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服于房子的爱情
张劲来自三线小城——T城下辖的L县,黎蕊来自T城的Z县。他们是大学同学,一起从T城的理工学院毕业。他们不愿重回闭塞的县城,决定双双留在T城一起打拼,开创崭新的人生。
那时他们自信满满,设想几年之后,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切,包括一所房子,一辆车子,一个婚姻和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们在此立足,是不能仰赖双方父母的,因为他们的父母,是朴实而又贫穷的工人和农民。很多父母为孩子买房子、结婚所花费的巨资,在张劲和黎蕊的父母那里,是无法想象的,能供他们读完大学,他们就已竭尽全力了。
张劲和黎蕊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别给父母添负担了,一切就靠自己去争取吧。他们两个人的工资,合在一起才六七千,除去吃喝、用度、人情等一切花费,他们每个月只能攒下2000块,一年就两万多一点。他们从毕业到参加工作这七年,一共攒下了15万多一点的钱。
别说他们废物。他们尽力了。在这保守闭塞的三线小城,除了“开矿的”会发大财,没有背景和实力的他们,又能如何?
他们两个均在私营企业上班。张劲每月可以休两天,黎蕊每月可以休四天。他们计划攒到20万的时候交首付,在凤凰新城小区买套房子,然后就结束同居状态,走入婚姻。好歹也得把婚礼办了,要不会在双方父母那里就通不过。
T城的房价也是在2008年后猛涨起来的,在高峰期达到过一万左右。尽管大家伙儿的收入一般围绕着三四千,达到五六千在本地就算高薪,就是凤毛麟角了。可是房价总是涨起来就毫不客气,不顾一切。
前两年,大环境之下,房价犹犹豫豫地降下来一些。一年前,位置欠佳的地方,最低价位是四五千每平米,可到了2016年,又有点反弹,后半年则达到了六七千。
大家是感到房价在涨,可是没有人料到,突然之间就涨得那么快。尤其是目前,2017年二三月份,仅一两个月时间,一下子涨了四五千。现在市内已经没有低于一万每平米的房子了。
他们原来看中的那所房子,原价是65万,如今已经超出一百万了。这意味着,他们需要交三十万的首付款才能购买,也意味着他们每月将付出更多的房贷,承受更大的还款压力。而他们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这个实力。
晚上回到家里,黎蕊情绪低落,既不做饭,也不说话。张劲敏感地意识到黎蕊情绪低落的原因。他自觉理亏,暗怪自己没用,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主动到厨房里忙碌,做好了饭菜,然后到卧室里,请黎蕊出来吃饭。
黎蕊已经盖上被子,躺倒在床上。她蒙着脸躺着,并不答张劲的话。张劲走上前,撩开被子,竟然看到的是黎蕊泪流满面的脸。那一刻他很心痛,轻声问她:
“你怎么啦?”
不问还好,问完了,刚才还在默默流泪的黎蕊,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张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默默搂着满头秀发的黎蕊,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哭个够。
许久许久,黎蕊的嚎哭才变成啜泣,但她依旧抽抽搭搭个没完。张劲什么也没问。他内心燃烧的绝望,如果也可以化作哭泣,会绝不亚于黎蕊的。可是做为一个男子汉,他感觉天地间并没有任何一副肩膀,可以供自己趴在上面痛哭。虽没有眼泪,但明显的是,那一刻,他从前的信心消失了,他变得如此悲观,从未有过的悲观!所谓生活,简直像个笑话啊。
他看着黎蕊抖动的双肩,眼前浮现的是黎蕊十分秀气的那张脸。她谈不上不美,但却很好看,人们都这么认为。他也知道自己,光是1.87的个头都够吸引人的了。他也不丑,不但有着挺拔的身姿,爱打篮球爱锻炼的习惯,让他也成了众多女生眼中的帅哥。
他爱黎蕊。他知道黎蕊也爱他。他们必将永远在一起。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最近他俩都跳了槽,分别找到了能比原先多开出一千多工资的新单位,张劲去的是一家商贸公司,黎蕊去的是一家装饰公司。现在两个人的收入有八九千了,在本地是不低的了。
但那又如何?在高昂的房价面前,这依然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黎蕊终于平静下来了。她有些歉疚、有些不忍地把哭泣的原因告诉张劲,她是为房价的上涨而哭泣。可惜她不是孟姜女,孟姜女哭倒长城八百里,她不行!任她怎么哭,房价都不会降下来的。她和她的爱人,是无论如何赚钱,都追不上房价的涨幅的。摆在他们面前的生存,是多么得令人 绝望和窒息。
“你知道吗?这里的房子楼面价格,原来是每层每平米3000多,现在涨到了六千以上。这意味着新房的价格,每平米不会低于一万二元,将会达到一万五!何况还有外地来的所谓炒房带头大哥,已经发过誓了,他们要把本地的房价,炒到两万块每平米。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区,已经没有低于一万二的房子了,连郊区的房价也从四千涨到了七八千。我同事三个月前买的房子是六千七,现在也一万多了。给你看看这几个楼盘的价格。”
黎蕊打开手机微信,找到那条信息,递给张劲看——
本地房价看涨,比较典型的例子,如路南新华道和友谊路交叉口东南角的渤海豪庭,2月份均价8500左右,目前均价14000;仁恒湖滨城,2月份价格10000,目前也涨到15000;凤城国贸、新华联广场、凤城天鹅湖庄园,目前都涨了1500元;烂尾多年的唐门一品从前几天的7500涨到1万1,君熙太和,从16年11月的6500涨到现在的9000;火车站南边的新天地美域,2016年均价才5千多,目前成功翻倍,达到1万1的售价;新天地美域的富丽国际,目前均价1.2万;安联优悦城,3月17日折后均价8000,目前1万;建投熙湖15年均价1万左右,目前涨到13000......
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不久前,国家刚刚纠正过“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怎么这么快就变了?这难道不是在炒房子?
黎蕊接着说:
“我同事的亲戚,在东郊售楼处工作,最近他们卖了120多套房子,只有一套是本地人买的,其余的都是外地人买的。一二线城市限购了,三四线才有去库存的机会。这里的房价,对炒房者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对我们这些真正需要房子的人来说,可就惨了。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认倒霉了。我们,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了——”
这一次黎蕊没有再哭,她的平静,是绝望达到顶点之后的垂死反应。她张开双臂拥抱着自己的爱人,抱得紧紧的,仿佛买不起房的他们,面临着被迫分离一样。
张劲呆呆站在那里,目光飘向窗外,什么也没有说。他看到外面的世界灯火辉煌,温馨浪漫,可是却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没有一丝立足之地,没有。他买不起自己的房子,给爱人一个体面而温暖的家,他未来的孩子会因此受制,上学也将成为难题……
生活在出租房里的他和她,曾经面对房东任意涨价,或者另有其他原因,而多次搬家,每一次搬家,都身心疲惫,都感觉悲哀,都要有不可避免的破费。
他的心备受折磨。她的,也一样吧。
张劲做出来的晚饭,谁也没吃。他们吃不进去。第二天不得不倒掉的时候,张劲苦笑了一下,那菜里浸透着他的情感和爱,他是用心做的,似乎也一起被倒掉了。
整个早晨,他们没有交谈,没有玩笑,没有说过一句话。要知道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们一直有说有笑。可是今天没有。谁知道明天,还会不会有?
张劲上班的那家商贸公司老板,是个干练的中年离婚女人,四十五岁了。她衣着高雅讲究,打扮得时髦得体,显示出优越的生活所带来的体面与自信,这让她更显年轻。张劲高大英俊,工作认真,获得了她的赏识。赏识中,隐藏着几分喜爱。
黎蕊所在的装饰公司,老板也是离婚人士。他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五十岁不到,中等个,凸着将军肚,有些肥胖,其貌不扬。但他相当懂得生意经,很会赚钱。对于漂亮的新员工黎蕊,他总是十分关照。
下午五点,快下班的时候,黎蕊跟张劲打招呼,说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同事聚会。张劲听了一愣,怎么这么巧呢,他今晚也不回家了,老板庞姐要请他单独吃饭,他已经在庞姐的盛情邀请之下,答应下来了。
这不正好吗?可他心情有点说不清的复杂。但他只是叮嘱黎蕊,不要多喝酒。
那天是张劲先到家的。和庞姐分手的时候,庞姐不知为什么,凑到他的耳边,对他说:你真可爱,我好像是喜欢上了你呢……
那些话很肉麻,可他居然没有生气,还有点受用。黎蕊从来没有这样赞美过他,她只嫌他不会赚钱,嫌他穷……
黎蕊比他更晚到家。她喝了不少酒,醉眼迷离,让他有点陌生和憎恶。其实,黎蕊是被她的钱经理给开车送回来的,钱经理的眼睛那么有深意,总是盯着她看,说喜欢她的飘飘秀发,最后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不会轻易喜欢一个人,但我的喜欢是最真挚的。我遇到了一个值得我喜欢的女子,还未曾对她表达出来,你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黎蕊当时羞红了脸,没有回答。
一夜无话。从今夜起,他们分别有了自己的心思和秘密。
那天,他们一起外出购物,走累了,在超市长椅上坐一会儿。那里很安静,超市不再像从前那么人满为患了。有一对中年夫妻坐在他们不远处,小声地在谈着话,但他们仍听得非常清楚。女的说:
“这一辈过得啊,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后天就到这里来打工了,你也别总闲着,赶快找个事做吧,哪怕是做保安去呢。”
男的不说话,女的接着说:
“你也知道你这辈子是怎么欺负我来的,你除了打骂喊叫,也没做过什么,更别说赚钱发财了。现在你失业了,咱们刚买完房子,一个子儿都没了,不去想法赚点钱,连饭都吃不起了——”
男的仍然没有说话,女的继续说:
“我不知道,一个不赚钱的你,对我还有什么价值?以前你埋怨我的工作赚钱少,现在你连工作都没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天天呆在家里,也呆得下去!”
男的还是没有吭声,女的最后说道:
“你要是不赚钱,或者赚的不够花,那么我们只有离婚一条路了,这样在一块儿没法过!你去找你的富婆吧,小时候你们不是青梅竹马过吗?她正好死了丈夫单着身呢。而我,也用不着你管,我大不了实在没饭吃,找一个有退休金的老头儿,给他做保姆,混口饭吃。”女人说得很讽刺。说到这,站起来,丢下了最后最后的一句话:
“关键是我们别别扭扭在一起一辈子,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说完,她一个人径直走了,剩下那个半老头子,坐在椅子上发呆。
而张劲和黎蕊,变成了听呆的两个人。他们联想到了自己,这个世界永远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他们从中获得了暗示和启发。
4月1日,是他们同居七周年的纪念日,那一天,他们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准备了啤酒和红酒。两个人都喝得有点醉了,但醉不等于不清醒,他们终于摊牌了。
“房子害了我们俩,你说是不是?”
黎蕊点了点头。这是他们的散伙饭了,最后的晚餐。黎蕊说:
“你仍然没有房子,可你有了老女人,这就离有房子不远了……”
“你不也是吗?你有了一个老男人,你和他结婚,就可以直接住进200平米的复式房子里做女主人了,我不知道是应该祝贺你,还是应该骂你——”
“分手的时候,还是留个好念想吧!”
他俩话说的越来越荒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直到醉得找不到卧室,扑到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黎蕊先醒了。张劲紧接着也醒了。他们看到北面的餐厅里,桌子上杯盘狼藉,回忆起昨天的一切。
“我们的缘分,尽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那一刻,眼泪喷涌而出。他们站在客厅里,互相对视,泪水模糊了视线,谁也看不清谁,如同看不清未来。
分手,似乎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他们再次不约而同、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居然是:
“再见,我永远爱你!”
“我永远爱你,再见!”
眼泪和拥抱,在这里是个告别仪式。爱,可能留在心头,也可能慢慢消逝。一切都是为了生存。生存压倒一切。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只是,他们的路,有一点奇特。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