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父(下)
苦乐人生
2017年4月叔父在咸阳1988年,叔父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朝夕相处、日思夜梦的斜儿岭山庄,开始了他后半生的苦乐人生。
那时,叔父五十多岁,身体硬朗,精力过人,本可以沐浴改革的春风好好大干一场,可娘娘(婶婶)风湿性关节炎愈发严重,加之多年在山庄独行惯了,一时半会很难适应当下的节奏。比如:种植烤烟、栽种苹果树都需要大量人力,一年到头还不一定能挣钱,思前想后,还是种庄稼轻车熟路,相对稳妥些。不几年,村上出现了万元户,一辈子不认输、不服人的叔父,这下坐不住了。折腾了好几年,在庄背后栽了几亩苹果树,因为苹果树挂果周期最少需三年,真正到盛果期要五六年,而且还分大小年,市场又时好时坏,从施肥、浇水、剪枝,再到疏花、挂果、打农药、套袋等等,劳神费力,比种庄稼不知要难多少倍。可叔父从小有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不会就学,不懂就问,样样行行都难不住,经过了三年的“嗷嗷待铺”,苹果树终于开花结果了。可这个时候,娘娘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叔父虽然不服老,但毕竟年岁大了,在儿女们的再三劝说下,苹果园最后还是无疾而终了。
2012年7月叔父和我的婊哥合影九十年代,叔父的几个孩子该成家的成家,该工作的工作,家里已没有什么负担了。堂哥(叔父老大)在外工作,经济条件较好,姊妹们没少帮扶,二老平日的开销也没少给。可叔父是个闲不住的人,苹果园不让干,光收种几亩庄稼又闷得慌,也暖不住他的心。记得两千年前后,有一次我回老家,他显摆自己种植的“小烟”长势多好,我们都很纳闷,自留地都给人了咋还冒出几亩小烟来?岂知几年前在离我们村三十里外的半山上,他包了人家几亩荒地。七十多岁的人了,骑个电摩山上山下,来回奔波,儿女们都很担心,但他却当耳边风。他带着我们驱车二十多分钟来到目的地,这块地离公路不远,相对地势平坦,叔父勤快,种庄稼、务农作物是把好手,土质松软,烟叶茂盛,整片地打理得整齐有序,很难找出杂草。叔父看着自己的庄稼,满心欢喜,高兴地说:这块不起眼的坡地,每年能增加收入一两千元,足够我们花销了。
叔父和娘娘都是凄苦悲怜之人。二老前半生出尽了苦力,后半生本该享享清福了,可老天爷却不这样安排,娘娘自幼就多灾多难,父母早逝,自己身体一直不好,年轻轻又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这是一种疑难绝症,没有好的治疗办法。伺候娘娘起居,抓锅撩灶,都全落在叔父身上。娘娘患病二十余年,卧床不起近十年,都是他经管照料,尤其大冬天,深更半夜,娘娘疼得声唤,一回儿要喝水,一会儿又要解手,他都得爬起来,一晚上从未睡过安稳觉。这种情况,大家都懂,只是我们没遇到,试想想如果我遇到真会被逼疯的!叔父没有,他老人家数年如一日,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娘娘深受病痛折磨,生不如死;叔父天天陪伴伺候,心如刀割。叔父难受啊!2009年7月,娘娘走了,到天国享福去了。叔父眼泪汪汪,他不舍啊!但又觉得这么苦命的人该解脱了,想到这他又擦干了眼泪。安埋娘娘的先一天下午,刚从西十字请魂回来,不一会儿,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入注,持续四五个小时,这是天地同悲、日月同泣啊!
这是我80多岁高龄的姑姑和大妈当我回想起叔父与娘娘这辈子的辛劳和心酸时,我突然明白叔父的暴脾气了,他苦他累啊!前半辈子在山上,形单影只,养成了特立独行的性子;后半辈子伺候娘娘,洗衣做饭,接死端尿,容易吗?叔父心里的伤痛又有谁会理解呢?
叔父是聪明之人,他也意识到这暴脾气该改改,其实这十几年他已收敛了许多,不中他的意,看不管的事,他矜持点尽量不说或少说。更为难他的是,他学会了改变自己,学会了排解压力的办法。以我看来,这才是叔父的过人之处,老天爷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幸福来敲门”如期而至了。
这是叔父结集成册的《诗集》
娘娘卧床不起之后,家里再不能离人了,闲暇之余叔父开始学习书法、学习诗词歌赋,学习说快板,而且自创自编自导自演,一时还成了咱们村镇乃至全县的文化名人。说为难叔父了,是因为他是文盲,是大老粗,解放后才进了几天学堂,算是扫盲了。但叔父有才情,记性好,不服不行,他编写的快板、顺口溜朗朗上口,语意深刻,紧扣时代脉搏,歌颂党的改革开放好政策,歌颂农村的喜人变化,同时也鞭挞社会的不良习气和腐败现象,深得民心,深受老百姓的喜爱。老人家受过解放前后耿家村自乐班的熏染,即兴表演,不分场合,张嘴就来,绘声绘色,既给人们带来了欢笑,又把大家引入到深深地思考之中。娘娘去世后,他有了大把的时间,不是学习书法或诗词创作,就是走街串乡广交朋友。正是他的豪爽、好兴和好客,博得了村民的一片赞誉,也结识了许多文化人。叔父的书稿可以说像一堆乱麻,要理出个头绪,真需要高人奇人。你想想,一个斗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能编个顺口溜、打油诗,这已经相当不简单了。叔父的诗集出版了,印制五十余本,由于铁粉太多,很快就一抢而空。2011年回老家,叔父拿出诗集,这让我很是惊喜。叔父说印刷太少了,还想再印些。我翻看了几页,发现还有错别字,个别地方还有问题。我告诉叔父,所有书稿给我,我重新修改再编排打印成册。真是难啊!叔父原稿上好些关键的字词不会写,都是用圆圈替代,而且是毛笔书写,全是繁体字,辨认都很困难。我花了三个月时间,总算了却了叔父的心愿,自感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情。叔父自创的打油诗,毕竟没念过书,好多句子都是方言,一旦成书面语,首先语言要通顺,结构要完整,所以修改起来难度极大。当然整体上还是尊重原作的面貌与主题。《赞封侯沟大桥》这首诗,去年我在改革开放四十年征文中采用过,其中有句“封侯沟深撇叶大”最为出彩。他写的《毛主席真伟大》这首诗,前两句是“毛主席真伟大,军事战略盖天下;打倒蒋匪除恶霸,人民当家敢说话。”浅显易懂,清新自然。快板《耿家村自乐班发展过程》,从民国二三十年写到现在,信息量大,内容丰富,简直就是耿家村的家谱。历届团长、演员他都烂熟于心,叔父的记忆力惊人,让人不得不服。这里我还要说,社火、自乐班也是叔父的最爱。那些年每到腊月,村长拉着叔父走咸阳,上西安,采购各种乐器、服饰,提早为正月十五闹社火做准备。腊月二十三锣鼓家伙敲起来,别看他年龄最大,敲得最有力最过瘾!敲出了农民兄弟的自信和欢乐!这就是我的叔父,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与激情的人。
这是叔父的书法作品有人说:你对叔父好,叔父也爱你,你们有缘,有共同语言。其实尊老爱幼是无需理由的。小的时候,叔父真没有偏爱过我,甚至都调不起我,至少在我的印象里。1995年母亲去世,我失去了主心骨,每次回去,叔父问长问短,有说不完的话,以后我每逢压力过大时,叔父成了我倾诉交流的最亲近之人,他的安慰、他的豪情、他的鞭策给了我无穷的动力。这几年,依照叔父心愿 ,由儿女们陪伴,逛北京,在天安门与毛主席零距离接触;走西安,游名胜古迹,领略十三朝古都的兴替;赴革命圣地延安,在宝塔山下接受红色革命教育……
这是叔父2016年在天安门广场合影叔父这一辈子几乎没有吃过药、打过针,更别说住院了。他性格刚烈如柴火,一点就燃,干活似“亡命之徒”,不知疲累,对人事从不服软认输,这一切都得益于他如钢打铁铸一般的强健身体。2017年,叔父身体每况愈下,行动有些迟缓,说话声音不够宏亮,去医院检查有点轻微脑梗,需住院接受治疗。叔父暴脾气又来了,坚决不从,在大夫劝说下,勉强呆了一天,到下午偷偷针一拔走了。大夫啼笑不得,看病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倔的老头。这算是叔父活了85岁,唯一住过的一次医院。
这是2017年4月叔父在我家与堂哥、我的合影叔父这辈子虽然出了大力,受尽了周折,尝够了人间疾苦,但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强健的身体,给了他一个幸福的大家庭。他养育了四儿两女,个个听话懂事有出息。他豪情万丈,他潇洒张扬,他特立独行,这一切都来自于他内心的强大和博大的胸襟。
(作于2019年3月25日)
我的叔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