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回忆
那是一段对情感的迷茫,可生活还将继续……
一
眼前,是一片城市公园的绿地,很大。它在车水马龙中,求得一小处宁静的世界。远处,秋季的梧桐树叶,半绿半黄,在微寒的风中摇曳,并发出清脆沙沙的响声。偶尔,浦江北面吹来一阵疾风,那叶子在风中剧烈颤抖着,然后,慢慢地飘落。唯有几株从加拿大红河谷引进的红枫,使整个园林的景象充满鲜活的印象了。
曾经的栅户区,就是这样被一个时代改变了。但那清绿的河水还在,只是沿岸的草丛、灌木被人们拨出,筑浇灌了混凝土,贴上了芝麻白的大理石。河水曾经倒映着韩珏与云姑娘的身影。在一种迷茫,由精神世界幻想的雾中,她俩一个朝着河道北通向湖畔的别墅区,一个朝着鸡飞狗叫的栅户小院去了。
而我,站在小石道的中央,不断地顾盼着,走向明天的生活。
二
从乡村的大榕树下,我背着行囊走出泥巴墙的小屋,远方的山景在笼罩在一片晚云中。西边的戏台,扮演古装戏的人已经卸了妆。天空呈现一片橙色。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傍晚去郑州赶进沪的列车。人们一般都是朝发夕至,夜晚入睡为安的。但我清楚,我不能像别人一样。
父亲头上裹西北人的白毛巾。而我端视着他。他如同艺术学院请来的西北老人的模特:微笑、皱纹、眼袋。
“裕儿,去了工地,要争气,是你姨托姨父保举你去县建筑站沪上工地的,不能给你爹和你卧病在床的妈妈丢脸。”父亲紧了紧我身上的背袋,说。
我说:“我挣了钱,就寄回来,给妈看病!”
父亲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去了,先照顾好自己,挣个娶媳妇的钱回来。说不定,我能早点抱上孙子呢。”
我知道,我没有姐姐,但有一个正读小学的妹妹。父亲清楚,她离换亲收礼还早。近些年,因母亲常年患病,让我们家一贫如洗。
在橙色的晚云中,我向北方车站去了。
三
天空由紫色变成深蓝,月亮很大,黄灿灿的挂在空中。火车站雪亮的钢轨铺展在苍茫的大地。我放下包,夹在长长的排队买票的队伍间。车站大厅洁白的纳气灯在钢架上悬吊着。人能听到南下的列车一辆辆的,停下然后又呼啸而去。
我的思想,完全超脱周围的人,想到过去的情形。青山脚下的小县中,红色的旗帜在蓝天和白云下飘。那云层慢慢地游,当它遮掩太阳的时候,在整个起伏的山林间,留下深绿。而此时,仿佛有雾气冉冉上升似的。
我当时很傻,去问一个靠近山西境内一个煤矿矿长的儿子:你复习的怎样。他也许是怕大家成绩赶超他,他狡黠地说:我从来就不复习。
终于,在那蓝天白云下,有一条通向青山外的小道。小道傍是绿色的草木,开着结着像花一样的红色小果子。唯有大字不识的矿长儿子竟考入外省的名高校了。后来,我们班上人才知道,他的家人还特意为他另请了家教。
我比其他同学稍好些,有一个在县办事处工作的姨父,能够从另一种途径,走出大山。大家都爱山,欢喜风中的草叶,山岩间的流水,但只是欣赏和旅游。我们青年人,还没有谁一辈子想那里渡过一生的。
四
在拥挤的人海中,我买到了去沪上的火车票。此时,人就这样一阵欢喜,这样并不好,我太容易满足,也许会毁灭人生。我转过身,挤出周围的人群,小心翼翼地把火车票放入怀中的口袋,就像看护一个的暖宝宝。这就是我全部生命旅程的赌注。
可我回身,发现我的行李包没有了。它是淡紫色的,像田野中紫色的大花菜一样,但它没有了。一个穿着十分讲究的女孩子,从我身边走过。她先注意地看我,然后,我才注意到她。
她的长相很平常,脸很白,但可惜,有淡淡的雀斑。她此刻也同情的望着我。
周围是淡漠的人群,和淡漠的眼睛。唯有这个脸,充满对我的一种关注。也许,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
在这个女孩子的脑海中,展现出刚才的画面。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取走了我脚下的包裹。在这种环境下,谁是谁的物品,旁人也弄不清了。唯有让一切不离开自己的看护与眼前,自己的才是自己的。
那倾注着父母心血的行李包裹没有了,并且是永远的没有了。
五
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张南下的车票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行程。手头拮据的我,当时竟然连站票也没有买到,却有一张普通的卧票给我留着。像是一个人刚退的旧船票。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这些山里的娃娃,是从来没有见过火车的人,可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开火车。
阳光从斑驳墙壁色彩的木栏上照射下来,但人能想见,小学校外的小北海河的泉水却很清澈。我们在教室里一个人搭着一个人的肩膀,嘴上模仿着火车的叫声,并喷着气,自己仿佛就如同坐上要去梦想地的火车一样。孩子们真开心。
但我看见在黑暗中,带荧光的钢轨向西,从无穷远的地方开来,向东朝无穷远的地方驶去,而我居然坐了上去。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身上仅有一张火车票也被列车员剪了棱角。
绿色车箱渐渐启动,铁轨与钢轮之间碰撞,遇到轨道毫米长的收缩缝,却发出轰鸣的声响,巨大钢的车体一颤一颤的。
我看不见家的山、河流、泥巴墙的小屋,还有小学与中学洁白的围墙,但我能想像,它们离我愈来愈远。父亲带皱纹的笑,在病榻上经常要翻身抵抗着褥疮的母亲。在我眼前不断浮现。
但我终于走了。
六
离开灯火明亮的站台,所有的时空像暂时进入了黑洞的隧道。我吃力地爬上列车车箱的上铺,在车厢过道一侧极淡的安全灯光下,我看见一个发髻盘起的女孩子,她似乎也刚上车,在我的下铺慢慢躺倒下,她对面的左下铺,一个汉子翻过身,我竟能看见他睁开的眼睛在这很暗光线下的余光。
我是第一次出远门。我感觉就像是在面对一个佰生的世界,也许是过了很久,我整个的精神开始迷糊。我好像梦见是自己在海底水下,窒息着。我想浮上来,但总感到有一个很沉重的铅拉住我的脚,腿脚想动弹,但身子却不能灵活。
什么叫害怕,佰生也就是怕。去一个完全佰生的地方。幽暗中,女孩子遇上一个不认识的男孩。
我看到黑暗中,一个枯瘦极长的手伸过两个狭窄卧铺的空间,朝我下铺这女孩子前胸摸索。其实,这并不关我什么事,但我大叫。黑影愤然从左下铺立起,举起重拳打在我的脸上。
“有人图谋不轨的流氓!”我为了提醒别人,也为解脱自己,继续大叫。但我依旧迷茫。
我整个的感觉,就是车厢进入了骚动。穿制服的警官来了。那个想占女孩便宜的旅客被押走了。女青年才明白和清醒过来。夜幕光线暗淡,圈发的女青脸面模糊,但外轮廓很均称。这让我想到在售票大厅,我丢行李的那个地方,有一个注意过我的女孩。但我不敢确认。又有什么必要认可呢?
七
我喜欢一切运动的景物,沿着铁路线,有着长长的防沙林。车速愈快,那垂直的白杨,愈像飞一样,向后奔跑。而远处的河流、田野就像慢慢移动的动漫一样。正出升的太阳,一会显现在山谷,一会显现在无边的稻田间之上。
橙色的,如同昨晚霞云的光,映在奔驰不停的绿车皮上。黑色的蒸汽机滚动着四个巨大的轮子,把长长的绿箱带住既定的目的。时代的列车滚滚,已定的行程不容更改。而我已经身处异乡的土地,那房瓦和小院的形式已经与家乡迥异了。
阳光从双层的车窗照进。夜的朦胧,终于清晰如画。
“吃吧!谢谢你昨晚对我的帮助!”睡在我下铺的,竟然就是在售票大厅注意我的女孩。我们互问了姓名,她说:“韩珏,就叫我小珏。”
我开始没有吃她携带的丰盛的早饭:玉米棒与香干,但我陪着和她聊天,打发旅途枯燥的时间。可我实在很饿。我感觉从车窗外透进的光盘,就像许多面饼,在我眼前幌着不停。还有两夜一天,才到我的目的地,但我无法熬过这女孩手中那食物的诱惑。
八
终于,韩珏起身了。当阳光完全透进车厢,她脸上淡淡的斑看得却十分清晰了。她起身了。她的个子,在女人当中算是中上等。粉红色的上衣,米黄色的裤子。当时,我心里正想赞叹她的身材还可以时,她有些艰难地动挪脚步,挤过车厢小方桌与卧铺间狭小的空间,迈向过道。
我看见她因患过骨灰质炎有点跛的腿,心中不竟有些遗憾。她的身子淋浴在早晨的斜阳中。忽然,列车因为跳过一个叉道口,整个车厢左右幌了起来。她的手一下子撑到坐在她下铺的我的肩膀,我费力地顶住她因惯性踉跄的身子与体重。她再一次回头看着我,就好像昨晚那事件过后看我一样,但这眼睛除了带有感激的心情以外,却还带着对自己命运的悲怜。
她去了洗手间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冷静地看着韩姑娘。她半伏到在车窗旁的小桌,红着脸,一直这样望着我。
中午,她用纤细的手再次递上了面包。我很无奈,慢慢地低下头,开始嚼着她的食品,但我却不敢对看她异样的眼睛,我想:我丢了行李,落难了。但我如有条件,会加倍补偿韩姑娘你的照顾。
九
老上海火车站巨大的站牌。那淅沥沥小雨,打在我的身上。
匆匆忙忙的人流,在鸟一般展翅的站台下拥挤。每个人都争抢着朝着检票出口奔跑,向着自己理想的家园。周围原先说着各地方言的旅行者,彼此相对,与验票员都说起了吴侬软语。韩姑娘也改了口音。我发现,只有我说着一口河南话,这一定是中原甲骨文的发音。我这时觉得,我是真正的外乡人。
雪亮的黑色沃尔沃小轿车,在韩姑娘身旁停下。它的时间、位置对韩姑娘来说,是那样准时。一个身穿桔色皮衣、样子非常严肃男人,与韩珏打了招呼。
“爸爸!”韩姑娘激动的喊。也许,这次她因自己父亲的委托去河南太行山老家扫墓,已经离沪上的家很长时间了。一路辛劳,她看到了最亲的人。而此刻,我觉得,她一定在想,要是她已逝的母亲也在车上,那多好。她本能地朝后排座位她父亲的身旁看看,那有一个空荡荡的座位。
她弯腰就要坐进去。但她忽然转身,说:“爸爸,一个老乡,李裕。把他送到老沪太路吧。”
她的老爸缓缓地把头朝向我,我的心情很紧张。仿佛身子缩小了一半似的。韩伯凝视了我一会,点了点头。
“不!”我盯着韩姑娘,我想,我虽然只知道老沪太路,但我能走,也能找到的。
“谢谢!”我没有上车,独立在佰生城市的雨中前行。那小车发动了。韩姑娘再次跳下车,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拎包,将一把伞塞到我手里。
我望着她的眼睛,想:“这一路我欠你的太多。”但我没继续想,如果我们俩人能再见面的情形。
十
我在淅沥沥的雨中前进。城市的路面被薄薄的积水浸泡着,好像一面并不平整的镜子。一些居民的小楼院落倒映在上面,显得很宁静的,但猛然,有小车或公交车辆驶过,让那宁静的倒影变得急促不安了。
我用外乡的语言问路,有时能遭到路人送我的滑铁卢,有时能遇到好心人的细心指点,我感激沿路能帮助我的人。
也许,是快到了工地的缘故,远处能看见被脚手裹住的高大建筑的轮廓。晚风裹携着饱含雨水的云层,在空旷正准备建设的原野之上北移。四周是参差不齐正在等待拆迁的居民小楼独院。但几乎每家,都张贴着房屋出租的信息。
一个穿着白色的上衣,青色裤子的女孩子,她那洁白的上衣却渗着铁锈的印记。完全不是当地居民或城市的女孩。在这小雨中,她竟没有打伞。湿露的衣服包裹着她身体的丰满的曲线。
我们迎面相对而来。她的身后,是写着红色拆字,但院墙雪白一片。
我的心开始跳动,紧张而剧烈,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而她看着我向着她走来,没有一点躲闪的意思,她很大的单眼皮惊讶地望着我,嘴唇微微张着,似乎呼吸也紧张了。
真的,在乡村的中学,我是一个见到女生就脸红的男孩,老师说我纯净。而纯净的孩子多半是能够读好书的,只是我家庭的现状,让我没有条件静心了。
可现在,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一踏上远去求生的列车,那心的纯净一下子消失。少年的一些含蓄的心理特征变成青年的骚动与不安了。
十一
“请问,去太行建筑工地的路怎么走?”我终于开口问话了。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晚云底沉,小雨淅沥,天色渐暗,我恐慌将面临夜的到来,我只有问眼前的姑娘。
姑娘眼睛一亮,说:“你找太行建筑公司?”问过后,她却又在极力掩饰一种不安,努力还原到一种不冷不热的状态,说:“晚了,下着小雨,这会工地那有人呢!”
她居然就在太行建筑公司工地工作呢。她领着我去建筑公司官员的办公地。小雨住了,我完全没有机会给她撑伞。她在前面一步一步地走,我直盯着她的背影,像从来没有见过年青女性似的,她很丰满,真不像在中学时候,那些身材单薄的女孩子。
我喜欢那正开天际的晚云。一条白白的细线横跨东西的天穹,像经纬分明的河界一样,真正地把少年与青年的界限与感觉分开。南方的天空已经没有一丝云彩,而北方的云层却像倒挂天空的大陆架一样。
这种美好的印象在人的一生中是很难得的。如果,自己当时是结过婚的成年,对街景一个路遇女孩子的痴迷,也许就会被世人斥之为淫荡了。
这天晚上,我终于安顿下来。暖和的被子,能够伸直腿脚的床。多亏在县办事处姨父的面子呢。
迷糊间,我的脑海几乎完全没有沿路曾关照过我的韩姑娘的印象了,只有仅见过一面的,在晚云与小雨中,走在我前面的穿白色上衣女孩的背影。而那洁白的上衣,却透着铁锈的印记。
十二
第二天一早,我踩着正建设的楼宇黑暗的楼道,像攀登一个巨大的溶洞群一样,已经上了十来层。这个高层楼的人货电梯还正在安装。周围到处布满仅有矮小围栏的井洞。我已经听到这儿的安全教育课:曾经有一个民工,在和同伴的一阵疯闹中,无意猛撞在那松跨、掉了扣件的围栏,从五楼井洞坠落底楼的事情。
正登高楼层浇灌混凝土梁板的人们,表情严肃,他们小心翼翼,一个眼睛盯着一个脚,吃力攀沿至楼顶。
我头一次登上在建的高楼顶层。四周有塔式附墙的吊机,塔顶的旋臂比我们头高出许多,但你水平视线内看不到塔吊的机舱内的人影。楼顶地面都有人用三角旗帜指挥着吊机运料的起点和落点。
远望城市就要完工的其它住宅,它们就像小火柴盒一样,在弯曲的大地连成一片。雨后的清晨,蓝雾清清,像透明的薄纱一样,笼罩着世界的这一极。
我低头看了看塔吊底,在垂直地面的塔座下,黄色的建筑用沙,像是沙海滩涂一般。旁边还堆码着极细长的如同铁筷子一样的钢筋,而一个白色的小点,正在沙与钢筋堆间星点移动。
“陆云姑娘!”我几乎欣喜的喊着,全然不顾微风吹过楼层,我的身体的摇摇晃晃。我被当班的一个老同事喝住。但那霎时的感觉真好。陆云姑娘,就是我刚到建筑工地时,傍晚的雨天碰上问路的姑娘。我完全忘记高空给自己带来的心理恐惧了。
那一时刻,似乎能把想家的愿望忘记。
那一时刻,实在想不到未来自己还有许多路走。
十三
傍晚了,我很累,我有一种预感,好像一辈子将这样劳碌下去了。面对新城区佰生的晚云,民工们都走了。但我在静静地等。好像等着云姑娘什么答案似的。
远远的那堆放建筑钢筋的栅栏;破旧的帆布遮着星月楼顶的天空,白天飞浅的焊接火花已经熄灭。她一定是在等我。
陆云靠在一根立起的支撑蓬顶的钢柱上,一只右脚向后提起。胸挺得很高,对着我。我站在那,她的左边,有一个很大的正建设的水池。
她的眼睛透着晚霞的光芒。微淡霞光的红色,穿透她光滑的脸上的肌肤,印出淡红色的光泽。
“请不要逼我!”她见了我呼吸开始急促。
“不,你在骗我。你并没有男朋友。”我也开始激动起来。
我们俩从那天小雨的傍晚相识,到今天的傍晚,并没有多长时间,但我却觉得已经相识了许多年了。
“有过的。”她坚持着说。
“但那是,已经过去!”我说。
她开始流泪了。她说:“其实,也就是前两天,你来之后,我和他彼此相互发了脾气,才断的。”
我望着十分遥远的天空,心想:没想到是这样呢。
十四
万物寂静,星星在蓝黑的天空闪烁。我与陆云姑娘站在浩瀚的星空下,并没有多说什么话,但彼此却感到快乐与温暖。
早年,我还是个中学生,到县城赶集,经常可以看见坐在牛木车厢上的年青人,那时,我对情感世界懵懂。长长的白桦树,麦田在风中浮动。我坐在车尾,一对年青的恋人坐在车前,他们也没有朗诵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就只在说天气与一次野外的就餐,但他们却那么认真地说着这一二件事,并整整聊了一路。有时,情侣间也就默默无语相望,心理却像火一般地燃烧。我当时还在发闷呢,恋爱有竟有这么神奇的力量与柔情。
一只绿眼睛的小花猫,跳上正在建设中的方型的混凝土水池之上,然后,一阵惨叫,掉入池中。
陆云凭着直觉知道,又有一只小动物被没有拆除模板上的钉扎着了。她惊叫到:快救流浪猫!然后,她自己就要爬上脚手架成的云梯,进入池底。而这时,我什么也没有想,竟冲到她的前面。先上了云梯下了水池。云姑娘焦急地在池外等候。
黑夜,那绿色的眼睛,我在寻找。
水池里集着一脚深水,墨一样的黑,但却能反射出星光。横竖躺着的木模板,人踩上去摇晃着,像跷跷板一样。我把躲藏在黑洞受伤的猫举过头顶,让小动物的头伸出水池外,并让也上了云梯,让伸头探视究竟的云姑娘接着,然后放生。
当我就要脱离这黑暗的水箱底,一只沉重的脚手板,受了震动,滑下我的脚腕。我像病猫一样地在旷野中却发出野狼一般的惨叫。
十五
我静躺在冰凉的泥潭一般的池底。天空星星在我头顶旋转。东方遥远的月亮,也只有一个半弯指甲大小。星月暗淡。
“李裕,我真对不起你,让你这样!”云姑娘在夜幕下,她缓缓爬到池箱的一半,低头看着我的脚伤,说。
我慢慢举起手,能抚摸到她圆而滑嫩的脸。她没有躲闪,也没有拒绝。这是我第一次轻轻抚摸一个女孩子的脸。有时,人反而喜欢自嘲或捉弄自己。我傻乎乎地想,没有这个意外,也许没有这样亲昵之举了。
我们俩没有手机,那时的砖块大哥大,二万元一只,仅有身份和有地位的人才使用。
她拉着我,终于出了池箱,一踏上实在的大地,我竟疼痛地瘫痪在地。
我俩在旷野静坐了很,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吃力地想站起,准备到老沪太路上拦辆车。云姑娘要陪我上医院。
我撑着她的肩膀慢慢站起。我忽然发现,这女孩子早先看起来柔软的肩膀,很结实而且刚强。她全力支撑我站起。我前胸完全贴住她的背,我与她一起,走向夜幕中还算宽阔的大道。
偶尔,能看到疾驶而过的车辆,一会开着剌眼的大灯,一会转换成黄色的雾灯,在黑夜的天幕,如同一个不断变幻色调的两只眼睛。
我的脚面骨折了。这事,我也没怪过那只忽然出现的小夜猫。虽然,我的肉体觉得很痛苦,但却又觉得,和云姑娘第一次这样亲密的接触,整个世界和人生是多么美好呢。
十六
医院的病床上。院外的阳光已经很好。我能想见栀子花在夏季墙外盛开的情景,那白色的花瓣在我心底依旧。洁白的半开的窗扇,把通向康复的世界映得通亮一片。
穿着白褂的医生,轻走到我的身边,云姑娘站在她身边。一架很有份量医学牵引设备在我的病床边。
“没什么大碍,但要牵引。有三个月,你不能走动了。”医生说。
整个病房,有年长的、也有年小的,他们大多数不是骨折、就是骨裂。在这支撑人体最重要器官的康复的道路上,我与他们都是一样。
病房的地面,是蓝色的彩色水泥漆。对面一个病号深褐色的茶水泼在地面,水迹像一条缺了堤的江水一样,迅速在向外扩大。我愣愣地对着那水迹发呆,并想,如果那蓝色的地面有和我们人一样有思想的高等生命,但一定是微生物界,他们一定会觉得这宇宙,有许多了不起的事情发生,那无法抵抗的感觉,对他们来说,就是命运。对我们,则太平淡无味了。
“不能住这么久!”我拉着云姑娘的手说。
云姑娘的手稍比一般女孩厚实些,很温暖。她摸摸着我的衣领,帮我理好背靠着的白枕头。说:“别担心,住院费,单位都帮我们解决了。”
她第一次,说我们。我想,我这才进公司几天,竟出了这等事。而云姑娘帮我忙前跑后的。我当着众病号和医生的面,用双手钩住她脖颈。开始,她还有些倔犟地硬顶了我一下。
我不顾一切地用了劲。云姑娘叹了气,接着顺从地低下头。我亲了亲她的脸颊,那有些滚烫的脸颊。我的肩膀碰到她丰满的胸部,浑身感到一阵快感与酥软。
“我明天不能来了,公司,明天另派个小工来。”云姑娘说。
十七
“为什么?为什么?”我在夜间的病房里呼喊。
两天了,并没有什么小工来。只有表情严肃,看惯痛苦病人的已婚的护工。她们在就餐的时候给我送上一次性包装的快餐饭,那护工看上去有些高傲,对我总皱皱眉,仿佛是在说:你们这家人真怪,来两天就没人管了。
我清楚自己的状况,我是来谋生计的,但现在无法支撑家境脱贫,反而落得个孤单,而这情形因怕父母担心,又不敢去告诉他们。把困苦留给自己,就是让别人喜乐。
朦胧的夜色笼罩。医院病房窗外的栀子花叶,它扁长的,隐入黑一样暗中。但我右边,虚掩的门透出一小片微亮的黄光。那白色的门扇,在夜晚看上去是乳黄色,它无声地慢慢打开。医道走廊消毒药水的气味极重。走道墙裙贴着白色的瓷墙砖,夜灯下,它像自身发着荧光。我仿佛看到母亲在家卧床侧躺的影子印在上面,父亲和刚上小学的妹妹守着她。
父女俩慢慢转身,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两个影子,一个理着自己的长发。他们也不说话,两人的指甲缝间,流出的血印在墙裙上。最后,墙裙上的冒出许多人影,并向我压来。我大喊了一声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语,这声音,在夜晚病房的很响。护工和护士大敞开了房门,冲了进来。
我哆嗦着身子,感到很寒冷,但我的腿被进口的牵引机拉住,竟动弹不得。我缩着头,颤巍巍地指着门外的墙裙,对站在我面前的护士与护工喊,那边有人来了。
“病重呀,瞎哼哼个啥!”护工毫不客气地说。也许她们没有看到人影,也许我闹得病房不得安宁了。
十八
但当真正天亮的时候,我却沉睡了,直到中午,艳阳高照。
一个轻巧的手掌罩在我头上,可这手没有云姑娘那样软绵。但这女性身子离我很近,我能听见,从她鼻腔中发出的呼吸声。
“韩珏。”我惊讶地又要大喊了,但我紧张地控制住自己。昨晚的事情,还有些印记。我担心周围的病友,真会把我当另类的人看。
“我还有一把蓝色的伞没有还你?”我说。
小珏听了这话,有些感到难过,她想:难道这大段时间,你就记得的,就这事?
“你为什么不主动找我?”她怪我。我心里一阵紧张,我没敢说,我现在与云姑娘的事。但我知道,当时,这样是很不负责任地。但人又能怎样做?
对面一个曾帮助你的人,你身上只有一张通向佰生城市的车票。沿途我与她曾一起观赏沿火车道的风光,一路享用她的东西。在你住院的时候,别人好心探望你,帮你翻翻身。然后,我脸色阴沉地说:你走吧,离开我,我心里已经有其他人了。
为什么人世间是这样?
阳光被白色的窗框分解成无数的光带。不知道谁在我的柜头柜前摆上了淡红色的绢花,它被透明的淡紫色的纱衬着,上面点缀了无数星星状的碎小银河。
“一会,电视台要来采访你,一个保护动物的英雄!”韩珏望着我,眼前充满了敬佩。我简直惊讶地要晕过去。
十九
那是一个辉煌而荣耀的场面,我好像被抬上巴黎的凯旋门下。无数的闪光灯在我眼前闪烁。但我觉得,自己脸上一点喜悦的表情也没有。我就像T型台上的模特,面对舞台的灯光,努力无光地看着别处自然光线普照之处,防止强光灼伤我的视网膜。
韩珏兴奋地脸通红,她在我的身旁。也许有过两夜二天彼此长时旅途的相识相伴,她觉得,我们俩一定会有结果。而从我们车站分手的那天,她一直在城市中茫茫人海中找我。她觉得我一定也想她的。
我拯救受伤流浪猫的行动,被防盗监控设备拍下,并在整个城市的电台及网上曝光。媒体一片哗然。韩珏在她家的非常豪华的别墅客厅的银屏上认出了我。她的父亲也连连赞他的独生女儿非常有鉴别力的慧眼。
我的麻木的表情,被电视台的人员称为伟大的谦虚。
“请谈谈你的感想吧,拯救野生动物的英勇。”电视台的女主持说。
这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经常在银屏上看到的女主持。在现实的光线下,她的化妆得很重,有些不太自然。
我想了想,说:“关心动物,无论野生的,还是流浪的是重要的,但我们不是要更关切人灵魂深层次的东西吗?我们常常报导犯罪凶杀、和拯救生命的英雄,这都不错的,但人们是不是更要关心一个有犯罪念头的人,忽然终止了犯罪,变成了极为普通的人吗?”
我此时又想起的云姑娘,没有她事先对流浪猫的同情,我怎么能为了她去拯救那只受伤的流浪猫呢?但我只是想,还没有把想法说出,四面掌声响起,采访就此结束,我已没有机会再说下去了。
二十
光线渐暗,人群渐散,楼道依然如故。我看见一个让我心跳的影子,侧身站在门口。她的影子印在雪白的墙裙上,她白色上衣从肩到背部,仿佛又多了一条抬钢筋残留的锈斑。
她对着玻璃的门框,蓝色的门帘还没有拉上,她的脸印在那门的玻璃上,而我的半躺的身体也照在了那半敞门的玻璃上,我俩通过玻璃的反射都能看到虚拟的对方。
而韩珏轻轻帮我理了枕头和被子。她的动作太夸张,完全不像一个护工。她的胸贴着我的额头,轻轻晃动,她眼睛微闭着。
忽然,我看到那玻璃上云姑娘极其苦痛的表情,她含泪转向我,然后一阵硬咽,说:“我看错人了”然后,向住院部楼下飞奔。
我的腿被牵引设备吊住,不能走动。我喊出了典型三角恋惯用的台词:“云听我解释!”
韩珏被我的惊呼完全呆住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也冲出病房的门口。我脑袋此时几乎完全要裂开似的。我对着苍天说:都走吧!
夜色再次降临,人能听到廊道外面医院的围墙角下,青蛙的鸣叫。
云并没有再上楼,她独自坐在医院门诊部的大台阶上,想着因为我而采取的选择,她真是痛不欲生。然而,对她来说,时光却无法倒流。
“我一生历经坎坷,虽然家境很好,但却没有其它女孩子最重要的美貌,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不争取?我付出过,但要得到的。”韩珏这样想。她再一次转回我的病榻。
二十一
这两天,我盼着自己能走在碧绿的草坪。我总在被牵引的状态下沉思,一个家庭贫困的太行山的儿子,有什么值得韩珏这样好的家境的女孩子去爱。为什么总让云姑娘产生这样大的误解。一个恰当或不恰当的举止,就能成全或毁掉幸福。
夜将到来,窗外繁星,而病房的光线昏暗,我躲着旁人给云姑娘写条子:
亲爱的云姑娘:
我知道,你的心在流泪,而我的心在滴血。我想,韩珏有些夸张的举止,并不是她的本意。你不是也希望白天当班时有个护工照顾我吗?韩珏一个腿脚有些不便的女孩,原谅她,也相信我。
爱你的裕!
我感觉我的书写真差劲,字迹歪歪扭扭,像调皮的孩子写出的一样。但就这样的笔墨,云姑娘能谅解我吗?我封好,托单位来看我的民工悄给云姑娘。
我寝食难安。过了一天,韩珏依旧回来,一往情深地对我帮助。
韩珏站在前云姑娘原先站着的位置,她也对着那病房口东面过道的门玻璃,但她发现眼前的一切是这样平淡无奇。
韩珏也不相信亲眼所见的事情,她希望我能坦露心底真实的想法。
二十二
我清楚,我当天是多么浑。韩珏站在我的床前,她低垂着头,粉红的衣服飘然坠下。我喜欢在比较暗的光线中去看她。她那朦胧的一轮,能遮住她脸上轻微的斑迹,看上去像磨砂镜反照出给人的视觉效果。
我也喜欢她静静地站在晨光或斜阳下,较远一点看她。这时,你看不出她走路时的毛病。就像远看一幅油画中的半敞的窗户,女孩子独自伫立,有一种孤寂之美。
但是那确实,我对韩珏,并没有与云姑娘在一起,让我心跳与极度想拥抱的感觉。
我说:“韩珏,我这就和你好好谈谈!”
韩珏仿佛知道就要到审判自己的未日,她仰起脸,屏着呼吸,就要听我最后的裁决。我此刻并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她等着我的裁决。
我那天在说谎,我还在为我的谎言辩解,因为自己实在不愿伤害一个弱势的女孩子的心。
我说:“我刚来沪,什么基础都没有,我还没有到谈婚娶的年龄,我不想过早的恋爱。”
而这样婉转的话,让韩珏产生这样错觉的想法:“也许前天的那一幕,对裕是一个误解?”
是的,韩珏还要想一想,她的判断被我搅得又混乱了。她慢慢移动着身子。她的影子在门窗玻璃构成的幕景上,一摆一摇,显得比平日走起来吃力许多了。
二十三
绿色的栀子花丛。那白色的花瓣早已落尽。而云姑娘没有在医院与我照过面。
许多天,我寝食难安。但韩珏仍对我一往情深地帮助,而我对云姑娘的思念的情感并没有减少。这让我的心在煎熬。终于,我等到是这一天。值班女护士长来了,她对我说:用不着牵引了,骨头长好了,再回去养三个月吧!养好了腿和正常人一样,不会有后遗症的。
出院的前一天,我想起了什么,拉开病房的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把蓝色的伞,对韩珏说:真谢谢你,一个好姐姐,我们就这样了。我会像亲姐姐一样待你。可她仅比我大一个月而已。
也许,那种感觉,就像彼此退了订婚的戒指一样难爱。我撑着拐,独自走下医院的台阶。霎时,我觉得无助与孤单了。
头顶的云,被阳光照着,它的边缘像镶着灿烂的金边一样,纷纷向黄埔外滩压去。厚重一点的积压过来,整个地面建筑一片昏暗,就像回到百年前的油画。轻薄一点的飘浮过来,阳光穿过,犹如淡淡的光雾,这街景显得如同迷幻的未来的一天。
二十四
我没有看见公司来接我的小面包车。一辆阔绰黑色沃尔沃车无声地驶来。就是我曾初来沪上看到的那辆。车身反射着太阳的强光。它在我身边停下,后车门猛然开启,跳下两个眼戴太阳墨镜的人。他们喊:“李裕!”
我顺口答应:“哎”,紧张地弃了医拐。
他俩不由分说,把我搀扶着,或者干脆说是架着,就要塞入宽大的后座。这时,整个天空在我眼前旋转。
旋转的栀子花树丛,旋转的马路,我看到了我自已单位的小面包车向住院部的大楼开来,并停住。
我看见云急急忙忙,她从小面包车下来。我的头发朝向地,眼前反向地望着云。她那雪白的衬衣,还能看见如同伤逝的铁锈斑迹。我大声地喊:“云——”
此时,云也在大声地呼喊:“裕哥,我来接你了!你别走啊!”
我只感到目眩。豪华的车厢体,急急穿过喧闹铁路沿线的街道与店铺。我看见新式的内燃机车头高鸣着笛,淡淡青灰的烟飘向空中。窗外的人影模糊。
二十五
我到了一个原本不属于我去的地方。
在那情急之下,我根本没有听见一个正开站的车上,两个戴太阳墨镜的左右首看护我人,转而彬彬有礼的解释:“我们集团公司董事长要找你谈谈。”
我终于没有用医拐,被人架着一步步地行走。一片蓝色的迎着日光跳荡的湖面在我眼前展开。一组组成排的小别墅群,沿着弧状的湖畔,朝沿岸起伏的竹海和小山围抱过去。
我进了一幢错落有致的别墅大院,在盛开着郁金香的花园中停下。我看到了一个年长的保姆,她扔下修剪花枝的工具,紧抱着一个穿紫色衣裙的女孩子。不让那女孩子向别墅的大门挪动。
那年长的保姆警告着她说:你爸是不让你随便出去的。前一段时间,我让你出去,是因为你爸同意你上医院照顾老乡的。
我看见了,别墅门厅的一根大立柱旁,韩珏姑娘的侧身。而她的脸也转向我,我们对视着,好像有一会儿。
韩珏眼眶里一股非常细小的眼泪珠转动。这次,在这样的场合彼此再一次见面,我俩之间都不知说什么。
我随一个看护人慢慢地就要上楼。而韩珏开始一动也动地盯着我。当她发现,我嘴唇动了动,想要喊她,她扭头朝她的闺房跑去。
她从小似乎都被她的父亲封闭在这幢别墅里。当然,读书上学是一定的,但每天小车来回接送。但她其余时间,完全是足不出户。
前几个月,她去太行山祀祖,在她眼前忽然展现了一种新的生活,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实际的生活,不同于一天到晚那封闭的起居。
二十六
别墅楼上的客厅,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长条的沙发椅上,坐着一个身穿深色牛皮咖啡上衣的长者。临湖的窗外,阳光灿烂。但整个客厅房间,因为开间很大,室内的水晶大吊灯又没有开启,所以光线暗淡,像是装着无数宝藏幽深的溶洞一样。
我站在门口,绝对不敢正视这位看起来像韩珏爷爷的父亲。
他并没有让我坐到他侧面的沙发,他习惯性地保持着他像贵族一样的风范。但即这样,却无法掩饰他内心淡淡的焦虑。
“我相信我的眼前,听说你还有救流浪猫的壮举,我们同是太行人!”他说。
他继续道:“韩珏很在乎你,希望你能考虑。”
忽然,他严肃说教的表情没有了。我这才知道,韩珏的父亲五十岁才得女,而韩珏的母亲因为难产而去。父亲真希望女儿一生幸福。
他捂了一下鼻子,仿佛在沉思片刻,他又说:“年岁大了,似乎浑身是病,不免常想到死,我是唯物主义者。自己很想把家当给一个靠得住、守得住的人,想着几十年前,我也是徒手从太行撞到大上海的,只是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代。”
他说:“早年忙,我没有时间享受生活,现在产业大了,管理宏观而繁杂,时已迈向古稀,让我愈来愈不相信没有血亲的人。我也没有条件享受生活。多吃了三高(高血压、高血、高血脂),想多去名山大川看看,却攀爬不动。”而这女儿,他的心上肉,也是他的心疾。
我没敢多说什么,只想着的将要应酬的词语。
我临走时,忽然感到受过伤的脚背,有些隐隐作疼。后来,我知道,每逢第二天阴沉下雨,我这脚背,都有些会预告呢。
那阴暗客厅,有着宽大的窗扇,像巨幅的银屏一样,很亮,而且,映着湖光,映着山水。其余的地方,太暗了,像个大暗箱一般。韩珏父亲的影子,就象扁平古老的画面中的人影。
二十七
我终于从那别墅的客厅出来,院外的郁金香有着紫、红、黄等各种颜色,它们很美,却是因为反射到外界的,是自身无法吸收的太阳的颜色。
我望着好像是有意返回别墅的门厅,那小立柱旁等候判决的韩珏姑娘,我想:如果,我不是在那天傍晚的小雨,碰到陆云姑娘,也是我会因为同情韩珏,而与她继续交往下去,以至双方真正了解心灵,并不再以貌取人,产生爱情呢,而这样的话,也许,我的仕途便无限的捷径了。
但我不能违背自己真实的感觉。
我看着韩珏,她踉跄地几乎扶不住冰凉的米黄色的大理石。
我说:韩珏,我会永远记住你对我的恩,我们会做很好的朋友的。
当我这句话一说完,韩珏好像是彻底决绝望了。她微眯起眼睛,她也许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鄙夷地望着一个人,她是在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拒绝女人的吗?
她再一次转身,朝向自己的闺房跑。侧身时,她看到自己家院落缕空的院墙外,露出大片的湖面。那湖面这会看上去平静,也许,那陡然平静的湖面,就映照着韩珏她过去全部封闭的生活。可她那刚刚开启生活希望的心灵的窗扇,一下又全部关闭了。
二十八
几年后的今天,在我眼前,我看见矗向云天的高层住宅,就在眼前的城市公园的绿地间。曾经的工地,那随风扬起的尘烟;还有在雨中,沿着老沪太路的行进的云姑娘,白色的带着锈迹的上衣,一切就像影子一样,在我眼中幌着。
我已经分不清是傍晚,还是在早晨,但我看见秋天的太阳光像金色的雾一般剌向高远浮动的淡薄云层,白头翁鸟叼着从地上捡来的枝叶,努力在树枝叉间向上跳跃,搭着自己的巢穴。
“听说,你就要成为韩董事长的女婿了。”记忆中的云姑娘站在这街心公园的栀子花丛旁,她离我远一些站着。
“没,没有的事。”我只能看她,却不能拥抱她。
“我和我过去的男友,又重新找到了感觉!”她说着,慢慢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
然而,她是违心地在说这话。因为云姑娘婚后,家里没有一天是不吵闹的。
我望着秋天的梧桐枝叶。它们稀疏地挂在铁一样的枝杈上。金黄色的光雾,透过山景一般的云彩,在鸟巢的梦幻中弥散开。
“听说?一个毁灭爱情的传闻!”我想。
我还也没有回太行山的老家,但我时时想起那山道,拎着自制炭火炉走向学校,我小妹单薄的身影。老父也一定总惦着我,希望我能有好的前景,并带个媳妇回家呢!病榻上的妈妈你可好吗?但无论如何,我独自生活在这城市,一直还没有适应过来。只是到了阴天或小雨,我曾受伤的脚和心,隐隐作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