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殇
阿房殇
【楔子】
——如果这全天下都背叛了我，你会如何？
——如果全天下都背叛了你，我会站在你的身后，背叛全天下。
曾经他问，她如是答道。
如今，却是一语成韱。
（一）
春秋战乱，七国争霸，硝烟四起。
在这个战争的年代，生存成了唯一的王道。
从小，母亲就拂过我的发道：“我的阿房，生得这般粉雕玉琢，日后，定是要成为祸国殃民的红颜的。”
我痴痴地笑，尚不懂得祸国红颜为何物。
母亲喜欢倚在檀木的窗框上望着长长的远方，有时一呆便是一整天，好像永远也不会厌倦似的。
我只是时常不解，为何母亲的眉间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清愁呢？
直到我遇见了政，那个我爱如命的男子。
是个冬天，秦楚交战。
父亲项燕率军迎战，哥哥项梁为副将，随军出征。
那一年，我骗过了母亲，女扮男装混入军营，成为一名小卒，只为一睹那个被世人传说为拥有虎狼之国的恶名的男子——嬴政。我义无反顾地奔赴刀剑无眼的战场。
那一夜，我永远不会忘记。
月黑风高，寒气入骨。
楚军驻营，秦兵偷袭楚帐。
我被惊醒，帐内一片漆黑，帐外兵荒马乱。
我逃命般地跑进深林，大雪纷飞，被层层落雪覆盖的山路异常艰险难行，更何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怎跑得过训练有素的秦兵？
于是很快，我被他们追上，包围，欲剿杀。
我瘫软地趴在冰冷的雪地上，浑身颤抖不止，周身的寒冷和对未知的恐惧一步一步侵占着我的心扉，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地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父亲，母亲，哥哥，阿房不孝，阿房不能陪你们了，请你们原谅阿房的任性。
但，我不后悔。
度日如年的枯燥生活早已令我心生厌倦，此次冒险出府，意寻求一次自由，我已是下定了决心的。
倘若命里坎坷在此地终结，也不过是天命使然。唯一令我牵挂难舍的，便是我那远在楚国的母亲，我终究是忤逆辜负了她。
生死攸关的那一刻，是他救了我。
他俯身抱起在漫天大雪肆意纷飞下浑身颤栗不止的我，秦兵俯首叩拜，他踏在那一片片莹莹泛着皎光的雪地上，淡淡地扫了一眼低眉敛目的秦兵，转身，离开。
我在如雷鼓般的心跳中悄悄抬起头，微小剔透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这个剑眉星目的男子的肩上，眉上，发上，和他怀里心鹿乱撞的我的身上，模糊了我的视线，迷离了我的心动，驱散了我一夜寒冷不安的惊险。
周身的战火好像全都静止不见，我的眼里，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
我只听到，秦王殿下。
（二）
都说血海营营帝王路，步步惊心尸如山，权欲是一把刀，扼杀了我所有的青春年少。
现在的我，早已不在乎背负祸国红颜的罪名了。
那个冬天，烽火连天，七国之一的楚国覆灭，楚国大家项氏一族被倾家抄斩。
秦王有令，项氏一族，一个不留。
那一夜，天地之间弥漫着一股强大而无法拒绝的血腥气息，一朵朵渗透出血色的花儿相继绽放，铺遍了布满残肢断骸的雪地上，圣洁不再，妖娆华丽，一如当年的血色妩媚至极。
我站在高山之巅，遥望身下正在屠城的秦兵，面无表情。
楚国灭亡，父亲以身殉国，母亲于府中自缢，哥哥下落不明。
从今以后，在这个茫茫乱世上，再无七国之一的楚国，也再无楚国的项氏一族。
从此，我沦为一介孤女。
秦兵伐楚，手段残忍暴虐，最是惨无人道。然而我什么都不能阻止，无法阻止。
不过幸好，我还有政。
那个于乱世烽火之中温暖我一颗荒凉少女心的男子，幸好，我还有他。
我背叛了楚国，甚至是千夫所指，刀剑加颈时，我都不曾后悔过。
因为政说，生在乱世，身不由己。生在帝王家，便从来没有仁慈的奢侈。
政，你说，待你一统天下之时，便是十里红妆我披如火嫁衣花嫁之日。
良辰美景，你素手绾我之发，描我之眉，点我眉间朱砂，说要许我盛世繁华。
霓虹琉璃共花盏，十里桃花酿成墨，你着我之装，唤我之名，书写一纸红颜倾城，江山跌宕如画。
你说，要与我相依，许我一世太平天下。
因为是你说的，所以我都信。
背叛楚国，令楚国沦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时；手染鲜血，天真泯灭，半身罪孽芳华耗尽时；刺杀失败，沦为阶下之囚生死难保时，从来，从来不曾后悔过。
只要是政想让我去做的事，我都将在所不惜。
就如同，当年女扮男装奔赴战场一般，义无反顾，生死皆抛。
（三）
儒家妄言，楚国余孽尚存于世，身处大秦咸阳后宫迷惑当朝帝王，以身谄媚，其心可诛。
于是政，焚书坑儒。
建阿房行宫，筑万里长城，造兵马俑军，塑地下陵墓。世人皆道，秦王政少年残酷，手段狠戾，为君不仁。
然而却鲜少有人知，我的政心怀天下之大道，少年宏图，数年为龙囚丘壑，如今一朝夕变，掌权强秦，倾尽毕生心愿，为的便是一统天下。
届时七国归一，战火不再泛滥成灾，百姓不再流离失所。这个世上就不会再有生而为质的皇子和孤苦无依的将相之女，生在乱世，身不由己，情爱无望。
可是，我的政心怀天下，他的眼里装得下他的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装得下他朝堂之上的王侯将相，装得下他四海之阔的江山社稷，却唯独装不下一个阿房。
比起他的阿房，他更爱的是这个天下，他的宏图大业，他的千秋万世，他亲手建立起来的这个大秦帝国。
无名涯上，我身穿红色朝阳嫁衣，三千墨发无束，嘴角轻扬。
曾几何时，你曾许诺我，大喜之日，你为我描眉，绾发，许我一世安康繁华。
可是我今身穿嫁衣，却是看着你与别的女人洞房花烛，白头偕老。
我怎能甘心？！
政啊……
冷风如霜，活刮着我的每一寸骨血，然后我便听到了心碎的声音，由一个轻微的痕迹逐渐破裂开来，如钝刀，如利剑，一点一点撕开我血脉相连的筋骨，不急不缓地暴露出我那丑陋不堪的鲜血淋漓和无限延绵的狰狞绝望。
我今生乱世，身披繁华，一夜之间国破家亡，此后颠沛流离，艰难求生，做过杀人害命，负尽挚亲血肉，却唯独不曾伤害过你。
事到如今，我一无所有。
良久，我扯唇而笑。
挪动步子，我向前走去，嫁衣猎猎如泣血，可是我却释然。
政，你不负我，我也定不负你。可是你若负我，此生此世，我也必不会与她人成就你的千秋霸业。
阿房，说到做到！
闭上双眼，我笑靥如花。
遥远的、仿佛从异世化渡而来的钟声敲响，发出沉冗而绵长的禅音，回荡在这个古老而荒芜人烟的山谷里。
那是秦王政一统天下的庆典。
下雪了。
秦王封皇，自称秦始皇。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冬天，当他接受天下苍生顶礼膜拜的时候，有一个名叫阿房的女子，已经自缢。
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天下和我，只能坐拥一个。他选择了天下，我要让他一辈子活在愧疚和痛苦之中想着我，念着我，割舍不掉我。
此生此世，生生世世，我都要他牢牢记得平生负过的阿房。
（后记）
——如果这全天下都背叛了我，你会如何？
——如果全天下都背叛了你，我会站在你的身后，背叛全天下。
曾经他问，她如是答道。
如今，却是一语成韱。
其实，她还有话没有告诉他，因为她宁愿他永远不知，也不愿这些话最终成真。
政，就是阿房的天下。
如果阿房的天下背叛了阿房，那么，阿房会在政得到了这个天下的时候，背叛我的天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