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兄弟,我叫他“毛西儿”
1.
跟“毛西儿”相识是在小学四年级,那是我跟着父母浪里打滚的那几年辗转过的第三所小学。
一个外地的小孩,操着跟他们不一样的乡音,说着跟他们不一样的故事,总是很容易被人疏离。只有“毛西儿”对我始终是尝试着在靠近——那个时候我还不叫他“毛西儿”,他叫家富,名字是爷爷给他取的,爷爷想寄许其中的,不言而喻。
他说你写字很好看,你们的口音也不难听,我不嫌弃你是“外国人”(当时小伙伴们对我的戏称,因为口音的问题总被取笑说是外国人)。你可以跟我做朋友,以后我罩着你。
他这句话说得很自信,他也的确应该自信。
我身高刚好够到他的肩膀,他黑壮结实,一头自来卷稳妥熨帖软塌塌地敷在他的头皮上,像一坨燕窝被覆在头顶;他从不换什么衣服,无论是飞雪还是流火的季节,始终是一薄一厚的那两件换来换去,薄的被磨得发毛,厚的则被蹭得领子和袖口都油光锃亮。
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是没有人敢欺负“毛西儿”的,那个头和那股子傻劲儿大家都将他拒之千里。
那个时候《灌篮高手》正在风靡,我会在放学的时候带他去我家看动画片,争论樱木花道跟流川枫到底谁更牛逼。我俩还一起攒了两个星期凑了20多块钱买了个篮球回来,在学校操场锈迹斑斑的篮筐底下为了樱木和流川枫挥汗如雨。我爸妈也不管我们,难得自己的儿子有个这么要好的朋友,在一起玩得这么开心。动画片播完,母亲会给我俩做两碗鸡蛋花疙瘩汤,给“毛西儿”的那一碗也总比我的要大些,母亲还会找一些父亲年轻时穿的衣服洗干净了挑合身的拿给“毛西儿”,母亲还会嗔怪我不懂规矩,不该给同学起外号,不该叫人家“毛西儿”。他捧着碗吸溜着碗里的饭,抬头憨笑,俺娘(当地方言,婶婶、大娘之类的称呼统称为“娘”),没啥嘞,俺兄弟叫我啥我都没关系。
叫他“毛西儿”,还要从一部电影说起。
我俩都很喜欢星爷,从他的故事里总能看到当时的自己,让我们在领略了假不正经和放荡不羁之后大呼不过瘾,总觉得意犹未尽,直到今天才明白那种喜极而泣。
当时我俩在“毛西儿”家看《国产凌凌漆》,中间有一个星爷看A片刮骨取子弹的片段,其他情节我都看得懂,唯独这段“欧耶~欧耶~”的内容看不明白。
“毛西儿”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从电视柜最深层的角落里拿出了一个包裹地很严实的手绢儿,打开之后发现是两张印着裸女的VCD光碟!
那个午后,诸多感官上的旖旎我已经不能用文字形容得起,仿如春燕衔泥拂细雨,天窗乍开天初霁。那个午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总会在看到“毛西儿”的时候就想到光碟上的裸女,想到星爷,想到电影里那个搞怪的达文西,他和他有着差不多的发型和差不多的无厘头。
2.
他吹牛说要罩着我,其实也就一共见他动过两次手,且一次都不是为了我。
有个同学叫刘森,是那种每个人的学生时代里都会有的老师屁股后面的马屁精。
他是本地人,家庭条件也很优越,看不起我和“毛西儿”的外在条件,也看不起我俩的形影不离。有一次课后值日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没来由拿笤帚戳我屁股,还纠集一帮人把我摁在地上浑身使不上劲。那时候本就体弱多病,只能束手就擒。
“毛西儿”愣在那儿不敢出手,直到刘森开口对我骂了句“尻恁娘”的时候,“毛西儿”拎起笤帚疙瘩满教室追着刘森打,他被后面赶来的人群揪着头发拽着衣服,可还是死死掐着刘森不放,打到他跪地求饶才肯罢休。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立马帮我打刘森,他说,他不敢打架,他爷爷最恨爱打架的人。我问他为何后来又说出手时就出手了呢?他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日他个嘴,你挨打我还能忍,他骂俺娘(我妈)就是不行!
那次打架的主要原因是我跟刘森之间的矛盾,可后来“毛西儿”回家之后却被爷爷抡着屁股打断了三根柳条,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得站在教室最后靠墙的位置上听老师讲课。
另外一次,一个校外的家伙来我们学校声称要收小弟,点兵点将点到最后只有我和“毛西儿”不太愿意为他所屈。一来是我俩玩得挺好,不想跟什么大哥瞎混,二来怕家里知道我们在外面不三不四。
几个好事儿鬼跑去跟那“大哥”嘀咕了几句,那家伙张口就骂我是“外国人”、“外国种”之类的难听话,冲着“毛西儿”更是过分,说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杀人犯,说他是没爹娘的野杂种。
我第一次见到“毛西儿”眼神如此发狠,他那双囧囧而乌黑的眸子里,仿佛能揪出火苗来。咬紧的牙关里似乎能撑出一双獠牙来一般,激动的情绪带着腮帮子一起哆嗦。攥紧的拳头也恨不得能把自己的骨头都捏个稀碎!
只见他冲上去抱紧那个骂他是野杂种的人,拼命撕咬,像一头野狼,像一只疯狗,无论对方怎么拳打脚踢还是道歉认输他就是不松开夹紧的胳膊和咬紧的嘴。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敢上前,老师赶到费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二人拉开。只见“毛西儿”嘴角泛红,而被咬的那个人捂着嘴唇嗷嗷直哭,“大哥”的气焰就这样被“毛西儿”一口下去,给咬得支离破碎。
后来,在学校的岁月里,我就再也没见过“毛西儿”——有人说他回家之后被他大伯打了个半死,关在家里的笼子里哪也不许出去,也有人说,他跟一群人在别的城市里做给平房修漏补缺的营生,还有人说,他因为偷钱打架被关进了监狱……
再后来,我去他那个带我一起看过小黄片的“家”找过他。独立的小砖房上,破败的门窗上,窗栓锈死,门锁紧闭。我也是刚刚知道,他所谓的那个家,是他大伯的家,他嘴里跟我提及的爸爸妈妈也根本不住在这里。
“毛西儿”父亲年轻的时候,因为酗酒之后跟人打架斗殴把对方打成了植物人,本来民事责任大于刑事责任,可家庭条件太过拮据,他只能选择蹲进去。
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抛下他跑得无影无踪,他跟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爷爷上了年纪就把他交给了大伯家来带,对外以父子声称,直到他看自己大伯的名字跟自己户口本上那个名字对不上号的时候他才知道大伯和大娘根本不是他的父母双亲。
3.
大学毕业那年冬天,在市中心的购物中心门口,我刚刚停好车准备带着女友一起逛超市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句熟悉的叫骂“小三子唉,可是你?我日你个嘴儿~”,转身一看,确是“毛西儿”。
他在购物中心当保安,发型没变,肤色没变,唯一变改变的是他说话时的眼神,再也没有打篮球和咬大哥时的那股英气。我递烟给他,他没接,反而塞给我一包五块钱的老黄山,让我别嫌弃。穿的是油光锃亮的保安大衣,风骤起的时候还不忘了紧一紧。
他告诉我他媳妇儿在这超市里做导购,他俩还有个闺女。没聊多久,跟我说自己还得去巡逻,得空去我家看他娘,让我记个号码没事儿常联系。
这种日后再说的重逢和没事儿常联系的友情我错过了太多太多,却没曾想这一错过,就是两个世界。
小学同学毕业十五周年的聚会,恰逢那年春节,我从上海返乡回家。聚会上我再一次见到了刘森,矮胖矮胖,腚大腰圆。见面就寒暄叫哥,酒过三巡又开始叨叨过去我俩小时候喜欢同一个女生,因为大扫除打架的事情。
我问及“毛西儿”为何没来,刘森长吁短叹就是不接我的提问,起初还当是他嫌弃人家当保安身份低微才故意不提,直到“毛西儿”留给我的那个号码提示空号的时候刘森才涕泪交加地告诉我俩字:
死了。
购物中心地下仓库着火,他冲进去救火的时候被货架砸晕,火势虽最终被扑灭,他却被烟火呛死在仓库的角落里。
购物商场的负责人联合当地电视台给他家里送去了五万块钱和一面锦旗,并声称可以永久性解决他老婆的就业问题。
只有那个孩子,在镜头前面姥姥的怀里一直吵着闹着要爸爸给她买什么什么样的玩具。
4.
时光又拉我回到那个夕阳酡醉,火烧云铺满天际的黄昏,挥汗如雨的操场上,我说他不像樱木花道,像“大猩猩”,他也不怀好意地说我也不像流川枫,可以他的“晴子”老弟……跟我混,我罩着你。
我还没忘记,他吸溜鸡蛋疙瘩汤时满足的表情;我还没忘记,他帮我打刘森时的狠劲儿;我还没忘记他带我看小黄片时笑我怂货的开心……
我都没忘记。
也只是,没有忘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