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宁的黑猫
高中时,我家住在那种单位分配的老旧平房里。平房是一排一排的,每家一个屋子,屋子前一小片是属于各家的小院子。每户与每户之间大都用砖头垒一个低矮的隔墙,简单地作为一个土地归属的标记。在院子里洗衣服扫地干活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可以说着话,聊着天,很是热闹。
我家的右边却是垒了一个俩人高的隔墙。右边住着的是亚杰家。亚杰的母亲早早就去世了,他的父亲另讨了一个年轻的老婆。母亲与亚杰的继母不和,经常因小事吵架,后来索性在两家之间竖起了高墙。最可笑的是竟然有一次两个女人吵架,各搬来一把梯子,爬到墙头大吵。
俩家不和,但是亚杰却是我那时喜欢的男生。
亚杰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叫亚宁,俩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俩人都有浓密的带点卷曲的黑头发,大而挺的鹰钩鼻,眼睛深陷,整个脸的轮廓非常的立体,像雕塑一般。这番像貌,在我们那里真得是显得特别与众不同,所以大家据传,双胞胎的亲生母亲可能是个外国女人。
亚杰和亚宁虽然长得太像,但性格却大不相同。亚杰比较坏一些,痞气重一点,性格张扬,也喜欢撩逗女孩子。而亚宁却是标准的好孩子,安静而内敛,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
十六七的女孩子,大都喜欢有点坏坏的男生。所以从高中开始,我的心里面就满满的都是亚杰的影子。亚杰对我若即若离,时好时坏。我没有表白过,但是亚杰当然也心知肚明。凭着女孩子天生的敏感,我知道亚杰是有点点喜欢我的,但是这喜欢有多少,我一点都不确定。
高中三年期间,作为邻居和同班同学,我们相处得很是融洽。但是我们的相处总是悄悄地。母亲经常在我面前说,隔壁那家你少和他们打交道,俩儿子长得帅是帅,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不过那个二小子倒是挺聪明的,看起来也厚道,学习也好。
亚宁喜欢养猫,在他家里,他养着一只又肥又大的黑猫。好几次这只黑猫跳到俩人高的隔墙上,一呆就是一上午或是一下午,它安静的样子像极了亚宁的神情。有好几次,这只黑猫在我晚上回家的时候突然从黑暗的角落里窜出来,一团漆黑,只有两只暗夜里发光的绿色眼睛盯着我,吓得我一身冷汗。
我见了亚宁说,你那只黑猫处理掉吧,晚上见它要把人吓死。亚宁说,其实你不了解它,这只猫很通人性的,特别可爱,它蹦到你面前是表示它喜欢你呀。
亚宁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明净而温暖,露出整齐的白牙齿。搞得我心里莫名地一阵涟渏。
高中三年的时光转眼而逝,高考在我们的焦虑与压力中终于过去了。
那年夏天,天气特别得热,雨水也特别得多。那天下午,天气燥热,空气中连一点风都没有,这样的天在家里一分钟也呆不住。正在家里烦闷的我,突然听到窗玻璃有人轻轻地敲,从床上爬起来一看,那只黑猫正蹲在窗户外面,从外面看着我。我跑出门来,远远地看见亚杰和亚宁推着自行车站在树荫下和我招手。亚杰见我出来,说,这鬼天气,太热了,咱们出去凉快凉快去。
亚杰叫我,我求之不得,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亚杰骑车带着我,亚宁的车筐里带着他的黑猫,从家里出发了。阳光白得刺眼,炽热地烧烤着大地,自行车在大马路上欢快地飞驰,风吹起了我的长发和长裙,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汗味蒸发后的甜香气,混着亚杰身上隐隐的烟味,我有些晕眩,不自禁地用手抱住了亚杰的腰。亚杰哼起了小曲儿,我把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亚宁随行在后,我几乎就忘了他的存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听那只黑猫“喵喵”地乱叫起来。我回头,黑猫也正瞪着我,在白日强烈的阳光下,它的黑竟然有压迫心脏的力量,我急忙扭头,顺带也看见亚宁正看着我笑,我一时不知所措,脸红起来,抱着亚杰的手也放了下来。
我们的目的地是水库。水库很大,又加上最近雨水颇多,整个库里水汪汪一片。我们找了一处隐密的地方下到了水库边上。这里长着茂盛的大树,在树荫下坐下,瞬间觉得凉风习习,身上舒坦多了。
亚宁打个招呼起身往僻静的地方去了,估计是要方便。亚杰看着我,嘻嘻笑着,跳起来拉住我的手,神秘地说走走走,我带你四处看看。手被亚杰握着,我的心兴奋地呯呯直跳,随着他钻进了一处密密的小树林。没走多远,亚杰用手抱住了我,我慌乱得头脑发热,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心里即害怕又充满了期待。他吻住了我,那一刻我心狂跳,不自主地哼出了声音。正当我俩沉浸在热吻当中时,一声巨大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宁静,我们慌慌张地跳开来,向发声处望去,发现是亚宁的那只黑猫,随后听见亚宁喊我们的声音。
亚杰咬咬牙,说,走吧走吧。
亚宁见我们出来,大声喊道,来看啊,水库里有好大的鱼。我和亚杰分外好奇,跑到了水库边上,探起头望向水中。果然,我们可以看到不远的地方,好几只硕大的肥鱼游来游去。那只黑猫见了鱼就在我们身边毛燥燥地窜来窜去,焦着地叫着。亚杰火了,一脚踢向黑猫,黑猫躲闪中,大叫一声却向我撞来,我本能地向后一退,却忘了身后是茫茫的大水一片。我落水了。
很多年后,我都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落水以后的事情。世界一片混乱,又一片宁静,像在梦中,心中充满了恐惧,大声地想喊救命,却发现喊出去的话没有声音,那些个”救命”轻漂漂地不知漂去了哪里。
在我落水的瞬间,我还是模糊地看见有个人跳进了水里。我大口地喝着水,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机灵灵地张开了嘴,身体像一块海绵,迅速地变得湿重。挣扎中,感觉手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于是死死得握住……
我醒来时,是在医院里。我昏迷了三天三夜,发着高烧,胡言乱语。清醒的那个早晨,我睁开眼,觉得头痛欲裂,浑身无力,脑子里是糊涂的,连回忆都是杂乱的,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是我做了一个噩梦,还是在梦里我落了一次水。
妈妈说,亚宁来看你好几次了,你都昏迷着。
亚宁从门外进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事物变得模糊起来,阳光分外得刺眼,亚宁高大帅气的脸在我眼前糊成一团。他趴到我耳边,低低地声音告我,你什么也别说,好吧。
我不知道他不让我说什么,我的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我能说什么呢?
等我出院后,我才知道,亚杰死了。亚杰为了救我,溺水死了。因了我们俩家大人的关系,亚宁只告诉大家说,亚杰是自己落水死的,如果不这样讲,不知道他爸爸会不会与我妈妈拼个你死我活,然后我们家就得倾家荡产地去赔偿。
时间是个无情的东西,时针分针秒针你争我赶地把人们的想念与悲伤统统抹了去。暑假结束,我的身体也惭惭恢复,只是脑子里好像进了水,眼睛里也进了水,人变得有些木讷,视力也差了,看东西模模糊糊,去配眼镜,近视镜老花镜统统不管用。
好在,我和亚宁都考上了大学。亚杰落榜了,不过无所谓,他已经不在了。亚宁想当然地去的是名牌大学,而我勉强去了一个三流大学。我智力受损,还患上了神经衰弱,经常做着各种各样的奇怪的梦,而亚宁的那只黑猫每次都会出现在我梦里。
亚宁在学校里一如继往地努力学习,和我偶有联系,不咸不淡地维持着我们的友谊。可是我慢慢地发现,在这友情之外,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开始对他有了特殊的感情,或许也可以称之为爱情。我不知道我是爱上了亚宁,还是在亚宁身上或多或少地找寻着亚杰的痕迹。
我很艰难地读完大学,毕了业。亚宁毕业以后,留在了厦门。工作以后,亚宁向我表白,希望我能去他的城市,和他一起生活。我答应了,心里满是欢喜。
也许是孩子们都大了,俩家大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我们的婚事他们都没有反对。本来我母亲对亚宁印象就好,所以也同意的爽快。
亚宁的猫居然还活着,只是看上去老了许多,步履不再那么灵活。婚礼前后,那只猫总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我看过去时,它竟然也抬起眼睛看着我,我们目光对接的一瞬,我总会心头一惊,又一暖,身体过电一般打个冷战,脑子里进的水好像也被电得蒸发了许多,记忆总会在那一电光火石间清晰地铺排开来,接着又模糊过去。
我喜欢它,又怕它。
结婚以后,我和亚宁定居在了厦门。婚后的生活也算是风平浪静,亚宁对我也算知冷知热。只是,时间久了,我发现,亚宁的性情慢慢地开始转变,工作上张扬激进,倒也不算坏事,业务突出,进升也很快。与女同事开暧昧的玩笑,打情骂俏,夜生活越来越丰富,有时竟会夜不归宿。
我的神经衰弱的病症越来越严重,几番求医都没有什么效果。偶尔会意识模糊,混乱地把亚宁当成了亚杰。晚上失眠的时候,我会一整夜一整夜地看着身边熟睡的亚宁,那卷曲的头发,挺拔的鼻子,一次次把他想像成了亚杰,我少女时代就爱上的那个男孩儿。
就在我痛苦难耐的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亚宁说,休息调整一段时间吧,对你和孩子都好。我工作忙,回老家住些日子,我父母和你父母都可以照应着你。
我同意了。
回到父母家,没有了工作上的压力,没有了对亚宁的猜忌,一心只想着养胎的我,慢慢地精神好了许多。这期间,那只黑猫经常会来找我。
夏天的上午,我会坐在院子里乘凉,那只黑猫就知趣地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打着盹,。我们就这样安静地陪伴着彼此,我的心柔柔软软地被一只黑猫抚慰着,一点点地疼,却又有一些舒服。像有一条细丝滑溜地小虫,在血肉里,骨头间游走,啃噬,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无处躲藏,无处遁身逃亡,浑身都是麻酥酥得,却是疼的。
那只猫老得终于快走不动了,经常在一处地方蜷缩着,一趴就是一天,不吃不喝,皮毛已经没有昔日的光亮,瘦得只有皮包肯头了。母亲说,这猫估计快老死了。
那天,我抱着那只快要咽气的黑猫,第一次去了水库。这是出事以后,我第一次来。水库这几年经过了大整修,我几乎找不到那个地方。我们小心翼翼地下到那里,那里的树木依然高大的耸立着,大片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像一些回忆的序曲。我把黑猫抱在怀里,面向水库,安静地坐着,它抬起头,看向我,黑色的眼睛里空洞、迷茫而悲伤,最后竟流出了两行眼泪,它的体温慢慢变冷,我泪雨滂沱,泪目中眼前的世界却渐渐清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