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毛子喝醉了
那天晚上,小梅斜躺在沙发上,正在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一眼电视机里的打情骂俏,突然,防盗门外响起了砰砰砰的砸门声。
对如此这般的不礼貌,小梅历来反感,便抬起头来,隔着防盗门没好气地问,谁呀?
门外人不理,继续砸门。
小梅猜想,又是哪个推销抽油烟机清洗剂的,既粗鲁又野蛮,从来没有好么好生的敲过门,一律挥起拳头砸门,很多业主向物业公司反映过,均不见任何效果,不知道物业公司收过人家多少钱的通行费。
小梅生气地一把丢下手机,趿拉着拖鞋,走向门边,透过猫眼看去,不由人地吃了一惊,只见自己丈夫毛子搭拉着脑袋,被两个光脊梁的男人架着肩膀,站在门外头。
除了毛子,还有四个男人。最后一个进门的问,放哪儿?
小梅向沙发那里撅了撅嘴,然后说,还扔那儿。
小梅迅速地扫了一眼,又是毛子的酒友,便懒得搭理他们,看着他们搬弄着毛子,把他挪到沙发上。
看着毛子就像一麻袋破棉絮一样软塌塌地躺在沙发上,又心疼又气恼,怒气串上脑门,恨恨地问,怎么又是他醉成这个鬼样子?你们怎么全都跟个人似的一点事没有?嗯?
四个男人都笑了,有的嘿嘿嘿,有的没嘿嘿嘿,只是咧了咧嘴。
胖子,你给老娘说说?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一个都别想走出这个门。
被叫作胖子的,是个光头,眼睛细小,眼珠子贼亮,脖子下面戴着一圈黄颜色链子,不知道是铜的还是镀金的。
胖子不怀好意地扫瞄着小梅乳白色家居服,笑咪咪地说,我们还不想出这个门呢?对吧同志们?
滚!小梅气得跺了一下脚,大声喝道。
四个男人的腿脚刚刚迈出家门,小梅就重重地把门给关上了,连一个字都没说,来到沙发上,拿起手机打微信电话。
莹莹啊?你爸又灌多啦!不是自己回的家,是几个狐朋狗友给架回来的。这会在沙发上呢,跟死狗似的!
死了拉倒!别理他!远在广州的莹莹,在手机那头说着气话,妈,家里热吗?
热,热得头晕!我刚才看电视里报的,徐州明天还热呢,都快到四十度了。手机这头的小梅,一边说话,一边抬手抹着额头的汗珠子,把它甩到地板上。
你说这从前的人,没有空调,这夏天都是怎么过来的啊?小梅向空调吹风口走近了一点,享受着机器制造出来的清凉。
嗯。一个多小时前,老爸来电话了。我一听那些大舌头话,就知道他又喝多了。
噢?他都说些什么了?
他说,他高兴!特别高兴!
他高兴个啥?
就是那个谁,死了,中了两枪啊!
哦……这事我知道。人家死了,关他什么事?真是吃多了撑的!再说了,哪天不死人,也没见他高兴过。
妈,这事你不懂,跟你说不清楚……
……我说莹莹,长点脑子好不好!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自己的事,别人的事,天老爷的事,要分分清楚,不要跟着人家屁股后面瞎逼逼,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再说吧。哎,我中午转账给你的三千元房贷,收到了没?
哦,收到了,忘记告诉你了,也忘记说一句谢谢了,对不起啊!
不用谢,下次别再忘了就行。唉……说了也是白说。
……妈,说心里话,说实在话,如果不是有您跟老爸支援,都退休了还在打工,平时又都那么省吃俭用的,才省下来帮我还房贷的钱。要不然,我这个小狗窝被银行收走是迟早的事情。您这个没有许可证的准闺女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找到饭碗呢?我这个小小的打工仔,不定哪天又被炒了。
您跟老爸这几年不再催着我造孩子,我非常感动,真的。别说让生三个了,就是让生一百个我也不敢生啊!我连自个都快养不起了,还生孩子!造罪的事,我可不敢做,那是要遭报应的。
哎,妈,跟您说啊,我准备答应我那个主管了,给他一次吧,唉……毕竟人家也追我好几个月了,吃了人家的,花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总得付出一点吧。再说了,县官不如现管啊!
听到这里,小梅的心头顿时掠过一阵悲凉,拿着手机的手,开始了颤抖。
……莹莹,二十一年前的今天,你是高考第二天。那天你要不是中暑,你的人生轨迹早就被改写了,也不至于快到四十岁了还要拿身体去交换……
手机那头的莹莹,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没什么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给谁都是给。再说了,您那准闺女婿一时半会也没这个心思顾这个事了。我一撩他,他就烦,有时候就气哼哼地去睡沙发了……
嗯……你悠着点啊,别染病了……我累了,挂了……
结束通话的小梅,情绪低落,心烦意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走到“全家福”跟前,停住了脚步。
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幅“全家福”上的每个人都在笑,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那么快乐!
看着看着,小梅的眼眶湿润了,“全家福”上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在了,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也都不在了,侄子侄女等等也都断了联系,只有自己这个小家的三口人,还在相濡以沫,还在苟延残喘。
照“全家福”那天,丈夫毛子为什么一定要穿他上班才穿的白大褂呢?为什么也要求自己也要穿上那身一本正经的教师职业装呢?百思不得其解。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还是不理解。
想到这里,小梅把视线转移到沙发上,看到毛子还在张着嘴巴打呼噜,不由得心生怜意。她来到沙发旁,挨着毛子肩膀坐下,抱起他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
也许是心有灵犀吧,毛子突然睁开眼睛,看了小梅几眼,又重新闭上了,过了一会,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小梅拍着毛子的脸,轻盈地问,哎,今天几号?能说出来今天几号,就证明还没醉糊涂。
唔……今天几号?今天我当然知道是几号了!我今天特别高兴!毛子突然睁开眼睛,仰望着小梅的脸。
几号?小梅又问,问过以后又拍了一下毛子的脸。
毛子挣脱小梅的搂抱,坐起身来,口齿清晰地回答,今天是2022年7月8号,礼拜五,我上常白班。
我问你,你高兴个啥?还特别高兴!还喝醉成这样!
小梅依偎在毛子怀里,自顾自地晃悠了一会,然后,喃喃低语,那老头,认识你吗?
嗯?哪个老头……哦,他怎么会认识我啊?
那……你跟那老头有仇吗?就是说,他得罪过你吗?小梅看毛子只是摇头不说话,接着又说,我们身边那么多的人和事,也没见过你帮人家说过什么帮腔的话啊?不是你不想说,而是你不敢说。而外面的跟你不相干的人,你觉得说了没风险,你才敢去说。其实,你知道怎样去爱,怎样去恨,才可以趋利避害!你这家伙,贼精着呢!
毛子瞪大眼睛看着小梅,就跟不认识怀里的女人姓甚名谁似的,过了一会才说,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小梅苦笑了一下,说,你还没长成一个正常人,当然听不懂了。
毛子一把推开小梅,翻了一个身,叉开双腿,闭上双眼,又睡了,不大一会,又打起了呼噜。
看着毛子一张一合的嘴唇,听着他那一声高一声低的呼噜声,小梅咂咂嘴,摇摇头,在心里面对自己说,这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这真是一个不愿意长大的孩子啊!他这辈子就这样也就算了,莹莹那里,我可是要正儿八经地去给她好好地说道说道了。
正在这时,墙上的电子钟响了——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三点整。小梅习惯性地看看手机,比较了一下,分秒不差,连忙向卫生间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着,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