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午饭过后,我正猫着腰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用一把老刷子洗球鞋,听见背后有人小声喊我。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对于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每天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一起走路。我想每个人的童年,身边都少不了一两个这样的玩伴。
我担心粘在鞋刷上的洗衣粉溅到眼睛里,所以使劲歪着脑袋刷鞋子,并没有扭头搭理身后说话的这个人。
“赶快扔了这秃头的鞋刷吧,再刷鞋面都被捣烂了。”闷葫芦般的喘声又传了过来。
我用力将鞋刷往盆里沾了水朝背后甩去,也不知道水抡到那人身上了没有,“哈哈哈”端起盆就跑掉了。
那人没有追我。我显得很无趣。回头看时,只见他呆呆站在原地揉眼睛。
其实刚才他说那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就没有姐姐呢?有个姐姐多好啊!用不着自己动手刷鞋了。
刚才说话的那人和我一般大,从没见过他动手刷过球鞋。刷鞋的事都由他姐姐代劳。刚才想到这儿才使了坏。
“小鱼,水弄到眼睛里了?我不是故意的。”放下盆,我迅速跑到了小鱼身边。
此情可待成追忆小鱼是我儿时最要好的伙伴。在这个居住了二十多户人家的大杂院里,就属他和我投脾气。
我知道小鱼不会生真气的。他连声说道“没事”,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鞋刷好了吗?”他一边用袖口蹭眼睛,一边问我。
“怎么?有啥好事吗?”我不解地问。
“刚路过小兵家,看到他那个姐夫来了,又提了一大包好吃的东西。”小鱼眨巴着眼睛说道,还用手笔画了一下。
看来好事真的来临了。我迅速将泡着球鞋的一盆脏水倒掉,拧开水龙头胡乱冲刷了一阵,将滴答着水的球鞋放到了窗台上。
“走,找小兵去。”我一边将湿手往裤子上蹭了蹭,一边吆喝小鱼往后院跑。
说实话,自从小兵的大姐谈了恋爱之后,小兵变得比以前更加大方了。每次他的准姐夫去他家,都带着大包小包好吃的。什么鸡蛋糕、苹果、果丹皮、花生、巧克力,我和小鱼也跟着他沾了不少光。
虽然小兵比我和小鱼大一岁,但我们三人玩得也不错。每次他都会将好吃的带出来一些,偷偷塞满裤兜,然后叫上我和小鱼躲在院子僻静处大快朵颐。
有好多次我们在一起边吃边聊,我打趣道,真希望小兵大姐永远谈恋爱,这样好吃的会源源不断输送到他们家。如果结婚,好吃的就变少了。
每次说这话的时候,小兵都瞪大眼睛看我。因为她大姐是个老姑娘,在搞对象这件事情上没少让家里人伤神。
“说曹操曹操就到”。还没走到小兵家门口,就看见他连蹦带跳出门了。
这回发现他的上衣口袋是瘪的,里面没像装东西。
“走,跟我买连环画去。”小兵一脸得意。
我们三人到了书店,我和小鱼才知道,小兵准姐夫给了他一块钱让他买书。
80年代,一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当时一碗呱呱两角钱,我一个月才能吃上一回,而且只买半碗。小鱼每周的零花钱也超不过一角。
那天,小兵因为拥有了一元钱“巨款”,所以也放开了手脚,不仅自己挑选了几本连环画,还让我和小鱼每人帮他挑选一本。
该我挑选的时候,我踮起脚跟,深深吸了一口气,两只眼睛仔细打量着木头货架上摆放的一本本连环画。
从左边看起,一排排看过之后,又从下边看起,一列列挨个看完,生怕有所遗漏。最终我挑选了一本《哪吒闹海》。
算账的时候,你猜怎么着?这一块钱一共买了九本连环画。一大摞呀!可是抱在怀里一点也不觉得重。
小兵说,这些连环画他先拿到他家去看,等哪天他爸爸妈妈姐姐上班去了,家里剩他一人的时候,再邀请我和小鱼一起去他家。
回家路上,小兵突然将一摞连环画放至我手中,从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又搜出一角钱来。
我和小鱼都瞪大了眼睛。
“平时攒的,就剩这么点了,买串糖葫芦吃吧。”
小兵是看到街角有卖糖葫芦的人才掏出这一角钱的。我当时还想,人家有个姐姐多好啊!没准这一角钱也是他准姐夫给的。
“小鱼,赶紧让你姐谈恋爱吧!”我扭头冲小鱼来了这么一句。
“我姐才刚上初二,你就让她早恋,你安的啥心啊?”小鱼用拳头砸了一下我的后背嘟囔道。
我和小鱼呵呵笑了。小兵手里攥着一串火红的糖葫芦走到我们身边时,竹签上的山楂已经所剩不多了。好几颗已经被他吞进肚子里。
“你俩一人一颗。”小兵将剩下的糖葫芦递给了小鱼。
“真好吃。”山楂嚼在嘴里,我和小鱼还不忘夸奖一番。
此情可待成追忆中午才吃了糖葫芦,没想到晚上小鱼又遇到了“拳头面”。
晚上本来约好和小鱼一起写作业的,可是等到八点,仍不见小鱼的踪影。
书桌上还放着白天小鱼留下的两本作业本。
等不及了,我拿起两本作业本朝小鱼家的方向走去。
小鱼家住在后院的一排平房里。还没走到小鱼家,远远就听到有人好像在哭。
直到走近了才发现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只不过比说话的时候更加沙哑了一些。
此刻,我知道小鱼为什么没来写作业。心里也很明白这没缘由的哭。
每隔一段时间,小鱼他爹都会在家上演《苦肉计》,只不过从舞台上移到了家里。
身为戏曲演员的小鱼爹,这几年酒量一直随着年龄陡增。只要每次在家喝得酩酊大醉时,准会借着酒劲撒酒疯,拿小鱼出气。
之前曾跟随小鱼看过一次他爹登台。作为家属,我们有幸站到了舞台侧幕后边,近距离观赏了他爹的表演。
根据他爹舞台上的扮相,行当属于须生。当时的戏词一句都没听懂,倒是他下巴上戴的一圈白花花的胡须印象颇深。
正是在舞台上扮演慈祥老人的男人,只要喝上酒,在家就呈现出另一副模样。
我曾经还想,小鱼爹如果转为武生行当更合适,舞台上他的拳头应当对准那只假老虎,而不是伸向一个小毛孩。
可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不妥。如果他改行武生,那小鱼岂不是更遭罪?也许天天都会挨拳头。
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一巴掌推开了小鱼家的房门。
显然小鱼爹被我推开房门的一瞬间给吓到了。他看见我进去之后没好意思再撒泼,不仅停止了喧哗,也终止了往地上摔家伙。
我用眼睛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一个小孩敢于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是没有预料到的。他踉踉跄跄朝里屋走去,留下了一屋子的酒气和一地的碎磁片。
小鱼妈妈也许显然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总是默不作声地回应着。她付下身子收拾地上的残局。蹲下身子的瞬间,我看到她落泪了。眼泪滴在了地砖上,很快渗了进去。
墙角,我看到小鱼和她姐姐仍在抽泣。眼泪从脸颊滑落的瞬间,我看到小鱼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还发现他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红彤彤的印记。
小鱼看到我,不好意思地将头扭了过去。并用一只手轻轻捂到了那只留下红色印记的胳膊上。
放下作业本从小鱼家出来,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为小鱼暗自伤心的同时,我也庆幸,幸亏自己有位不胜酒力的父亲。
父亲说,也许经常下乡演出的缘故,很多戏曲演员都喜欢喝酒。如果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就不太好了。
父亲的话不无道理。
没过几年,听人说小鱼的父亲走了。走的那天,他仍喝过不少酒。
是肝硬化夺走了小鱼父亲的生命。从此,小城的舞台上少了一位著名的须生。
那么小鱼呢?这也是我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因为后来,我们家搬走了,以前住过的那个大杂院变成了回忆。
虽然自打搬出大杂院后我和小鱼仍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可我和小鱼就像两条平行线,从没有机会打过照面。后来打探到小鱼的消息时,我已长成了青年。
偶然机会,遇到了一位大杂院的邻居。这位叔叔说:“你是问小鱼啊,已经走了。”
“走哪去了?”我追问。
“上天堂了。车祸。这孩子,怪可惜的,早早就没了。”
那是小鱼当“的哥”时发生的事。某天下大雨,小鱼载着两位客人前往火车站。当时车子正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由于路面湿滑车速快,车子不知为何突然撞在高速路边的护栏上。
后来,两位客人经过抢救脱离了危险,而小鱼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小鱼走的时候年仅22岁。
很长时间,我自认为发生在小鱼身上的事就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我想小鱼应该还活着,只不过他生活在另外一座城市。他在那儿也结婚生子,和很多人一样,每天过着平淡、重复的日子,为生计不停奔波着。
我还幻想,闲暇的时候,是不是他也会坐下来喝杯茶,像我一样回忆过去,想念童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可是后来有一天,我真的在大街上碰到了小鱼的妈妈和姐姐。她们都老了,只是对小鱼闭口不提。我也没有打问小鱼的消息,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是道别转身之后,我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母女俩的背影,没想到小鱼妈妈也转过头看我。
直觉告诉我,此时她心里在说,如果小鱼活着的话,他也到这个岁数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说完小鱼,再谈谈小兵吧。
从大杂院搬出来再遇到小兵时,我们彼此都老成了。只不过看上去他的身体比小时候更加壮实,甚至出现了双下巴。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认出的。
按照常理,十多年没见面的儿时好伙伴突然见面,场面应当是亲切,热烈的,甚至还让人落泪。
可是现实发生的一幕却让人不敢恭维。令人感到一头雾水的是小兵对于这次相遇表现得异常冷淡。说实话,事后我有一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
本来我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看到对方一脸的漠然,我的心像浇了一盆凉水。礼貌性寒暄了几句之后,我们之间的谈话就戛然而止了。
如同一阵风吹散了一缕青烟,儿时友谊的小船就这么翻了。不知为何,我们再次相遇时,小兵竟然装作不认识我,与我形同陌路。
也许?也许没有也许,而是我想得太多了吧。
再后来,我们依然生活在同一座市城。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发觉回忆增多了。猛然间发现,很多曾经熟悉的人,他们悄悄走丢了,如今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