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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

2018-05-30  本文已影响56人  巧先生

很久没有听到“抗议者”这三个字了。

茹也元帅把玩着手上的短刀,莫名有些兴奋。自从镇压过隐性麻风病患后,反对者似乎就销声匿迹了。王位也来得自然而然。自由国国王,以后有没有来者不知道,但已经坐实前无古人了。不过他还是更喜欢元帅这个称号。

第欧根尼第十七任大主教说过:人民只需要纯粹的福利。并不在乎这种福利是如何得到的。茹也将军很喜欢他。能当上第欧根尼主教的都是聪明人。若非如此,第欧根尼如何能在战乱频仍的北境温土,为教廷保留这么一块清净之地?登上王座之后,茹也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监狱里的大主教绞死。失败者就应该像尘土一样沉寂无声。胜利者绝不能心存怜悯。

茹也元帅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他从小就出生在第欧根尼。十岁的时候,他从自由国的最东面徒步走到最西面。花了三天时间,看到了立在那里的铁网。再过去就是来自半岛的野蛮人,和苦寒之地的掠夺者互相攻杀的战场。参军打战是他从小的梦想。但自由国的军队死气沉沉,连负责仪仗都不够格。数百年来,无论是横扫一切的南方游骑兵,还是沙漠那头强大的帝国军队,都不约而同地绕开自由国的国境。十三任大主教一语中的:“自由国的军队只存在于形式上,并非实质的军队。”

茹也找来知事官。他要了解一下抗议的情况。作为独裁者,他从来不和人民直接接触。这是他的原则,自从进入神学院的第一天起,就虔诚奉行。当然,这也是所有神学生的第一条纪律,以至于历任大主教都奉行不悖。“如果谁想要领导自由国,他必将与孤寂中理解自由的含义。”这是第九任大主教的话。

“元帅,”知事官一身黑袍,在昏暗的火光下看不清他的身形。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这不重要,将军。抗议者们和您一样,都是永远不见太阳的人。”

“裁决者?你是说这次抗议的是裁决者?”

茹也刚刚执政的时候,抗议层出不穷。裁决者正是在那个时候设立的。他们都是精心挑选,和茹也一样,面无血色,四肢孱弱的人。他们都是同一种疾病感染者中的精英,或者说,重症患者。这种疾病不会传染,不会致死,却伴随终身。和很多其他怪病一样,这种叫秩虚妲虹的疾病只在自由国出现。这并不奇怪,自由国立国之初,就是各种病人的庇护所。在那个年代,这些病人都是要被送到隔离院中等死的。首任大主教(那时候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乡下领主)将自己的领地开放给逃难的病人,成功避开了世代觊觎的仇敌的兵锋,甚至还得到了远在大湖彼岸的教廷的册封,却也让厄运与不洁与国运永久相随。许多年过去,各类疾病相互交织,又产生出了更怪异、更无法医治的病症。秩虚妲虹就是这一类。

“所以,终究还是发病了么?数量有多少?”

“8个。”前些年,有4名裁决者因为各种原因故去了。而自由国法律并没有规定裁决者的增补办法。事实上,裁决者组织更像茹也的私人委员会。成为国王以后,他就没有太多动机去继续维持这个委员会的继续存在了。不过现在,正是因为这4个空缺的位置,参与抗议的裁决者人数正好过半了。

“好了,你出去吧。继续收集信息。3小时后向我报告。”

知事官默不作声地离开了。茹也很清楚这种抗议的背后是什么。疾病带来的无意义感。这种感觉会让人莫名地想要抗议一切现世存在的东西。每种疾病都如此。但秩虚妲虹的独特之处在于,除了身体各种机能的全面衰弱,以及由虚弱引发的厌食和失眠,患上它的人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或者说,他们用于感受痛苦的机能也不能正常运转了。但这种疾病不会表现出精神状态的衰弱,患者很难体验到失去意识的滋味,甚至连睡眠中都不能。茹也常常觉得自己是生长于王座上的一株植物,哪儿也去不了,但思维却异常清晰。古代的某些医生提出,放血能够治愈虚无感。但这纯粹是无稽之谈。茹也还在神学院的时候就尝试过。整个流血的过程中,除了让神志变得更加清晰以外,没有任何的改变。秩虚妲虹的患者无事可做,只能思考。这会让他们的抗议尤其可怕。

“疾病不是自由国的财富。抗议才是。”第二任大主教成功地预言了自由国的历史,一部由抗议和清洗组成的红黑色篇章。他无疑是历任大主教里最杰出的一位。古胜于今,黄金时代总在过去。茹也并不相信这种论调。他暗地里怀疑,二任主教是秩虚妲虹的患者。尽管那时候的记载中,完全没有这种疾病的任何痕迹。无论国民是疯子,还是病人,国家总要发展。疾病也一样。也许二任主教的年代,秩虚妲虹的患者还不像现在这样惧怕阳光。但它对历史的推进作用不可否认。后来,秩虚妲虹成为了进入神学院必备的条件,这是将近200年之前的事儿了。

茹也总是喜欢信马由缰地喜顾历史。毕竟他最不缺少时间思考。现在已经不是刚执政那会儿,没有那么多抗议者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了。元帅只能在思考中制造敌人,哪怕虚无飘渺。只要能感受到敌人,自己就不至于消亡。杀戮仅仅是存在感的副产品。

首先撞在茹也思想之锋上的就是神学院中的世俗派,他们居然想要从重新引入早已在自由国灭绝的医生。近一百年的时间里,国民就此争论不休。茹也的横空出世终结了这场讨论。几年之内,世俗派纷纷被民众用石头打死。是的,不用军队,只靠民众的狂热和愤怒。茹也清楚如何做到。只要是疾病,就会带来虚无感——可以吞噬一切的虚无,任何站在它面前的人都无法反抗。相比那不堪用的军队,他眼中的自由国简直全国皆兵。或者说,残暴和狂怒是根植在自由国每一个人心中的。也正是凭借这种洞察,茹也才被民众推举为自由国元帅。上一个拥有这个封号的人是第七任大主教,一个传奇的女人,灭绝了国内医生的女人。现在,他要清洗裁决者了。他又能感受到敌人在迫近了。

自由国法律允许合法的清洗。如果想在疫区保持稳定的社会结构,扑杀消毒是必须的。正因如此,抗议在自由国才如此重要。抗议是清洗的前奏,是清洗的妻子,与之如影随行。它们共同维护了国民的健康,以及自由国的健康。第三任大主教清洗了麻风病人,平息了抗议者的愤怒和自由国的在瘟疫中沦陷的危机。单凭这一点,他的雕像就足以永远伫立在万神庙中。国民永远感念他的功绩。但他使用的是军队和刀斧,是由国内为数不多的健康人组成的精锐部队。后续的几任主教都有相似的武功。病人们,或者说民众们,自发地要求这种流血和暴虐——一开始被认为是出于求生欲,但随着秩虚妲虹的出现,人们发现虚无感才是其中更重要的角色。

这一发现直接成就了第七任主教,她一劳永逸地清洗了医生。毫无疑问,医生是疾病的帮凶。疾病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死亡,那不过是自由国稀松平常的每日活动罢了。而是疾病在人与人之间制造的分裂却无药可医,这是虚无感的源泉。健康者与病患之间的界限超越天伦,连父亲与儿子之间的羁绊都无法与之对抗。医生的存在放大了这种虚无感。很多人觉自己只是医生们的道具,对社会的不满和抗议也愈发激烈——就像茹也所说,抗议一切。七任主教终结了这一切,伴随而来的是瘟疫大爆发。从此之后,自由国的军队一蹶不振地消沉下去。疾病肆意传播,甚至主教本人都被夺去了生命。

茹也很愿意让裁决者们都在疾病中死去,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带上自己。这对每一个秩虚妲虹患者来说都是最好的归宿。但他做不到。自从大爆发以来,这样的传染病在自由国已经不可能出现了。人类和疾病之间达到新的平衡。但清洗依然是必须的。如果没有外在的破坏力量,分裂就会从内部产生。这是秩虚妲虹病因,某些流亡国外的研究者这么说。但这对茹也毫无意义。但愿这些叛徒永远活在对野蛮人的恐惧之中,永远没有机会死去。

想要合法地清洗裁决者,就必须证明他们患上了一种在精神上具有污染性的疾病。这是明明白白地记载在自由国法典上的,是清洗的必须条件。肉体上的传染性已不再可怕,但精神污染无药可医。第十一任大主教确立了这一原则,并据此清理了成瘾症的患者。据说那是一次外国势力阴谋颠覆自由国的尝试——那种白色的药物几乎成功了,却被当时还是神学教授的十一任主教挫败了。人民对此记忆犹新。从那以后,癔症、分裂症、空心病,凡是能被叫出名字的、主要表现为精神症状的疾病都被清洗了。毫无疑问,抗议和清洗是自由国永恒的主题,亘古不变。茹也的王权之路也铺就在这种底色纸上。只有再次利用这种力量,才可能发动起人民的力量,冲进裁决者黑暗幽深的堡垒,把他们都绑到火刑柱上。

茹也元帅喜欢挑起抗议,特别是针对自己的。但他能做的并不多,无非在纷争中有意扩大分裂,然后看着其中的一方消灭另一方。很多时候,他挑起纷争时,就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哪一方会赢。比如清洗空心病那次。但这种对弱者下手的行为早已不能给他带来多大的乐趣。更多时候,挑起冲突的时候,茹也元帅对双方的力量一无所知。但通过在斗争中的观察和分析,他能够渐渐掌控局势。这就是在自由国致胜的法宝。每一方,或者说每一种疾病(在自由国任何行为都是疾病的表征),都会具备精神污染的特质。只要比别人领先一步抓住核心,就能战无不胜。每当这时,茹也元帅就能深刻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强烈而真实。除此以外,胜利或失败对他并没有什么意义。他早已不需要更多的支持者,挑动别人反对自己纯属无法戒断的娱乐。如果放血能带来这种存在感,茹也怕是早就割断自己的主动脉了。那些骗子医生们就是咎由自取。而近些年来,这种冒险也越来越没有挑战性了。自由国因此而风平浪静了一阵子。

但这只是表面的平静。茹也元帅一直在酝酿和裁决者之间的斗争。这不是一场必胜之战,所以对茹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就好像对抗世俗派的那场斗争一样。直到开始执政后好一段时间,他还必须依赖运气和有限的理性来面对层出不穷的抗议。新晋元帅的茹也需要裁决者们的帮助。因此,裁决者委员会并不对茹也一个人负责,而是严格遵循多数原则的21人会议。

这么多年,茹也一刻也没有放松对裁决者的警惕。事实上,计划早就制定好了。很显然,秩虚妲虹也是一种污染性的精神疾病。茹也在长年累月的思考中,积累了足够的论据来证明这一点。他相信每一个秩虚妲虹患者都有这种体验——这种疾病本就是从厌弃自己开始的,进而才发展到厌弃世界。这足够有污染性了,能够煽动国民杀死所有的神学学生,包括已经毕业的和还未入学的。之所以没有首先发难,是因为他清楚,这是只能是最后的手段。它会摧毁整个裁决者委员会,包括茹也自己。抗议和愤怒是自由国的动能。茹也能引导它们的方向,却根本无法控制它们。没有一任主教能做到。

但除此之外,茹也别无他法。这是整个神学院的共谋。所有人都把对外界的接触降到最低。表面上是为了潜心思考,更深层的目的则是建立一个最小共性的秩虚妲虹共同体,将大规模内部清洗的风险降到最低。每一个妄图从内部破坏体系的人都得掂量掂量被抗议声浪淹没的分量,这非常管用。裁决者们都是深谙此理的,他们才不会像世俗派那样露出明显的破绽。除了秩虚妲虹,茹也找不到将他们一锅端的办法。

当然,茹也元帅也不会轻易露出破绽。也许某几个裁决者真的发现了他身上的精神疾病。但他们无法向人民证明。茹也只要顺水推舟清理这次疾病就可以了。不过是杀死一些人。上次的隐性麻风病就是这样。这次会有什么不同?茹也期待着,随时准备引爆秩虚妲虹炸弹。

为了自由,他随时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这是自由国需要暴君的理由。

知事官回来了。

“他们准备怎么做?”茹也问。

“清洗秩虚妲虹。”知事官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哦?”茹也有些惊讶。这是唯一理性的办法。但他没想到真有人付诸行动了。还在他之前。

一切都结束了。

他转向了知事官。“拿出你的刀吧。既然你们都相信了秩虚妲虹是精神污染,那就别藏着掖着了。过来,杀了我。然后,是那些裁决者。”

知事官沉默不语。他眼睛里满是正义的怒火。这是真正的自由国人民,由理性的愤怒驱策的人民,他们在血与火之中享有真正的自由。

“秩虚妲虹的时代结束了,我追求了一生的意义也完美落幕了。你将是缔造新时代的人,人民会追随你。我死前的忠告是,做暴君,别做暴民。为了自由国。和人民划清界限就是对他们自由最好的保护。也只有这样,将来你死的时候,才不会茫然无措。”

刀子扎进了茹也元帅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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