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
01
那是个春日，桃花在枝头开得正好，我化成人形，学着人间那些文人墨客的样子，手执折扇，在桃花林里装模作样地欣赏桃花。
其中有一位着青衣的公子，边摇着折扇，边对着桃花像念经一样念出一段我从未听过的经文，还有好多人跟着抚掌叫好，我觉得有趣极了，便摇着折扇，照念了一段：“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想我念经的样子一定很奇怪，那些墨客都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也瞪着眼珠子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在妖界，每回我露出这种表情，我的邻居蜘蛛精都会立刻原谅我。
果然，这招用人在类身上，也很奏效，那位刚刚念经的公子朝我走了过来：“今年今日此林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小生王子维，敢问姑娘芳名？”
王子维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春光一定全部落进他眼中了，在那之后，我从未见过那么波光潋滟的眼睛。
“小女子名唤红豆。”我学着人间姑娘的样子低眉顺目地答道。
“红豆——”王子维的声音中透出莫名的兴奋，“好美的名字。”
“多谢公子，你是第一个夸奖我的人类，我记住你了。”我一高兴，就没有形象地跳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要在陌生的人类面前装一装姑娘家的矜持。我有些懊恼地吐了吐舌。
王子维微微错愕了片刻，随即愉悦地笑了起来：“我看姑娘也是豪爽之人。难得性情相投，不如一起赏花吧。”
02
我跟着王子维几乎把桃林里的每一朵桃花都看过了。
他告诉我很多他的故事，他是一个书生，生于厮长于厮。父母早亡，跟着一个哥哥相依为命。今年秋后就要上京赴考。
“我必须考取功名。”王子维说这话时，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一直遥望着京城的方向，神情中透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然，“这是每一个书生的宿命。”
“你这么聪明，一定能如愿考取功名。”
“谢谢红豆姑娘，你真好。”
“呵。没，什么呐。我说真的。”我呵呵笑道。
王子维忽然拉住我的手说：“待我考取功名之时，就来娶你可好？”
“啊？”我惊得不知作何反应，脑子晕乎的厉害，我是一只树妖啊，可是，面对王子维那双湖水一样的眼睛，我是树妖这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03
我来到人间的第三个月，蜘蛛精找到了我。
“红豆，跟我回去。你大劫将至。”蜘蛛精黑着脸说。
“我不回去。我爱上人间了。我要留下来，做一个普通的人类。”
“就为了那小子是吗？幼稚。” 蜘蛛指着书房中正在温书的王子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我已经决定了。你走吧，谢谢你来看我。”我的态度非常坚决。
“那小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你可曾想过，普通的人类，能接受你是妖怪这个事实吗？人妖殊途，自古以来都没有好下场。跟我回去吧，红豆。” 蜘蛛精额上的青筋暴起，他脾气不太好，我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他在极力忍耐着。
他不晓得，一只树妖一旦铁了心，就不再回头了，我硬声道：“你不过是做了我几百年的邻居，又不是我什么人，管那么多干吗，我怎么样都跟你无关了。走吧你。”
“你——”蜘蛛精恼火地扬起拳头朝我挥过来，却在靠近我的鼻尖时，硬生生地打住了，我们就那样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
最后，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蜘蛛精喟叹一声，非常挫败地离开了。
04
我在人间陪着王子维读书、习画、赏花，每天都很快活。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道士，这个道士是王子维的朋友，叫毛十三，他一见到我就举起手中的捉妖刀，要砍我：“妖孽。拿命来。”
我吓坏了。
王子维拦住毛十三说：“兄弟，这是红豆姑娘。她人很好，不是妖啊。”
毛十三说：“子维兄，你肉眼凡胎自是识不出，我跟着师傅在茅山学艺几百年，猎妖无数，这气息一闻便知。她是一只活了五百年的树妖。”
王子维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错愕地瞪着我：“你，你——”
我张开嘴巴，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毛十三的捉妖刀再次向我扑过来。我最后又瞧了一眼犹如僵化的王子维，施了个法，逃走了。
05
从那一日起，我便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终日在人间飘荡。我不晓得还能去哪里，妖界是没有脸回去了，而人类容不下我。
大多时候，我只是呆呆地站在有桃林的地方，遥远京城的方向。现在已是深秋。他必定赶考去了，而在不久之后，他将取得功名。
“待我考取功名之时，就来娶你可好？”
言犹在耳，可惜物非人也非，眼中有水雾不断地溢出来。
忽然，我感到右眼生痛得厉害，我使劲揉着右眼，我的眼前居然出现了一幅幅变幻的场景。
那里面有一个女子，就仿佛我在水中看到的另一个自己，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母亲，我在那个场景中看到她与一个人类相遇、相识、相恋。那人类却是早有妻室的，却一直瞒着母亲，直到东窗事发。母亲愤而离去。回到了妖界。但，此时，她发现自己已珠胎暗结。
很快，妖王发现母亲与人类有私，妖界有一条规定，不能生下人类的孩子，母亲放弃自己的生命，选择生下我，她生下我之后，就被妖界处以极刑。临死前，她将所有的记忆全部封存在我的右眼中。并劝告我，千万不要爱上人类，重蹈她的覆辙。
“母亲——”太晚了啊，我已经爱上人类了。我捧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姑娘，王公子在京城遇难。你不去看看他吗？”一个美貌的女子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啊？王公子他怎么了？”骤然听说他有难，我还是无法置之不理。哪怕母亲的教训就摆在眼前，我还是不管不顾。
那女子递过来一把折扇，这正是王子维的折扇，初见时，他就是摇着这把折扇。
“他想见你最后一面，托我来给你送个信。”
那女子说完就消失了。
06
我焦灼地找到那女子口中的破庙时，夜色已经降了下来。
“王公子，王公子。”我在庙内寻了一圈并未发现王子维的踪迹，正奇怪间，忽觉一阵天眩地转，我暗叫不好。一张巨大的网已经将我网住了。
我看到了他，毛十三，他还真是执著啊。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脸上的表情近乎咬牙切齿：“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那个人的后代。母债子偿。当年，你母亲施妖术迷得我父亲抛妻弃子，我母亲受不住打击，拿刀刺进自己的心脏，我父亲随后也疯掉了，我上茅山学道，忍耐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才活到了今天，终于得报此仇，这就是报应。”他的捉妖刀一刀刺进我心口。
原来，他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我笑了，非常凄厉：“你一定不晓得，我母亲当年爱上你父亲，违反妖规，受到了极刑，早在五百年前就死掉了。她将这些记忆封存在我的右眼中，我几个时辰前才晓得这些故事。”
“你胡说，你胡说——”毛十三似发了狂般，拔出插我在心口的捉妖刀，又连砍了好几刀，我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了。要死了吗？也好。
“红豆，红豆。”
我听到有两个声音同时在呼唤我，是蜘蛛精和王子维。
我看到蜘蛛精要向毛十三施法，虚弱地说：“罢了，蜘蛛哥哥，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事……已至此，你……再杀他……也无用。”
提着最后一口气，说完这些，似耗尽了一生的力气，我疲惫极了，在最后一刻，还能看到他们，真的很好。
我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07
很多年后，在茅山的山脚下，多出一株红豆树，长得枝繁叶茂。
有一个王姓公子，时常来此吟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看上去很忧伤。
（无戒365挑营第27篇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