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路

        回老家过年，最具仪式感的，莫过于年三十的煮猪大腿和猪骨头。

      进入冬季，家家户户开始给年猪加餐，猪食比以往稠了，份量比以前多了，有时还会给食盆里加进半碗粗粮面粉进去。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喂养，躺在猪圈的猪一天天彪肥体壮了。和暖的冬阳照在身上，它慵懒地卧在铺满干草的猪窝里，不时从鼻孔发出几声舒服的“哼哼”声。它浑然不知接下来等待它的是什么结局，尽情地享受着猪生最后的快乐时光。

        寒冷催生了一场又一场的雪，年的脚步临近了，宰年猪便成了乡亲们腊月里最要紧的事情之一。腊八过后，村子里便会断续出现声嘶力竭的猪叫声，此起彼伏的声音将年的气氛烘托得浓烈而真实。观赏庖丁解牛，那简直是一场艺术盛宴，砉然向然，奏刀豁然，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可是老家杀猪的场面充满了血腥和残忍，宰杀前一天的晚上是不能再给猪喂食的，这时候，据说有点灵性的猪，自知将走向生命的尽头，眼睛里会流出泪水来。一头活生生的猪，在众人的包抄和屠夫的尖刀下，霎时就会血尽气绝。宰年猪的这一天恐怕是乡亲们最富足的一天，大块大块白花花的猪肉堆放在案桌上，堆起一座小山。妈妈先挑出年三十要煮的猪腿和大片的猪肋骨，把备好的盐，花椒，大料等各种调料一层又一层抹在肉上，谓之腌肉，然后把腌好的肉码放在大缸里，谓之入味。经过大半月腌制，入味的过程，揭开盖子，浓浓的肉香味弥漫在厨房的角角落角落。

        年三十中午过后，各家各户开始收拾香盘纸钱去祖坟接先祖回家共度节日，老家谓之接纸。每年此时可能是最能体现中国人宗族观念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远近亲房才能聚在一起共商家事。接纸的人群出发后，妈妈便开始准备一家人晚上的煮猪腿和煮骨头，白色的雾气从矮小的厨房门窗飘出来，雾气中带着肉香味，飘向远方……

      下午四五点，接纸的人们回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竹从四方响起，空气中弥漫着幽微的火药香，铁锅里的猪腿已经煮得变了样貌。大家围着炕桌坐定了，妈妈挑最好吃的肉盛到盆子里端上炕桌。若非亲眼所见，你绝非能够想象这种大口吃肉的盛况，那场面，人们直吃得豪气干云酣畅淋漓，吃得轰轰烈烈叹为观止，拎起猪腿，从上面撕下一块冒着热气和香气的瘦肉，蘸上醋料，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那种香味是从肉的每一寸纤维里渗透出来的，是直达肺腑的香，如果再就上一杯酒，那个爽劲，恐怕神仙也不过如此。

        妈妈偏心我，总会从猪腿中撕下一块最好吃的肉给我，那是接近骨头，包在里面的一部分，形状酷似鱼形，我们叫它“肉鱼儿”，可能因为这个地方少运动吧，这块肉的颜色要深于其他，纤维很少，肉质绵软，纯纯的瘦肉不带一丝油腻，经过调料的腌制，香味浓郁幽长，回味无穷。每年三十，肉鱼儿几乎都是我的，我也吃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现在想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不过是有人爱你爱得心甘情愿，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长大了，明白了，一切都已远远走过，不再回来。

        年三十吃肉的盛况伴着我走过了十几个春秋，那肉的香味，母爱的温暖悠长连同故乡的年味都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本是一个恋旧之人，这些年经历了一些人事，年龄渐长，故土情结日渐深重。 回老家过春节是今年早已计划好的事了，翻看日历，距离过年已不足一月，新冠还在肆虐，形势依然严峻，今年的计划，八成是要泡汤。当回乡都变成遥不可及的梦想，我便是风中游走的蒲公英，该将心灵的归宿安放在何方。

        城市的夜晚霓虹灯璀璨，点亮了黑暗赶不走孤单。年的脚步越来越近，我也将在这个城市辞旧迎新，走进崭新的2023年，至于回家过年，恐怕也只能是梦中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