限绵延舒展,爬过蔓生的荆棘,迎接灿烂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