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之下
一
六月六日,多云。
知了在树上叫个没休没止,好像知道夏日的短暂,所以鼓足了全身的劲儿争取六月最后的艳阳。
昌黎中学高三重点班263班的教室里,鸦雀无声。一垛垛书在课桌上面叠起来,像极了战场上的堡垒,一个个“战士”埋头在自己的掩体后面,无声地为最后的战役做着准备、抗争。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马上变得不安、躁动起来。
“晓阳刚刚怎么了?好像是被班主任拎出去的!”坐在前排的一个小个子女生一脸疑惑,跑到后面来低声询问情况。
“还能怎么样呀!以为自己模拟考考了两次年级第一,高考就没问题了呗!骄傲了呗!”坐在后排稍微有点发胖的女生声音洪亮,嘴角微微上翘,显得有点不屑。
“你们不要胡说,他不是那样的人,要说闲话到一边儿说去,不要影响大家复习!”旁边的一个女生站了起来,情绪有点激动。她中等个头,身材苗条,白皙的皮肤衬着一头长直黑发,显得格外温婉动人。
“不说就不说啦,谁还不知道你晨菲和他晓阳什么关系呀!我连你们父母什么关系都知道呢!”
“你,,,你胡说什么?”晨菲觉得脸颊微微有点发热,但又不知如何辩驳,骂人的话她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微胖的女生觉得既然占了上锋,再说下去有点不妥,嗓音稍微低了一点:“不过实话告诉你,我刚刚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晓阳那面如死灰的表情,八成是得了失心疯,精神奔溃了!”。
话刚落地,周围的人又是一阵疑惑、错愕、惊讶、紧张,而后细细的嘀咕声汇成的河流比刚刚的吵闹来得更加汹涌。
... ...
二
“安静啦,安静啦!”班主任徐老师走进教室,一边用厚实的手掌拍打着讲台,一边扯着略微嘶哑的嗓子嚷着--虽然最近讲课少了,以学生自习为主,但是他的扁桃体发炎好像更严重了。
跟在他后面进教室的是个肤白、大眼、鹰钩鼻、显得几分俊俏的学生--他就是晓阳,那个最后三次模拟考考了两次年级第一的人。晨菲见他进来,担忧少了几分,但是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希望他能像无数次的往常那样往这边看一眼,哪怕给自己一个眼神也好。但是今天,晓阳没有!他只是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埋头,看着语文课本五十七页的《孔雀东南飞》,不语。
“嗯,同学们,老师今天有几句话想对你们讲,本来是打算晚上再讲的,但是我觉得现在也是个好机会。”徐老师见下面安静了,开了腔:“自古以来,行百里者,半九十。要做一件事情,大部分人往往都在最后阶段不能坚持而功亏一篑。所以,越是到最后关头,越是要沉下心来。你们知道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吗?不是说你平时游得快你就可以成龙,而是要看最后一下,能不能跃上龙门!”他在说“最后一下,跃上龙门”的时候话音拖得格外长,而且一直向晓阳这边注视着。
“最后,老师还有句话要送给你们,‘禹门鱼变辞凡水,乔水莺迁出故林’... ...”。
老师后面讲了什么,晨菲完全不记得了,她只是惦记着晓阳,想知道他今天究竟怎么了--她最担心晓阳这样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是不是因为自己迟迟没有给他回应。
她虽然和他的书桌紧挨着却不能直接问他。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用自己粉红色的笔记本裁了张小纸条,然后写下几行娟秀的字再折叠几次,向晓阳的书桌“掩体”里塞了过去。--“今天晚上,晚自习课间,操场老地方,我有话要和你说”。
三
抬头北望,夜空中最亮的星,在这云头攒动的黑夜里依稀可见,指引着迷失方向的人儿。
昌黎中学的操场,晚上是不开灯的,只能借着不远处教学楼里透过来的荧光,隐约看见黑的土、白的石头和在几点星光下发着亮的小水潭,其他都归于无知的黑暗。
一男一女在操场上并肩走着,没有说话,这已经是他们走的第二圈了。
晨菲觉得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她脑海里有很多问题要向晓阳问个清楚--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无心复习,在那里发呆,被班主任徐老师拎出去了?你是不是病了或者有什么心事瞒着我?是不是因为我迟迟没有答应你我两在一起的事儿?其实我两的事儿父母都知道了,我妈并没有反对我们在一起,只是要等高考之后,你妈应该慢慢也会接受的。
问题太多,她真想一股脑儿的全问出来,但是这里这么安静,他们走得又是这么近,话到了嘴边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晓阳,我走不动了!”晨菲停下了脚步和他面对面站着。
晓阳还是低着头,嘴唇微闭,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
晨菲上身往前面靠了一点,胸前被衬衣扯得突出了一些,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把唇贴到了他的嘴唇上,在夏虫沉默了三秒之后,她觉得心跳加快,脸颊发热,向后退开了半步,说:“晓阳,你那天说的事儿,我答应你,但是得等到高考之后。一起加油吧!”说完,转身向教室的方向小跑去了。
此刻,晓阳抬起头来,望着晨菲渐渐走远的背影,想去抓她,却抓不着,眼眶的泪珠已经在打转了。是有几分喜悦,或是几分感动,而后,他捏紧了拳头,泪珠巴巴的一颗颗滚落下来。他现在满脑子被昨天的事情占据--在收拾东西,找自己户口本时,无意间在父母的床头柜里看到了《高考后离婚约定书》,当时他的脑子里“嗡”的一下,不知所措,而后关上抽屉飞也似地跑了出来。
父母会离婚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但如果这已经是既成事实他也无力改变。但是他理解不了他们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一向独立自主,事事独立的他却在这件重大事情上被当做局外人对待,他们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吗?还在自己面前装出往日一样的“恩爱”,一样的关心自己。这真的是为了我好吗?我不要这样的爱!
他决定今天回家和他们谈个明白。
四
晚上九点零五分,康明小区里一栋栋房屋里透着白的,黄的莹莹的光。这里本来是当地一家银行的家属小区,后来原有业主有的搬走了,一些别的人搬进来,人便杂了。
一幢三单元902室的厨房亮着灯,锅里小火炖着鲫鱼豆腐汤,旁边的砧板上放着切好待放的葱花,等待着。客厅里,晓阳爸爸坐在沙发上,两手摊开一张环球时报,时而看看报,时而看看表,但心思好像全不在报纸上。
“孩子他爸,你说都过了五分钟了,晓阳咋还没回来呀?”晓阳妈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挂钟问。
“不用着急,都多大的人了,你就少操点心吧!再等等,没事儿的。”
“就你不急,就你不操心,你没看见隔壁楼晨菲他爸爸,最近每天接送他家孩子!虽说咱孩子成绩好点,听话点,但也得放在心上呀,你瞧瞧你......”晓阳他妈又急又气,正找不到口子宣泄,还想接着说,正在此刻,门开了。
晓阳背着书包,低着头,站在门口没有挪步。
“愣着干什么呀,赶快进来,妈给你炖了你最好吃的鲫鱼豆腐汤,你坐着休息,妈这就去给你盛。”孩子他妈赶紧迎了上去,伸手便去帮晓阳拖书包。
晓阳坐在客厅的餐桌旁,想说点什么,把事情说明白。他看看在厨房忙碌的妈妈,又看看窝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在一起该多好,但这应该是最后不多的几个晚上了,过了高考,我们都要去向哪里呢?你们应该和我商量一下的呀?有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不能摆出来说吗?
晓阳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变化,由刚刚的咬牙愤恨变得些许邪魅的得意,但嘴唇始终紧闭着。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报复下他们。
“儿子,这是怎么了,别愣着,快趁热把鱼汤喝了吧!”孩子他妈把碗放在桌上,见晓阳没有要吃的意思,觉得有点不对劲。怕他可能是心情不好,接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和晨菲高考后去水木大学夏令营的事儿,我跟你爸同意了。晨阿姨那边我也和她说了,没啥问题。不过,前提是你两都得考上水木大学”。
“好的,好的。”晓阳听了,嘴角两侧微微上翘,但是眼睛没有看他妈,而是呆呆的看着前方,看着自己的计划。
“鱼汤我不想喝了,有点累,想去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还没等爸妈晃过神来,晓阳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带上了门。他进了屋,既不去看复习冲刺资料,也不去准备明天考试的东西,而是躺在床上,发呆。忽然,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划开屏幕,是晨菲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句话:“后天之后,我们再不分开!”。晓阳没有回复,而是看着窗外的天空,北极星被暗黑色的云朵挡住,已经找不到了。
五
六月九日,大雨。
“哎呦,终于来了,赶快赶快,快进来坐,进来坐!我正做着早饭呢。”晓阳妈听见门铃响,去开门,发现约好的晨菲妈已经来了,赶紧迎进来。
“你说你来就来嘛,还买什么东西呀!大家都这么熟了!”
“今天就你一个人呀,怎么晨菲爸没一起过来玩呀?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再和他杀几盘呢?”晓阳爸看见晨菲妈进来,也顺口打了个招呼,手上比划了个落子将军的动作。
“是呀,他送晨菲回她奶奶家去了。”晨菲妈应和着晓阳爸,同时把手中的水果递到晓阳妈手上。然后被牵着往客厅中间的沙发上走去。
但是晨菲妈没有一点要坐的意思:“不坐了,不坐的,我之前和你说好的,今天过来是来拿之前那个东西的。”
“噢,好的,我这就去给你拿。”晓阳妈一下子认真起来,没有再客套,转身去房间的床头柜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她的手上。
晓阳妈接过信封,好像拿着一个宝贝不能给人看一样,只低头瞧了下外壳就马上塞到了黑色手提包里,里面好像还放着别的文件。她知道,这是她要的东西。而后,拉上手提包拉链便要出门。
晓阳妈看着她转身走出去,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她:“对了,你们家晨菲考的怎么样呀?”。
挺好的,上清北应该没啥问题!你们家阳阳呢?”她还不忘问下晓阳的情况。
“还行吧,但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搞的,这两天神神秘秘的!”晓阳妈看出来她急着走,没有再说什么。
... ...
昌黎市南山区民政局,高考之后这里的人好像多了起来。
晨菲妈找到在这里等候多时的晨菲爸,没有说话,一起去柜台前办理了离婚手续。
六
六月二十八日,阴,高考放榜。
昌黎中学的高考大喜报从校北正大门口一直贴到南门口,恨不得用红色的大纸把整个学校都裹起来。
大门口拉着横幅--热烈庆祝我校高263班晨菲同学荣获市理科状元!
横幅之下从左往右依次贴着水木大学,燕京大学等著名高校的录取名单,而后是重本,一本,二本一一排开。一时间,校门口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一个身形稍胖的女生转过头来问旁边的小个子女生:“喂,你知道今年的高考状元是谁吗?”。
“这还用问吗?我们班的晨菲呀!学校都只差敲锣打鼓,花车游街去宣传了!”小个子女生觉得这哪是什么新闻呀,有点不屑。
“那你知道我们的‘状元郎’晓阳考去哪里了吗?”胖女生接着说出了正题。
“也对哦,他到哪里去了呀?就算再失误重点大学是肯定没问题的吧!”
“听说他只刚刚过了二本线。比我都还少二十分呢,看来是真的得了失心疯呀!你当初还不行呢?”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点得意的笑。
“真的是得了失心疯?”
“... ...”
两个人渐渐走远,说话声越来越小,已不可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