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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方舟 

文章首发于公众号集卷阁。

一

易小九是个混混，准确地说，是个以小医馆为生的混混。

小医馆的生意，不好也不坏；来看病的人，不多也不少；易小九的医术，不高也不低。

小医馆专治跌打损伤，来看病的，要么是在酒坊喝醉了和别人动起手来，要么是赌博赌输了被追债打伤；要么是卖肉的屠夫不留神切下了半截手指头……总之，来小医馆看病的，混混占了一大半。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混混打交道得多了，易小九自然也沾染了些混混的习气，成了一名有业混混。

易小九虽然是个混混，但一旦医起人来，那可是一丝不苟，药到病除，方肯罢休。至于价钱，随他心情，瞧着顺眼了少收几个铜板，瞧着不顺眼的一串串银子漫天要价。

医好的病人，为了表达感激之情，给小九送来几壶陈年佳酿，或是端上一桌子好菜，也是常有的事。

易小九虽然混迹赌场酒肆，但有一个原则病人皆知，对逛窑子从不感冒，对娶姑娘也从不上心。

易小九是个混混，混混总有好吃懒做的天性。易小九一个人应付不来，不想接待病人，但每每又狠不下心肠，定要尽心尽力。如此以往，亲力亲为，每日也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目眩。

于是，易小九决定，要亲自调教个徒弟出来，美名其曰继承衣钵，实则是帮他接待病人，以便自己抽出时间成为一名更加合格的混混。

但是，就凭这小医馆，就凭他易小九，生意不好不坏，病人不多不少，医术不高不低，大概也没人傻到拜他为师父吧！

于是，易小九闷闷不乐，一想此事，便愁上眉头，心里烦躁。

易小九一烦躁，混混天性便暴露无遗，特意贴上告示“小九有事，闭馆一天”。

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不便混迹赌场酒肆，易小九决定去树林里转转，呼吸新鲜空气，散散心。

二

走进树林，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迎面飘来。

凭借医者的直觉，易小九马上意识到，有人受伤了，而且还是很重的伤。

救，还是不救？

易小九纠结了一瞬，做出了决定——救。

理由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收归门下，终生为徒，侍奉小九左右。

妙极妙极！易小九一路嘚瑟，救一命，得一徒，省却多少烦恼。

转来转去，老半天，易小九才在树林深处的一棵古树下，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人。

是个人，衣衫褴褛，脏发垂面，污泥沾身，气息微弱……除了是个人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易小九气力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一瘸一拐，连喘粗气，把那个人拖进了小医馆。

易小九已经累趴了，可是想起日后收做徒弟的种种妙处，又忍不住要救活这个人，将他从半死不活的边缘拉回人世。

这一次救人，非同寻常，易小九必须格外用心。

俯身看脸，青紫色，肿如猪头，五官血肉模糊，只一个大大的头，和瘦弱的身躯格格不入，活像是个大头鬼。

扯开褴褛的衣衫，不对，应该是破布条，身上全是交错的伤痕，深浅不一，烫痕、刺痕、鞭痕，交错在一起。更可怕的是，胸膛上，有一大块焦炭色的烧伤，应该是烙铁印。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肉，活活一皮包骨。

易小九又抓起他的手，指甲全部被拔掉，又个个肿起，显然是被浸泡许久；看看下身，肋骨断了几根，脚底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血泡，煞是吓人。

“呀！”易小九突然捂住眼睛，脸唰地一下红了。

能让易小九脸红的，不是可怖的伤口，而是他发现——这人是个男的！

“哼，我一个大老爷们，还怕替另一个大老爷们疗伤？”易小九自言自语，也觉得自己挺好笑。

烈酒、火烛、药膏、布带、夹板……一长串的存货，被易小九从乱七八糟的抽屉里翻出来，一样一样，摊开在桌面上。此刻，易小九的表情很严肃，完全失去了往日混混的风姿，仿佛在面对一场大型手术。

的确，稍有不慎，就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况且，这男的一看就受了太多苦头，若是下手太重，一不留神……易小九不愿再想下去了。总之，他不能再受更多苦了，一点也不行。

三

易小九的手很轻柔，凝神静气，处理着伤口。

刮腐肉，减死皮，接断骨……男子因疼痛而不安地抽搐，但始终紧闭双唇，眉头紧锁，不发一声，其清冷之态，竟让易小九打心眼里觉得，有种高贵而不可冒犯的神圣。

出于这份神圣，也出于一份敬意，易小九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夜深了，烛光之下，易小九满头细汗，手却一刻也不停歇……四个时辰过去，总算是将所有伤痕初步清理完毕。

易小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肚子已经瘪得像皮球似的，“咕咕”叫了许久，都不觉得饿了，只是口渴。猛灌下几碗水，打着水嗝的易小九，才发觉自己竟忙活了整整一日。

“没办法，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却自作自受，忙活了一天。”

易小九看着一弯新月，叹了口气，心里却是满满的成就感。

四

从那一天开始，易小九习惯于称男子为“叫花子”。

这并不是因为易小九的身份歧视，自己就是个医混混，哪有心思歧视别人？而是因为，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模样，就觉得像极了叫花子。

一个月，叫花子喉咙里的伤渐渐恢复，开始能够自己吞咽咀嚼，不需要易小九日日早起熬汤；

半年，叫花子身上的伤痕初愈，可以浸水，不需要易小九小心翼翼帮他擦拭身体；

一年，叫花子可以走动，不需要易小九一日三次更换便盆。

每天晚上，易小九都会跟叫花子讲故事，有时候还会轻轻哼起歌谣。每当这时，叫花子的眼睛总是投射出温柔的目光，比银色的月光还要温柔。

只是，易小九永远在念念叨叨，叫花子永远在用心倾听。

一年过去，易小九理所当然地认为，叫花子是哑巴，但不是聋子。

不知怎地，易小九有一丝暗暗的惆怅，也许是因为哑巴无法帮他与病人扯谈吧。即使收做徒弟，也只能做些活计。但一想到叫花子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易小九始终狠不下心来让他做事。

易小九啊易小九，你真是个活菩萨。日夜操劳，荒废了一年的赌场酒肆，枉费了医混混的一世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