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圪垯(1)
谁在人前不说人,谁在人后无人说?
——题记
吃午饭的时候,田大庄的村民们,又如往常一样,各端着饭菜,聚在村口那棵枝叶茂密的百岁古槐浓荫下,一边吃,一边聊。
古槐下是村人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千零八十顿饭吃饭的饭场。我敢说,现如今四十岁以下知道饭场的,纯属于稀有动物,再假以时日的话,肯定就没几人知道啥叫饭场了。搜狗说:饭场,指农村中人们聚集在一起吃饭的场地。这里是一切新闻、趣闻及飞短流长发布及传播的中心,这里是演绎各种活剧最好的舞台,这里是时代变迁、社会演进明晃晃、亮闪闪超逼真的反光镜。
哈,老圪垯这货呀,我看打他也不亏!
这货,是此地的方言土语,与话本小说中的这厮、当今人说的这家伙意思相同,不过含有轻蔑的意味,或带有诙谐色彩。
说这话的人叫田二毛,这是个快乐的单身汉,生产队记工员。
二毛忽忽拉拉扒了一大口秫秫米饭,又用筷子夹起一块咸萝卜干塞到嘴里,包鼓包鼓,嘎吱嘎吱嚼了一阵,便连没说完的下半截话一同咽下肚去了。
二毛说话喜欢卖关子,每到紧要处,便煞束话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揣摩效果。若是有人响应,他便马上高谈阔论器宇轩昂的,直说得俩嘴角子扑沫,俩脸蛋子变成猴屁股;若无人应和,便埋头饭碗,一个劲地把饭扒拉光净,然后抠抠牙屎,打两个哈哈端起空碗走路。关于牙屎这个词,知道的人可能更为稀有,就是藏在牙缝里的牙垢饭渣,它的兄弟姊妹还有眼屎、耳屎、鼻屎,统称为四史(屎)
二毛的新闻述评引起了听者的共鸣。
不打他打谁?私心比磨盘还大,比石碾子还重!
搭茬者是全村的头面人物大辫子——生产队的秃头队长。大辫子是外号,真名田金余。大辫子可谓开明人士,不像一般有此缺陷者那样护头。他不但不护头,并而且以此为美以此为荣:头秃怕个毬?给我个东洋头我还不换哩,俺省钱省时省功夫,虱子不叮虫不啃,木梳篦子死光光,只要我老婆不嫌弃,你们再说也白搭。就算我大辫子不标准,谁生的孩子有我家孩子标致水灵?铡钉一串串,钉死作贱的嘴。
大辫子和二毛所说的老圪垯又是何许人也?
老圪垯也姓田,三十六岁,身上并没生疱疣肿块,只是个中等个头的普通庄稼汉。所谓“老圪垯”,乃是做爹娘的对最小的一个孩子的爱称。最后一个生的往往起名叫老什么老什么的,登记上户口时会计顺手写上田圪垯三个字,打那一直圪垯到今天。他本人也不觉得取正名有多么必要,名字吗只是个代号,叫个玉天仙,不干好事也是个人渣,也是个大孬熊。田圪垯挺哲学的。
老圪垯到底挨谁打了?人家又为啥打他呢?
凡事都有因,有因就有果。
今年一开春,老圪垯经过反复盘算,决定把靠河湾的二亩责任田全种上红麻。他知道这种经济作物用途广,价格高,来钱快,风险还小。主意拿定,行动立马跟上。都说世间人情薄如纸,其实呀这黄土地比人情还薄三分。你不叫它喂饱,它就叫你饿肚子;你哄它一季子,它哄你十二个月,舍得下血本,才有好收成。
积攒一冬天的粪肥,外加二百斤铜陵产的碳酸氢铵全施作基肥。他又打听到青杆红麻比红杆红麻每亩能多收几十斤,就跑了几十里路,去外地换来青杆麻种子。
老婆数落他,咱家现成的麻种不用,疯了卵筋浪了蛋,跑外面换人家的,占工夫赔钱磨鞋底。
田圪垯大嘴一咧,眯缝着两眼缭老婆,你知道个屁!叫你撒种你撒种,让你锄地你锄地,熟了你只管薅,薅了你只管沤,沤了你只管剥,剥了你只管晾,晾了你只管打捆弄集上卖,现在咱留下话把,秋后你再见分晓!
青杆麻种上了,风调兩顺,长得葱笼茂密,撒土不露。蛣蟟子唱衰炎夏,转眼已是金秋。麻熟了,等待收割。
田圪垯一天要来麻地视察几遍,抠抠皮,剥剥杆,摘摘叶,看成色,然后掐准收割的最佳时机。早了,麻嫩不禁沤;晚了,皮糙卖不上价。今儿一大早,他又来到麻地边转悠。东瞅瞅西瞧瞧,看了三百二十眼,然后自言自语:实打实不放半点虚屁,咱这麻棵棵就是高出小半截。
邻地是田昌家的。田昌家种的是红麻,青麻红麻反差大好辨别,不费一点劲就能分清你你我我谁谁。
田圪垯心里灌了蜜,眼前浮出了发家图。卖了钱,先给老婆扯块蓝花布,华达呢的;接着给岳父买一条大铁桥;再给儿子买个正儿八经的书包;最后买一支竹笛自己吹,扬鞭催马运粮忙的优美旋律,一下子让他驾上了白云的轻车……他立于云端,他俯瞰全村的草草木木河流土地庄稼炊烟……突然,他发现与他地搭边的田昌家的红麻地里,稀不冷登有几棵青杆麻。
田圪垯揉揉眼,酸;又掐掐大腿,疼!断定是春上撒种时不小心蹦到那边去的。可转念又想不对呀,春上撒种的时候是弯腰撒的……对了,那天好象有风,小北风,对,小北风!麻是我的麻!是我的麻我就薅!
于是,他忽哧忽哧将田昌地边上的青杆麻全拔掉了。他正要捆了往家扛,田昌的两个儿子大憨、二楞风风火火闯到了。这是一对牤牛犊般的孪生兄弟。母亲在十七年前生下他哥俩,得产后风死了。是多病的父亲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长大。这两个儿子也算冒失,来到地里二话没说,按住正在捆麻的老圪垯。乒乒乓乓就是一顿好揍。没等田圪垯明白是咋回事,便扛起麻捆儿走成了两片麻叶。
哈哈——老圪垯这顿挨的够利朗,这货就是该打!
二毛说书般绘声绘色将老圪垯挨打始末说罢,又歪着嘴把他的精辟见解重复了一千零一遍。饭场上,叽叽喳喳,吵吵嚷嚷,马上有许多人应和。反正打人的和挨打的都没在场,爱说的尽可畅所欲言,满嘴跑火车。
就是嘛,你老圪垯自己把麻种撒到人家地里,凭啥不让人收?你就是要薅也该打田昌个招呼呀。
该他晦气倒霉,要是田昌在场,也挨不到他身上。
听说到公社告状去了呢,问他侄子借飞鸽没借着。
让他告到中央去。
有人发火了。这是大辫子的一个远门堂弟。
他把吃空了的饭碗往地上一撂,捋捋袖子。不打他留着他?我看打几下算是便宜他了。要是我,哪个龟孙子不把他的二亩青麻都薅完,连个麻茬也不给他留,前面有车后面有辙,你薅我的,我薅你的,谁不欠谁。
然而曲高和寡,饭场一时成了坟场,一个字,静。
于无声处听惊雷,大辫子亮嗓开腔。嗳——话不能这么说,打抱不平不能这么个打法,大兄弟!来尝尝你秃嫂子炒的菜咋样?说着,将盛菜的细花瓷盘递到他那位仗义执言的堂弟面前。堂弟领情伸筷夹起一大块鸡蛋炒辣椒丢进嘴里,啧啧称赞。乖乖,有味,嫂子能耐,烂稻草搁她手里也能变成香菜。我要是摊上这么个女人,叫我头摁开水里烫,烫得不剩一根毛都情愿!
放屁吧你!大辫子把菜盘朝地上一丢,你这货咋咋都上不了台面,一句正经话没有!你刚才怎么有脸说人家老圪垯这这那那?老圪垯跟你同岁的,孩子都快能上学了,你咋还是光棍一条?积点口德怕啥?你看看原先跟你一样的老寡杆,这几年还有几个?照这样痞混,只怕母老鼠也不愿跟你过!
哈——一阵开心大笑。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捂肚子,有的笑得把正嚼在嘴里的饭菜从鼻孔里喷了出来。笑得最惨的是二毛,他只顾尽情地笑,没留神手中的碗啪嚓掉地上摔成两瓣,饭菜溅满他一双大脚。大伙儿浸泡在笑的潮水里。只有大辫子堂弟没笑色,脸象猴屁股,脖颈子涨成一搂粗,低头一声不响地戳在那里。
瞎子田乔不耐烦了,他一拍屁股站起来,别干哄哄了好不好?该吃饭吃饭该说话说话。下午还得干活。
田乔,双目失明的孤老汉。前些年到处流浪,靠给人起卦算命过活,如今生意清淡,便洗手不干,随一个近门侄子熬日月。平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侄子待他倒也不坏。因此,田乔的日子倒也轻松自在。
这时有人提议,请田老先生给算一算田圪垯这回去告状到底能不能赢。
田乔立马逮住话尾巴,不是俺瞎窟窿穷唠叨,田圪垯不会去告状,准在家睡闷头觉。这货我知道——哎,你这是干啥?
原来大辫子正用筷子捅他腰窝,悄声通知他田圪垯来了。
这是大实话,可田乔看不见,只当是捉弄他,便赌气提高了声音道,田圪垯来了咋啦,我就不能说话了?嘁!
好哇乔哥,有话请说!
八丈厚百斤重的声音,紧追着田乔的话尾巴砸将过来。是田圪垯。
田圪垯拉着架车,边走边笑。身边,呼啦着他人高马大的老婆;车里坐着六岁的儿子小虎;车后面跟着四只咩咩欢叫雪团般的羊羔。
刚才还哗哗啦啦歌声悠扬的大槐树一下子变得死静,静得只可听到人们有节奏吃饭的咀嚼声,只可听到蚂蚁排队上树累得放屁的声音。
借光,借光,小心羊屎蛋掉碗里多一味!
田圪垯人马未到,就扯着嗓子,撕破喉咙嚷嚷。大伙儿忙让出一条路。
二毛站起来搭讪,老圪垯,包产到户你就不要命了?
田圪垯立住脚,天热不死人,我……我的豆地还没锄三遍哩。
二毛说立了秋,挂锄钩,现在啥时候了,你还锄哪家豆地?你那地里连个草芽儿也没有呀!
田圪垯伸头挺脖弓腰撅腚拉动车子,边拉边顺口溜出一首诗:今年秋老虎捱得久,多锄一遍能保墒;你光看我今天砸下几个汗珠子,哪曾想到秋后金蛋子咕咕噜噜往家淌……
再忙,也得过了晌再干哪!坐在树凉荫里不动不摇还出汗哩,你就不心疼你老婆孩子?大辫子接上茬。
啊哟,是辫子哥?田圪垯立马刹住脚,指指身边,俺这一口子皮糙肉厚不怕热,不像你屋里的,嫩得一掐一股水,亲一回都掉一层皮,摸一回能做三天梦——好梦。
老婆连忙用胳膊肘捅男人后腰,胡吣个啥,甭放屁臭人了,走家去!
男人笑着不挪窝,俺就不能跟田乔哥拉呱拉呱?嘁,我日他小姐!
田乔忙摆手,圪垯老弟,你别听我瞎叨咕,家去吧。
田圪垯沉呤了一会儿,好吧,待有了闲空儿咱再拉呱。老婆笑着扬手在男人屁股蛋上拍上一掌,拉呱个屁,还不是叨咕你——
哈哈……又一片会心的笑。
田圪垯笑声中拉车走了。田圪垯走得带劲,不知是他拖着车子走,还是车子推着他前进。笑声和议论都被他塞在车轮下弄一地灿烂几抹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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