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草垛（第五章〔一〕）

（一）

张奶奶是被小猪们拱醒的。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一个小东西在推她。那小猪拱几下，见没动静，就使劲哼哼，不一会，睡在干草上的小猪都过来了，在张奶奶背上一边拱一边叫。张奶奶哭了起来，猪都通人性啊，我家的孽障怎就成了这样子？

张奶奶爬起来，胡撸胡撸小猪们圆圆的柔软的额头，小猪们哼哼一阵子，又都回到干草上趴下了。

头疼得厉害，她衬着烧了锅温水，洗了个澡，太阳穴还是涨得慌，她又打了一瓦盆凉水，浸了会脸和手，这才感觉稍好些了。

张奶奶藏好钱，也不扎大笤把了，搬个小竹椅子冲着大路，坐等孽障回来。

看看快太阳落山了，李凯歌从山上回来，带了一捆干松树桠子，扔在大门口。打声招呼：“张奶奶，我回去了！”

“去吧，好孩子！”不知怎么，一声“好孩子”，张奶奶突然觉得鼻子酸了，嗓子也硬了。这些孩子们多好啊！不要爸爸妈妈操一点心，还总是惦记着爸爸妈妈。

李凯歌觉得今天张奶奶怪怪的，打个招呼还感动的眼泪都出来了？平常也没有这么细腻啊？

张耀祖直到天擦黑才回来，见了张奶奶就说：“妈，我饿了！”

张奶奶站了起来：“候一会吧。”就去锅场里，下了一海碗挂面，炒一个鹅汤豆渣，烙一盘青大椒，煎两块暴腌肉，又打了两个荷包蛋。端到饭桌上。

张耀祖狼吞虎咽，很快吃饱了。见他妈没吃，就问：“妈，你吃过了？”

“嗯。你吃饱了？”张奶奶问儿子。

“我吃饱了。”

“吃饱了跟我出去一趟吧。”

她先带儿子去了张茂的坟上，说：“给你爸磕头！”

张耀祖晓得现在不准搞封建迷信，上坟祭祖只能偷着来，晚上来磕头也正常，也没啰嗦，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头。

“起来，走。”

张耀祖跟着他妈走了一会，见既不是去奶奶坟上，也不是回家，就有些疑惑：

“妈，这么晚了，这是到哪去？”

“跟我走！”

见他妈斩钉截铁，张耀祖不敢再问，就跟着。走着走着，他头皮开始发紧了。他妈把他领到了徐先安的坟上。月亮下的新坟，看起来格外瘆人。

“跪下！”张奶奶一声怒喝，张耀祖吓得腿一软，跪下去了。张奶奶咬牙切齿地对儿子说：“当着徐大大的面，把你怎么害人的事，一五一十给我讲清楚！”

张耀祖低着头，不吭声。

“好吧，既然你在这场子不讲，明个妈陪你到公社去讲。”

“妈，你都晓得了？”张耀祖说：“妈，我对不起你！反正徐大大也是死了，没人晓得钱是我拿的。我也后悔了。我是你儿子，只要你这次放过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保证不犯错了。”

“孽障！”张奶奶拼尽全力，一巴掌扇在儿子的脸上，打得张耀祖鼻子、嘴巴都出血了：“你个畜生！还在梦里头！你让你妈妈放过你，青天在头上呢！哪个又能放过你妈？”

张耀祖哭了，一把把他妈双腿抱住：“妈！我没想到他会死！我没想到会死人！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妈！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儿子，这世上有些事情能反悔，有些事情能回头。可有些事情是悔不及的，天老爷不容你回头啊！”张奶奶泣不成声：“儿子！你妈妈忍了千般羞耻万般苦情，四十多岁才有了你，你闯了多少祸，怄了多少心，你妈妈从来舍不得动你一指头，儿子，你可明白？你是你妈的心尖肉啊！你哪怕就是偷了钱，你也不会把你妈伤成这样！你怎么能去害人？你害的还是个没嘴的人！他但凡能给自己讲一句话，他会去死吗？这是多重的罪孽啊！我的儿，你晓得么？”

张奶奶扶起儿子，一边用衣袖擦着儿子脸上的血，一边说：“你还小，跌了跟头，爬起来还不迟，往日后还有平坦大路好走。你明个就带着钱去公社自首，只有这样，这辈子你才能挺起来腰杆子，好好做人。儿罪一斗，娘罪一石。你走到眼下，妈妈的罪孽赖不过去！倘如你坐了牢，妈就在家天天烧香磕头，给我娘俩赎罪。”

张耀祖使劲点点头，“扑通”跪下去，爬到坟前，“嘭嘭嘭”磕了十几个响头，大哭着说：“徐大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啊！你老人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