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程序员叔叔

追忆我的程序员叔叔

前言

近来睡眠质量欠佳，凌晨5点多被尿憋醒后就睡不着了。窗外的夜色逐渐退去，花园里的树木轮廓尚有几分模糊，鸟儿还有个把小时好睡。稍远处保安亭的警示灯，发出与周边很不和谐的红光，提醒我这是城里。在这似睡又醒的混淆状态中，我又一次想起了一个叔叔，村子里第一个做程序员，又是第一个拿到10万年薪的人。

他的指引影响了我的职场开端，在村里我们俩是唯二的程序员，他是我的导师、同路人。他在境遇不利时的坚持，对人生机会的把握，对命运无常的无奈，让我常有唏嘘。这次失眠让我觉得，要写一篇文章出来，作为记忆总结，也作为对他的纪念。

一.    开篇

姗姗来迟，获得“溺爱”

他不是我的亲叔叔，属于五服之内的本家。他的父亲母亲，按照辈分我应该称呼“三爷爷三奶奶”。三奶奶生了5个女儿，到第6个终于来了儿子，也就是我这位叔叔。因此，他比我大不太多，也就七八岁。那时候的农村，无儿就是绝后（好像现在也是），带着巨大功劳出生的叔叔，得到了父母和5个姐姐的共同“溺爱”。不过话说回来，八九十年代的北方农村，白天是一样的穷，夜里是一样的黑，好多人家还在点煤油灯，灯芯特意剪细一点。因此，纵然我三爷爷三奶奶想偏爱小儿子，也没多少物质可给，无非是碗里多搁一个荷包蛋，或者过节吃鸡的时候由叔叔先挑爱吃的部位。他最爱挑的是鸡翅膀，三奶奶说鸡翅膀管飞，吃了能飞黄腾达。不让吃鸡爪子，说爪子挠书本子，挠破了书本子寓意着考不上大学。而且叔叔是放学和周末不需要下地干农活的，三奶奶怕累着影响读书，有活紧着自己和几个闺女干。仅仅如此，在挣命从土里刨食的村民眼里，已经算很溺爱了。

闯科举关失利，踌躇于乡间

不过读书这事说不好靠勤奋多些还是更靠天分，他只考了个普通的大专，会计专业。毕业即失业，高不成低不就，在家待业了快两年，成为村里人读书无用论的活教材。人生进入低谷，他冷瘦的脸上，青春痘更显眼了。我叔长得和英俊不沾边，怎么描述呢？把马云的凹形脸修得鼓一点，不那么凹；然后再点上几颗青春痘，鼻梁上加个厚底眼镜，就是我叔的长相了。

落魄的时候留在村里，实在是很大折磨。十几年前的乡村，对于大学生身份还是有几丝热衷、认可的，都希望自己的崽能金榜题名。对别人家的大学生，有发自内心的艳羡、眼红；然而，对于上了大学却没能坐办公室反跌回村里的大学生，村民嘴上的奚落，眼中的戏谑，也是发自内心的。留在村里的大概两年时光，对于他是压抑的，灰色的。不过有一项技能，他坚持练习，技能水平还较高。高到可以在冬季挣点小钱，获得村人短暂的恭维。那就是：毛笔字。

不会写毛笔字的不是好大学生

毛笔字在农村有两个场合必用不可，每年写一次春联，数年修一次族谱，都要用毛笔书写。

先说春联，在十多年前的农村，过年贴春联是个非常有仪式感的事情。哪一天贴，由谁来贴，写什么内容，贴什么位置，都是有讲究的，书写自然是最讲究的因素。很多村人不喜欢印刷出来的春联，觉得没有年味。因此每逢春节，就会买好了红字去找村里的文化人现场写对子。

另一个事情在北方城市里很少见了，就是修攥族谱。前期的策划、走访就不谈了，到了诸般信息充足时，一定是要找一位书法上佳的本族人来动笔。写完后抄写几份，装订成册，分散保存。进入20世纪后，多了一个电脑存档的操作。

当年村里有三位会写毛笔字的，我这位叔叔位居其一，而我这个所谓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却连笔杆的握法都不懂。自然也就搞不懂一副对联里，哪个是上联哪个是下联，以及平仄押韵。所以屡屡收获村人的一句评语：“这都不会，还是大学生来！”

素有青云志，怎甘卖字于街头

我叔叔很会写毛笔字，作为菜鸟我无法总结出他写的字体流派，怎么着也比现在抡拖把抱女体写大字的乱八七糟的大师们强。在家待业的冬天，他想着不能总啃老，得有点进项。于是搬了张桌子到镇上，摆上笔墨纸砚，有偿写春联。字写得好，自然桌子前人头攒动，我当时觉得他好拉风，可还是没有克服自己的惰性去练字。乡镇的贸易是赶集制，小乡5天一会，大镇3天一集。为了多赚点笔墨费，叔叔想去赶其他乡镇的集会，在除夕之前多写几天。我亲叔叔也赶集做小生意，有辆农用三轮，就捎上他同去同回。而我正值寒假，也挤在车上一并去。记忆尤深的场景是在黎明时分，夜色渐褪，星星依稀可见，我俩爬上三轮车后斗，并排蜷缩在货物中，看着树木、房屋快速倒退。这个场景说不上什么意义，就是忘不掉。

他写过的春联我不记得了，倒是记得他卧室里的一副字，他给我诵读过几遍。

军谶

军井未掘,将不言渴;

军幕未办,将不言倦;

军灶未炊,将不言饥.

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

这篇短文读来隐有金戈之声，当时只觉得比较豪气，现在结合叔叔当时的处境，方品味出他心中的不甘和苦闷。古人讲，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读了这么多书，怎么能甘心在农村街头卖字糊口呢！没多久他就响应同学的邀约，去北京闯荡去了。

二.         辉煌

我祖上也曾文化昌盛

叔的事先搁搁，插一段老辈的事儿。我小时候比较喜欢去三爷爷家，也就是我这位叔叔的父亲。为什么喜欢去，去听三爷爷讲故事，讲老辈子的事儿。影视作品里经常有的一个镜头：一位老者坐在石凳上，抽着旱烟袋，旁边围着几个小鬼头听故事。把旱烟袋换成无过滤嘴的香烟，小鬼头只留我一个，就是我的小时候了。讲到我太爷爷，说他是前清秀才，文化很高，文章书法都很出色。和县里边另一个精于账房事务的王老爷子，并称为县里的两大文化名人。现在仔细琢磨，有点不对，按年份推断，我太爷爷应该出生在民国早年，那时候大清都忘了好些年，哪来的秀才称号呢？有可能是乡人淳朴，觉得有文化会读书的就是秀才，这也说明那个年代的农村，文化有多贫瘠。我太爷爷当年在乡里、县里名望甚高，求字的人很多。写到这儿想起一事，三爷爷家屋后头树林子里有块石碑，说那上面刻的是我太爷爷的手迹。瞧我这不肖的后辈，咋没早想起来把这块碑起出来呢，祈祷没有被谁家弄去补路垒墙啥的。下次回老家，得把这事办了。

然而进入到新中国，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乡村的文化阶层有一段时间生存状态非常艰辛。60年代初的那场“自然”灾害，太多的农民没有捱过去，其中也包括写字内行种地外行的太爷爷。以前我搞不懂为什么解放后那么多年，还出现大批的人饿死，大批的人逃荒，而且饿死和逃荒的都是农民。城里的工人、干部虽然吃不饱，却鲜有饿死的案例。后来，我和家人劳累了一年，收获了100袋子小麦。却要把超过半数的粮食，还得是最干最好的，拉到乡里粮食站上交。我拖着比我重的粮袋往粮山上爬，倒完了还要被粮食站按照1个编织袋扣1斤的火耗时，我似乎懂了点什么。

国事不多谈。我家的昌盛文化，自我太爷爷之后坠落到小学层次。爷爷是小学，爸爸到高中，我将之提升到本科水平，硕士、博士层次要靠下一代了。不过学历和文化不能对等，虽然我是大学生，却不会握毛笔杆，这在老辈人眼里，和前清的秀才是有差距的。接下来还是说我这位毛笔字写得很好的叔叔，书法对他京城之路起到了重要作用。

有能力才能抓住机会，有眼光才可放大机会

叔叔没有过多和我谈他初到北京的处境，只说他为了生活，什么工作都做过，洗过车，住过地下室。提笔能写将军令的手，只能拿水枪抹布。有什么办法呢，京城人才济济，大专学历只能算作人力。那么，他是怎么完成从洗车工到用友公司ERP实施高级顾问的华丽升级的呢？机会、才华、眼光和毅力都是成功路上的必备要素。

凭着一手好书法，在偶然时机被贵人看到了（不晓得是何许人），让叔叔从街头体力劳动者坐进了办公室。但办公室职员千千万，让他再度脱颖而出的，是当时的一门新兴编程语言：Java。在03、04年的时候，Sun公司还没有被Oracle收购，Java是门时髦的IT技术，J2EE是北大青岛最热的培训课程。他应该是在北京图书馆开始的自学Java编程，然后转型到程序员行列，随后进入中兴公司。在中兴完成了角色转变和技能实战，再去用友，从码农进阶为项目专家。在叔叔对我的安利下，我也对Java编程充满了兴趣，大学期间去图书馆除了看军事类杂志就是看Java类书籍。大学毕业实习作品用Java写了一个BBS，凭着这个BBS，让签约企业给加了200块钱工资。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我叔影响了我的大学主攻方向和毕业后的职场选择，一度我认为最理想的工作就是也去用友去用J2EE技术开发企业ERP系统，次一点去金蝶。现在看，我的目光是短浅的，对所要从事的行业格局没有做调查，对IT行当里的各种前沿技术也没有能力判断其发展趋势。为此我犯过两件蠢事，第一件是放弃了数据仓库专题的研究，我觉得没有J2EE更有前途，数据仓库后来演化成了大数据，成为近几年的风口；第二件是拒绝了思科的面试邀请，当时的想法是“思科只是个造路由器的，Java语言估计用不到，而我不喜欢硬件编程，去面试个球”。可拒绝这个邀请没多久，我就到了思科的跟随者---华为门下，自己也不明白当时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2014年出差北京，周末特意去拜访了京城的读书圣地---北京图书馆，这个地方给了叔叔进入IT行业的机会，让他有机会成长为用友的高级顾问。在浩瀚的书海里，一开始是欣喜，如同饿汉子坐到了满汉全席上。而后是苦恼，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静心品读我喜欢的书籍。接着有惶恐感，因为我喜欢的是历史小说，对着那么多看雅思看考研资料的努力份子，我觉得自己堕落了。

奋斗后收获了多子登科

言归正传，叔叔先后就职于中兴和用友，他跟我讲中兴在北京的大楼有多气派，讲中兴在中国通信产业产业的地位。后来到了用友，又讲J2EE技术多么强大，讲用友的财务软件平台多么好，也讲用友的老板王文京，他对王文京很有知遇之恩的感觉。没过多久，他拿到了10万年薪，还被任命做一个部门的主管。10多年前北京的入户指标还没现在这么难拿，用友作为京城的知名IT企业，每年都有一些指标。我叔叔获得了这个指标，入了京户，买了京房。在我们村里，那是相当的荣耀。

那一年的冬天，叔叔鼓着胸膛回家，满面自信去隔壁的村子相亲。女方是一个研究生。虽然叔叔长相只是比马云略帅一点，但是凭着年薪10万和北京户口，很快敲定了婚事。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叔母在京城教书，生活进入安逸期。

房子、票子、位子、妻子、儿子，多子登科，奋斗多年后，叔叔可以在京城写字楼悠然喝咖啡了。

三.      剧终

有啥也别有病

然而，命运总喜欢仗势欺人，就在叔叔享受奋斗所得的美好生活时，病魔来了。2007年他被查出淋巴癌，给了所有人一个晴天霹雳。这个鬼东西扩散得很迅速，叔叔抵抗了几个月之后还是失败。抛下了娇妻幼子和农村的老父亲，撒手人寰。叔母带着幼子无法料理后事，生前就职的用友公司包办了在京的后事。并且在火化之后，派了两位员工，将骨灰从北京送到村里。据我妈描述，他们到达我们村的时候，正下着大雨。他们从村口就下车，没有打伞，踩着村里的泥巴路到叔叔家里。

我不知道叔叔发病是否因为在用友期间工作太劳累，还是原生家庭因素。IT行业，哪有不加班不辛苦的公司呢。从发病、医治再到后事的料理上看，用友算是个有人情味的公司，同事之间的情谊也是真切的。直到10年后还能在其同事微博上看到纪念叔叔的讣告。

一死万事休

我们的村子为长方形，一条中轴大街贯穿东西，中轴线两旁各有三至五排房屋和院落，所有房子大门朝南。叔叔家的老宅在村子的最北面，北墙后是一片薄薄的树林，树林后是一块鱼塘。小时候那一片我常去，在鱼塘里洗澡，在小树林里挖知了，在老宅子屋檐下掏鸟窝。叔叔上面的5个姐姐里，有一个因为姐妹之间的矛盾喝农药去了，而他又患了癌症，上天对他家确实不怎么公道。先后白发送黑发，使得我三爷爷从一个很健谈的人，逐渐沉默寡言，闭门不出。老伴走在了他前面，几年后他也老去，叔母带着儿子留在北京，从未回来过，那个宅子就荒掉了。

村人认为那所宅子的风水不好，克主，主动避开那所宅子。连带着宅子后面的小树林，也没有了小孩挖知了掏鸟窝。荒草一上来更显得那一片诡静，所幸有个胆子大的本家，借用他家院子偶尔晒晒粮食，才没让荒草占满院子。

人生没有如果

我这几年经常想起他，不能忘记他在困境中的坚持，也不能忘记他对机会的敏捷把握，但更让我心凛的是他的积劳成疾。IT行业是个又烧脑又耗身的行当，我不知道没有计算机科班教育背景，仅仅是会计专科学历的叔叔，是付出了什么样的努力才成为一个专业Java程序员的。又是怎样对工作中的每一个任务全力以赴才能走到部门经理岗位的。这一定极难，也付出了无可弥补的代价。然而没有了健康，什么成就都成为泡影。我们的身体不像游戏里的角色，生命值和体力值都有个清晰的进度条，玩家知道何时补蓝何时补红。表面看着正常，也许内伤已经走心入肾了。因此，冲刺路途中必须有及时休整的意识。通往梧桐山顶的道路并不是一直向上，中间有平地有低谷，山顶的一览无余固然不错，低谷处的小溪流水也别有情致。

听起来好像是在给自己的不成功找借口，是的，是我给自己的宽慰之言。加入职场超过10年，自诩有一些才干，然而比我年轻的伙伴纷纷升职加薪，而我多年原地徘徊。怪时运不济，怪遇人不淑，也得承认自己缺乏情商，做事情缺乏一种孤注一掷、拼死要成的执着。我叔叔曾经对我说：“如果周边人对你的评价都是技术好三个字，那你要警醒一下，是不是你的性格特质只能做技术，缺乏做管理做协调的能力”。可惜，我当时不理解，现在理解了稍许，不过华发已生，腰板僵硬，能改变几分也未知。如果我当时就理解了，如果我叔叔还健在…..

这十年，回到老家，亲情获得抚慰之后，却也发现难寻能多说几句话的人。村里没有第二个从事软件行当的，见面嘴里讲的都是对方不感兴趣的，这越发使我不能也不愿忘记我这位叔叔。

不知道用什么字来收尾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