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不到的信
江暮从我的筷子中抢下了盘子中最后一块排骨,一口吞下,然后开始不停地打嗝。上一秒还含在我嘴里的橙汁,下一秒将白色的桌布染得一片金黄,煞是好看。于是靠窗的餐桌上出现了一幅诡异的画面,两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对坐着狂笑,一个不停地打嗝,一个咳的满脸通红。窗外有一个扯着小熊气球的女孩,指着我们向她母亲笑,餐厅中的人礼貌的沉默着。我实在忍不了那些暗暗飞来的视线,匆匆付了钱,拉着江暮逃出了餐厅。
“二十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千万不要抢我的东西吃,会遭报应的!”我开心地擦拭着衬衫上被溅上的橙汁。
“呃,你就记得我的糗事,好事,呃,怎么不见你,呃,说?”江暮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一如当年雪地里那个举着竹签的少女。
那时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从家到学校的路也很长,我们从不走马路,在镇上有一条被冻的结结实实的河,我们在河上见面,一路滑到学校,原本四十分钟的路只要二十分钟就好,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到学校已是满身大汗。那时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将两个人的零钱合在一处,买一个烤红薯,吃一碗热馄饨。
她最喜欢的是校门口的冰糖葫芦,哪怕因为寒冷那山楂硬得像石头。她喜欢最上面的一片薄薄的糖风,总是要迎着阳光看好久,阳光穿过那片甜蜜,在她脸上印下一片金色的祥云。我们一人一颗,在雪地里分食那要硌断门牙的红色玻璃球,总是在最后一声铃打响的瞬间舔着嘴边的糖屑冲进教室,在老师不悦的目光下迅速坐好。
那天的冰糖葫芦有十一颗山楂,她埋怨着我吃掉了她的糖风,从我嘴里霸道的抢下了最后一颗红果。第一节是语文课,老师动情的朗读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每停顿一下,江暮就打一个长长的嗝。我记得那时她的脸同早上吃下去的山楂一样红,语文老师的脸色则酷似昨晚烤红薯淡紫色的皮。
她在教室外站了两节课,坚持了三天没有等我放学回家,拒绝同我说话。我好气又好笑,故意同她讨厌的女孩吃了三天的午饭。
第四天早课前,一群人围在窗前吵闹,我挤进去,看到整个操场积了厚厚的雪,尚没有人踏足,只有江暮一个人穿着红色棉袄,在操场上躺成了一个“大”字。我冲下楼去,踏着没过小腿的积雪走过去拉她。
“你快起来,整个学校的人都在看你啦!”
“让他们看好啦,谁在乎?”她并不看我。
我犹豫着蹲下去,仰面躺在她身边,“我在乎啊。”声音小的自己都听不见。
“我已经三天没吃糖葫芦了,我们不要吵架啦,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她将自己温暖的手和一团冰凉的雪一起塞进我手里。
我反手握着她的手,笑了,“怎么,你要嫁我啊?”
“可以嫁你就好了。不然我们以后共事一夫吧?”
“哈?你在说什么啊?”
“我们喜欢的东西那么像,将来一定会喜欢同一个人啊!”她理所当然的,自顾自地说着,“我们可以嫁给同一个人,用一排书架把房间分成两半,你一半我一半。你那半放你那些唐诗宋词,我这半全是武侠小说。”
我也不自觉地接话,“最好找一个好欺负的男人,这样烦了的话就让他自己住,我们住一起。”
我们望着彼此嘻嘻傻笑,天空湛蓝,高处响起教导主任的怒吼,“二年七班的那两个,都给我滚上来!”
我没想过她会跟着韩宇离开,没有她常常畅想的浪漫婚礼,也没给我留下一句话。
我去她家找她,江阿姨抱歉地递给我一张地址。云南是个我无法想象的地方,我对着地图看了很久,大概是四天三夜的慢车,或者两天半的快车,或者五小时的飞机,或者一场梦的距离。
我没钱去找她,只能不停地写信。从愤怒写到委屈,再从委屈写到绝望,一共七十八封,花了五个月时间等待,期间甚至同那个姓张的邮递员谈了场莫名其妙的恋爱。
只是,我一直没等到回信。
放弃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四十三岁的我没有儿女,十五年的婚姻恍如一梦,没有留下任何证明。一个人来云南散心,在卖酸木瓜的小摊子面前怔怔的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一动不动的站了好久。
我们惊喜的叫着,尴尬的笑着,却不知道该不该拥抱。
云南的冬天比想象中的冷得多,没有暖气的屋子令我这个北方人不知所措,她带我去了她常去的小餐厅,点了正宗的米线和腊排骨火锅,让我尝尝这个地方的温暖的味道。江暮漫无边际的介绍着云南好玩的地方,说要陪我去逛洱海和丽江,说大理的水果比西双版纳的还要好吃,说我这个胆子一定不敢骑大象。
云南的纬度太低,海拔太高,即便是冬天,下午的阳光也让人睁不开眼睛,我眯起眼睛对着太阳,直到被阳光刺到流泪,才敢问出憋了一天的话,“为什么?”我甚至不敢看向她。
“我爱韩宇,我没办法像当初说好的那样同你分享他。”她声音越来越低。
我只觉得上天同我开了一个巨大玩笑,不,我只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玩笑。气到不知道该问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分享韩宇?”
“你说过的。”她委屈。
“你认真?”我惊讶。
“当年我才二十一岁,你知道的。”她苦笑。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面对一个永远只有三岁的孩子,我只能让语气变得温柔。
“我回了,每一封都回了。”她说的很认真。
她的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温馨,有小小的菜园,每一扇窗上都挂着贝壳风铃。
她打开了一个锁了三道锁的的黑色漆盒,一股脑倒出所有我曾经写给她的信,七十八封,一封不少。她一封一封地拆开,眼神悲戚的望向我。
那些曾经柔软洁白的信纸变得松脆,用力拿起会有残渣掉落。我习惯用黑色的钢笔,二十年后字迹依然清晰。而每一行字中间都有细细的圆珠笔的痕迹,油墨已经晕开,但我依稀认得,是她的字迹。
在信中,我责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她写道她真的爱他。我说她简直铁石心肠,她说她每晚都在想我会怎样。我说如果我做错什么请她说清楚,我会改正。她说都是她太自私和怯懦……
她似乎永远是孩子,傻傻的在我充满责问的言语后用小心翼翼的,执着的写下她的辩解,却不肯寄出一封。
那只上了三道锁的黑色漆盒。
我匆匆将那些信件拍照,很想很想对她说,送给我吧,一封也好。可心里却清楚它们永远都不属于我,那是时光留下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回忆,我没资格参与。她在二十多年前想告诉我的话,她的关心和她的委屈,我在今天才知道。
我想找一只邮筒,写信,给当年的她,给当年的我,给那时的我们。可是,我迷路了,我找不到邮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