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抵抗——兼议《敬重与惜别》

阅读张承志,并追踪他的思想,是从《心灵史》开始的。个人以为,《心灵史》是张承志写作的一道分水岭,之前和以后,土地虽是原来,但风物却全然两样。
读《心灵史》时,我20多岁,正在“激情燃烧的岁月”,心潮随深入阅读而波澜起伏,始读的震撼留下印记在心底,至今还没有褪去。之后,他的数十篇散文、随笔和小说,能找到的,我都一一读过。书架上有了张承志的著作,看上去也肃穆和有份量了许多。
张承志的写作,纵横恣肆,如灵魂呐喊,似热血喷薄,捶击心灵,拷问生命。这样畅快淋漓、运笔如风、内涵独到又工于修辞的文字,似有诸子痕迹、韩柳遗风,使人对于“文以载道”的文章品格和士人道德,感同身受。即便是《西省暗杀考》这样的小说,其埋伏的泠泠血性、肝胆义气也会使一大堆武侠作品黯然失色。那种隐隐的陌生的、却能唤出共鸣使人渴望接近的意气是从哪里来的呢?看过《清洁的精神》以后,明白了这种精神的源泉,那就是在当今早已无觅处的侠士气节,是已成绝响的上古回声。
张承志是生活在电子时代的古人。从《心灵史》开始,《清洁的精神》《以笔为旗》《一册山河》《谁是胜者》,他就走在荒芜的英雄路上。几乎没有同志,或其孤傲不群特行独立的行为风范使其对是否有同道不加在意。他的身上始终存在着一种反叛的精神,无论是非曲直,仅仅这种坚持在当今就已是凤毛麟角。面对世界资本狂潮,面对话语霸权和弱者失音的境况,他做着一个人的抗争。这种孤独的抵抗和侠士气概,令许多粉面精英灰头土脑,狼狈不堪。对人生的担当和对社会的尖锐批判是真正的左派,张承志独擎着这面旗帜,固执于崇高文学的荒芜路上,抗击着世俗,抗击着“潮流”。然而,“清洁的精神” “他者的关怀”已然是高山流水,在当代已没有一丝一缕的余音。张承志可能注定是一个传说,一个悲壮的背影。这个世界也在标榜着“公平正义”,然而达到这个目标的路线图却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
“革命”一词已不见了多年,缘于它的对立面“反革命”已经从法条中删去。如此一来,“革命”就成了唐吉坷德手中的长矛,没有了攻击的对象;这一招之功效,犹如武林中的化骨绵掌,膳食房里的釜底抽薪,御敌于无影无形,十分了得。然而魔鬼还在,它有时假扮风车,无辜地立在那里,引得唐骑士一遍一遍地攻击。世人在这场战斗中,收获的多半是娱乐;而战士的感受,却是旷古悲哀。
或许正基于此,才有了这部《敬重与惜别——致日本》。
日本,对于现当代中国人,一向都很敏感,阵营以之为界,早就分得十分清楚。如张承志这般陈康旧谷子地翻腾,多数人会不高兴。弄不好,左翼右翼都要张口骂人。
书是历史散文。既不局限于时间顺序,也不拘泥于空间流转。作者遴选了日本近古和近现代的若干人物、事件和遗迹,发散感怀,娓娓道来。比如:《三笠公园》和《长崎笔记》两章,就把明治维新到二战结束这段历史说明白了。当然,文中常有后人以及著者的述怀,以使古今有了空间上的联系,这是散文的妙处。《四十七士》是幕府时代的日本,是日本近代文明的前夜,是日本以义理耻勇为信条的武士精神的铸造期。《赤军的女儿》和《解说•信康》两章,则是战后日本左翼力量发轫、成长、高涨和衰退彷徨的历程。回过头看,第一章《引子:东苏木以东》的涵义在第八章《亚细亚的“主义”》被揭示出来,这就是自甲午战争以后开始的日本朝野力量对亚洲的关注,这是与“脱亚入欧”完全不同的视野。有殖民和侵略,也有事实上可能存在的对亚洲的悲悯。《文学的“惜别”》和第九章《束尾:红叶做纸》则描画了中日文化和情感上的深层纠葛,如红叶经霜,有一种凄惨的宿命。
作为同文同种的东亚邻居,中日两国百年恩仇,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在迈向现代的进程中,日本先于中国一步。在某一历史阶段,日本甚至有非常狂妄的梦想,那就是做一个世界数一数二的大国、强国。当然,日本的强国梦破灭了。那种依靠奴役他人强大自己并在强大后继续剥夺他人幸福的梦想,被一个更强大的力量终止了,最终成为一枕黄粱。这是所有带着疯狂念想的人和国的前定。
“你们的强者与胜利的理论失败了。唯有经过了一次人间炼狱般地惨败,你们才能懂得——除了真理,没有胜者——的理论。冥冥之中的强大无限的主宰,不会允许一个断绝他人希望的强国梦;不会成全一种践踏他人尊严与生存的民族前景。日本的近代,教我懂得了胜利的渺小。无论我们,无论他们,谁都再无别的前途,唯有自尊与敬人。”
这段话,可以看做是他对这部书的概括,也是他的人道宣言。而他自己,或将仍以笔为旗,继续在孤独的抵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