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藏于旧时光

一、

微风轻拂着，阳光透过叶缝投下驳杂的影子，地上的错落阳光随着叶子摇动，小城的八月依旧炎热。
叶安安转过街角时，忽然瞥见一道人影从老船长电竞馆走出，白色上衣，军绿色短裤，他伸出左手将烟从嘴上抽离，轻吐了一口烟雾。
看不清脸，但像极了他。
叶安安不住偏头看，恰好一辆车开过，再看时，那少年似是无意向这边瞥了一眼，叶安安立马偏过头，一时之间心脏仿佛停止了，随后又开始剧烈地跳动。叶安安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手脚发慌，路都走得僵硬了起来。
一直到拐进书店，她都没敢回一下头。
叶安安，多少年了，见到他还是会手足无措吗？
是自嘲，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叶安安透过窗，深深地看了一眼刚刚相遇的街道，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风仍轻轻吹着，街上来往的人们神色依旧，老船长电竞馆的门口早已空空如也，这一场重逢，只在她一人的世界里刮起了惊涛骇浪，只她一人，独自欢欣紧张罢了。
从来都如此。

二、
2012年。
叶安安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穿过教学楼的人群，刚报完名的她正要去寝室区的公告栏查看自己的新寝室，忽然有只手掌在她背后轻轻地拍了一下。
叶安安回头看，只见陈悦可爱的小圆脸上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
“臭安安，也不知道等我一起！”陈悦嘟起小嘴抱怨道。
“哎呀，这不是开学第一天紧张嘛，把你给忘了。”
话音刚落，陈悦的脚便踢向了叶安安，“好啊你个没良心的，今天的午饭自己吃！”
“别别别，悦哥，悦姐，我错了！”
九月的天气炎热丝毫未减，汗珠从叶安安的脸颊一直滑落到颈脖，再继续往下。她伸手挡了挡眼前的阳光，看向远处一片清澈无云的蓝天，继而微微笑了。
“悦！一起加油吧！”
“想转移话题？”陈悦也看向了那一片蓝天，“不过，加油吧！”
把行李搬到新寝室，二人收拾好之后已是中午，吃饭后简单休息了一下，早早便到了教室。
短发的班主任介绍完开学的事情之后，又简单介绍了一下叶安安、陈悦这些从别的班考进来的同学，随后便立刻开始上课了。
叶安安心里想着，重点班果然不一样啊。她翻开书，准备好了迎接这里的新生活。
但是现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第二天晚自习时，老师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改作业，有受到表扬的同学，自然也有受到批评的同学，还有这两者之间，比如，叶安安。
“叶安安这个作业啊，字写得十分工整漂亮，就是这个排版，你说怎么排成这样了呢？上下都不对齐，看得人眼花缭乱的。”叶安安只得笑着，但是鼻尖微微有些泛酸。
“来，林木，把作业发一下！”
林木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白净清秀，安静时温润如玉，笑闹起来却又充满阳光。作业发到叶安安时，他轻声说了一句：“哎，班头就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啊。”
叶安安愣了愣，还没回过神，只听讲台上声音再度响起，“林木！你这个字真的丑到看不下去了，明天就给我买字帖来练字！”林木回头向着讲台，“老师，说这么大声，多丢脸呀！”
叶安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新的班级，新的同学，真有趣。
此后生活步入了正轨，叶安安一边接受着各种作业的洗礼，一边在有趣的班级生活里捕捉乐趣，和同桌陈青青每日上演后宫大戏，这日子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过得不错。

三、
平安夜当晚，叶安安一到教室便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个苹果，正当她疑惑不已时，林木突然跳出来，“叶安安，这是二班一个家伙儿送你的，他喜欢你！”班里同学开始起哄，叶安安只觉得尴尬难堪，拿起笔佯装写题，其实早已心乱如麻。
我收到苹果他这么高兴，是不是说明，他一点儿也不在意我？
“来，把这些英语报纸发下去，明天下午交上来！”英语老师不知何时进了教室。
底下哗然。
“No！”林木的声音在这片哗然里格外突出。
“听着，做完明天下午交上来！”英语老师又强调了一遍。
“No！”
“哪个说‘No’？”
“No、no problem！”班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叶安安看着林木凛然就义似的接过英语报纸，不禁笑了出来。
刚刚的失落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微微颔首，林木真傻啊，不过，真是可爱啊！
再抬头时，正好撞见林木明晃晃的笑容，叶安安微愣，他呀，真是耀眼。
她趴在桌上闷闷地想，他总是在众人的视线中央，她连一个边角的位置都没有吧。
叶安安怎知，她其实也一直在众人的视线中央，她成绩够好，文静温和，又长得小巧甜美，只单单优秀作文这一样，就没少让她在全年级同学面前露脸。
只是她总有些怯懦，自卑，觉得自己不够好，不足以……被他看见。
叶安安从没想过会再度与林木有交集。
那是在陈悦生日的时候，一群人约好了晚自习后去吃烧烤，这种时候自然是少不了真心话大冒险。空瓶子转呀转，问题大多相同，无非就是你喜欢谁谁喜欢你，而这在当时的叶安安看来，简直是太过遥远的事情。
“叶安安，你了！”众人哄笑着，“有没有喜欢的人？”
“嗯？”叶安安有些蒙了，只得说道，“我选大冒险吧！”
大家纷纷坏笑，叶安安刚想改口，只听林木说道：“来，这个烤串，两勺辣椒，吃吧！”
叶安安心里想着完了完了，但看大家一脸期待的神情，又不忍扫了兴致，她咬咬牙，“来吧！”辣椒是林木加的，他抖抖手，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辣椒往远离烤串的地方偏了偏。叶安安抬头看他，正好撞上昏暗灯光里林木灿若星辰的眸子，他微微笑了一下，“吃吧！”
心慌意乱地接过烤串，叶安安有些食不知味，许久才觉着辣，那心里的一点甜也缓慢地生长出来。她再度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少年，只见他与旁边人已笑成了一团，明眸皓齿，清秀爽朗，不经意地，心里那个最柔软的角落仿佛有了轻微的骚动。
烧烤那晚回来后，叶安安和林木两人不知怎地就熟络了起来，每日起床后在QQ上互道早安，放学后各自分享着有趣的事情，明明是同一个班级的，却不知为何每日有那么事情要说给彼此听。
每次学习累时，趴在桌子上偷偷看林木几眼，便仿佛又充满了力量；每次班主任当众朗读叶安安的优秀作文时，总见他欢欣雀跃地鼓掌；傍晚的篮球场上，她假装不经意地坐在主席台和朋友聊天，视线却从不离开篮球场上那个清瘦的身影，他也频频回头，偷望她一眼也觉得开心。
叶安安忽然想起真心话大冒险那个问题，她好像有了答案。

四、
炎热的暑假过后，初三到来了。虽不比高三，但家长和老师的重视程度却是丝毫不差的。为了应对接下来的体育考试，各班自行组织了每日的跑步训练。
下午放学后，叶安安和陈悦、陈青青等人便会准时出现在操场上。美其名曰训练跑步，更多的其实是在操场上追逐打闹，但这你追我跑之间，往往会跑出比八百米更长的距离。
叶安安每次都在最后一圈加速，飞快地跑回主席台，趁着陈悦和陈青青还在跑的时候，痴痴地望着篮球场那边奔跑跳动的人影。
依旧是清秀的模样，整日晒太阳也白白净净。一个暑假回来，林木已经长得比叶安安高出许多了。只见他手托着球，向上跳跃的同时将球投出去，那道美丽的弧线尽头，是球框正中央。
似是感受到叶安安这道炽热的目光，林木转向主席台，向叶安安招了招手，叶安安笑了笑，心里三分欢乐七分酸楚。
他真的很好看呢，可是，我……
体育考试很快就到来了，男生组已经结束考试了，这会儿男生全部围着跑道给女生加油。
马上到叶安安了，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了！
这辈子似乎都没有跑过这么快，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豆大的汗珠全部迎着风被吹到了身后，最后一圈时脚仿佛灌了铅一般，叶安安咬咬牙，拼命地向前跑，好像那里不只是一个终点，那里还会有一个人，那里会有他们的终点。
超过终点线时，叶安安走了几步之后腿脚开始发软，汗珠大颗大颗地砸向地面，在快要瘫软在地的瞬间，一只手从她肩上绕了过来。
“来，喝水！”叶安安无力地道谢，接过水，却发现瓶盖已经被拧开了，喝了一口，原来还是淡盐水。她侧过头，只见林木刚刚被汗打湿的有些凌乱的前额碎发，然后是他长长的微微翘起的睫毛，再是高挺的鼻梁，好看的嘴巴，叶安安这时才意识到，扶着自己的人是林木。
刚刚太累了根本无暇顾及，现在意识到了，叶安安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的心脏极速地跳动着，手不知往哪放，脚也仿佛更加无力了。
我头发应该很乱吧，这样肯定很丑，我还一身汗臭味……
叶安安脑子一片混沌，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队伍中。
叶安安顾虑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关于升学考试，关于成绩，关于林木。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叶安安到了瓶颈期，成绩怎么也上不去，而林木，渐愈长成一个眉清目秀的好看少年，在他身边，她只觉得相形见绌。
叶安安开始与林木保持距离了，刻意不回他的消息，四目相对时匆匆移开视线，远远看见他时便绕着路走——她在躲着他。
说不上为什么，只是她每次看见他时都手足无措，紧张得心脏仿佛要跳出一般。
某日放学后，教室里寥寥几人，叶安安正在收拾书包走人，林木忽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安，你……”少年欲言又止，眼里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芒。
叶安安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木挠挠头，轻轻笑了，“你，不去参加奥赛班吗？”
叶安安点点头，小声说了句“不想去”便抓起书包逃之夭夭了。
林木看着叶安安离去的背影，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脸上笼了一层不可名状的悲伤。
日子继续波澜不惊地向前，叶安安刻意回避着林木，感受到疏离的少年也终于不再甘之如饴了，他看向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淡漠了。
初三结业考试结束当晚，大家在班级里举行了毕业会。当真心话大冒险的瓶口对着叶安安时，她心里想着，来吧，这回儿我一定说出他的名字。
只是，转瓶子的女生却并未如她所想，并没有提问“你喜欢谁”，而是浅浅淡淡地问了一句，有想过在一起吗？
叶安安能感受到林木略带探寻的目光，她轻咬嘴唇，点了点头。
她没敢抬起头去观察林木的反应，大家哄笑着，游戏又到了下一轮，叶安安不知道，在她点头的瞬间，那个望着他的男孩眼里点起了一盏光，只是很快又熄灭了下去。
一直到大家全部散了，叶安安始终没有和林木说上一句话，那句带着几分羞涩的“安”和欲言又止的吞吐成了叶安安记忆里和林木的最后一次对话。
后来那女孩告诉她，她之所以没有问叶安安喜欢谁，是因为她在街角那家奶茶店的墙上看到了她写的便利贴——林木，我的您——“您”是我的心上有你。
你的字看一眼就认出来了。女孩说。

五、
中考成绩出来了，叶安安如愿以偿的进入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与之一起的还有陈悦和陈青青，最让她觉得开心的是，林木也在这所学校，尽管两人并不同班。
但是，陈悦和他同班呀！
新生入学不久，学校便组织了篮球友谊赛。比赛当天，叶安安悄悄从自己的班级队伍里溜出去，不动声色地站到了5班的队伍里。她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年在球场上快步奔跑，利落地抢过球，凌空一跃投了个三分球，随着班级啦啦队的欢呼声，叶安安心里也有什么喷涌而出，并且渐愈猛烈，她知道，这一次是难以再压抑自己的情感了。
只是，5班最终输了。
叶安安看着林木渐渐灰败的神情，心里隐隐作痛，却又只能像个局外人默默在一旁看着，她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身份，再说，他真的需要她的安慰吗？已经有人拍拍他的肩说没事，也有人给他递水了，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自卑的小心理终究没能敌过喜欢的小心思，叶安安写了一张纸条，让陈悦转交给林木。纸条上只有四个字——星辰犹在。
她想，他一定能理解的吧，他曾和她说过，篮球就像是他生命中的星辰，虽然微小，却也也能绽放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音。
不久，他恋爱了。
“那个女孩哪里比得上你，给他折了几天爱心送了几天水就在一起了？要我说，安安，你趁早把他放下吧，你再坚持下去也……”
“悦，我知道了。”叶安安出声打断了陈悦。陈青青努努嘴，示意陈悦不要再说了，伸手给叶安安多夹了一块肉，“多吃点，吃饱了就好了！”
那一天叶安安吃了很多，比她平时吃的都要多，林木的音容笑貌在她脑海里不断闪现。回去之后，因为撑得睡不着觉，索性认认真真地、从头到尾把林木想了一遍，想他第一次给自己发作业时，想他调侃自己平安夜那晚收到的苹果，体育考试那天的淡盐水，真心话大冒险上加辣椒的烤串……
眼泪大颗的从脸颊滑落，叶安安扯了扯嘴角，反正也没那么多回忆，反正你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不喜欢你了，你走吧。
叶安安不再掐着时间点出门了，尽管她知道，早晨六点三十五分会在体育馆门前的第一棵合欢树前看见他，下午两点二十分在东边楼梯口，星期三下午第二节课后，他会抱着篮球经过教学楼前面的大道去上体育课，她知道什么时间点在什么地点可以遇见他，只是却从来不敢上前去和他打招呼，远远的观望，是后来的叶安安找到的最好的方法。
只是现在，也作罢了。
学习，吃饭，睡觉，每个不上课的周日下午和陈悦陈青青约饭，叶安安把生活过得极其规律。好像再没见过林木了，虽说是一个学校，教室只隔了一层楼，却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遇见似的。叶安安忽然想起从前在书上看到的一段话，你和一个人遇见，是因为你们之间有一方心里有着想要见面的愿望，这种愿力吸引着你们不断遇见。
所以现在是我自己都不愿见他了吗？
再见到他时已不知是多久之后。那日中午，叶安安在食堂打了汤正欲回座位，刚一转身便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林木，叶安安又开始手足无措了，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耳朵。林木越来越近，叶安安手一抖，汤便洒了大半，这稍微还有些烫的汤强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她朝对面的少年仓促一笑，端着半碗汤匆匆走了。
“怎么了？”
叶安安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生跟在他身侧，仰起头来笑着问他。他摇摇头，轻轻笑了，背上色彩花哨的书包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的书包，原来他背起来也可以的么？
叶安安看着汤兀自笑了，这样也挺好，总归有人照顾他了。
她想起他总是乱七八糟的课桌，那时候她总第一个到教室，趁着没人把他的课桌收拾整齐。经常踩着点进教室的他来不及买早餐，胃还不好，她便每天早上准备一杯热牛奶和饼干。最有意思的是在座位上偷偷观察他的神情，清秀的少年在这头满腹狐疑，她却乐不可支。
这一次好像真的有点无所谓了，心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放下吧，只要他快乐，陪在身边的人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想着，好像轻松了很多。

六、
林木在高一快要结束的时候分手了。
陈悦说出这个消息时，叶安安正和盘里的鸡腿做生死斗争，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安，你咋不给个反应呢？”陈青青咬着筷子一脸疑惑。
“他爱和谁在一起和谁，分手谁管得着啊！”叶安安顿了顿，“再说了，那么多人喜欢他，缺这一个嘛？”
陈青青和陈悦相视一笑，她们太了解她了，这话里有几分事不关己冷嘲热讽，她心里就有几分在意。
“可是，他女朋友和前男友复合了。”陈悦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叶安安的神色。
手里的筷子顿了顿，良久，叶安安缓慢地说道：“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他了……连做梦，都很少梦见了。”
自从林木有了女朋友之后，叶安安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他，再加上每日多得数不清的习题，叶安安真的越来越少想起他了。偶尔午夜梦回，偶尔被一些场景和小物件触动想起他来，也仅仅是一瞬，她便立刻将他抛出头脑了。
吃过晚饭回教室的路上，叶安安看见了许久未见的林木。他身子微微前倾，步子迈得缓慢，脸上敛去了笑容，神情淡漠地穿过篮球场。叶安安看着他，耳边蓦地响起了那句“他女朋友和前男友复合了”，遥远的记忆深处不知什么在悄悄转醒，她忽的感到痛心，凭什么我如此珍重的人，却被她轻而易举地伤害了？
虽然叶安安并不知，分手是林木提出的。
不知何来的勇气，叶安安又写了一张纸条，依旧是让陈悦转交——我会一直等你。
同样的，没有回音。
高一最后的期末考试，叶安安知道这次考试的成绩会很大程度上影响高二的分班情况，可她却静不下心来。她嘴上虽然说着不再喜欢他了，可每次月考成绩出来时，她在办公室查询时，查的第一个肯定是他的成绩。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他每一场考试的成绩，前进了几名，后退了几名，她恐怕比他更为清楚。
叶安安又写了一张纸条，她说，加油。
可陈悦说，他说，再也不要给我写纸条了。
原来是最后一张纸条了。
叶安安忽然想起了街角那家奶茶店，虽然知道一年了那张纸条肯定不在了，但叶安安还是回去看了，看着空空如也的墙面，她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楚，所有和你有关的，都过去了。
高二文理分科的结果出来了，叶安安成功进入了文科火箭班，那种在各种习题的夹缝中思念他的日子过去了，叶安安想，那些渴望变优秀而被你看到的愿景，我都不要了，我的优秀以后再也与你无关了。
我不会再给你写纸条了。
你与我再不相干了。
只是阴差阳错的，陈青青和林木同班了，而他们的班主任正是叶安安的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是个心宽体胖的中年女人，性格十分豪爽，教书教得好，又能和学生打成一片，大家给她取了外号叫女神。从高一开始，女神便十分欣赏叶安安，每次语文都能考年级第一，作文也总是作为优秀范文在全年级朗读。
但是叶安安常常想，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他又看不见了。
每当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叶安安都会在心里狠狠地鄙视自己。
叶安安，他有什么难忘的，你怎么总是这样不果断，说了一百遍要忘记，一次都没有做到。末了又自嘲似的笑笑，他可能，真的比较难忘吧。
总与自己分不出胜负，叶安安干脆不去管这样的心思了，顺其自然，总有一天会不再重要的。日子有条不紊，火箭班的日子更加难熬，除却每日的作业练习，好不容易有一点空余时间，叶安安还忙着看各种课外读物。这样的付出倒也不算辛苦，每每考试名列前茅，还算值得。
“哎，安安，你猜女神说你什么了？”陈青青一脸神秘地看着叶安安。
“别提了，女神今天刚把我叫过去说了一顿，而且……”叶安安忽然改口，“说我什么？”
“她在班里说呀，这个叶安安，这次这个作文不知道给我整的什么玩意儿，完全整歪了！”陈青青边说边笑，叶安安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哪知道会整跑题嘛！”
“林木还笑你来着，说你每次作文都是优秀范文，终于有一次写跑题了吧！”
听到这个名字，叶安安又慌张得手脚出汗起来。
“我正要说哪！今天女神在办公室训我的时候，他刚好进办公室蹭空调，我尽力背对着他，结果女神倒招呼他过来搬作业。”叶安安还记得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变的及其小心起来，匆忙撇过头，随即听到身边人对女神笑笑，接过作业。
“唉，我真的是，丢脸死了！”
不过，他还是看得见我的，是吗？

七、
不知不觉已入秋多时，天气渐渐转凉，夏日里浮躁的心绪也逐渐冷静下来了。
秋天是适合遗忘的日子，叶安安想。
和陈悦边谈笑边转进楼梯口，谁知林木和他两个同学正好从楼梯上下来，叶安安一看，笑容僵硬在脸上，话也止在了喉咙里，这回儿躲也躲不开了。
陈悦察觉到叶安安的异样，伸手抓住了她已经泌出密密汗珠的手掌，牵着她一步一步迈向楼梯。少年好看的面容在昏暗的楼梯间也十分显眼，叶安安想抬头看他，却始终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两人擦肩时，林木突然深深地看了一眼叶安安，眼里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当然，这些都是事后陈悦告诉她的。
“你们好好听听啊，这作文，你们想模仿都模仿不来，只有欣赏的份儿！”女神在班里将叶安安的作文反复念了好几遍，林木轻轻笑着，“她都可以得个诺贝尔了！”
只有叶安安知道，作文里引用的木心的那句诗——从前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是她想说给他听的。
都说爱与不爱都藏在眼睛里，可叶安安不懂，他对她如此淡漠，却为何每次望向她的眼神里都藏着一些她读不懂的东西，像是隐忍，像是悲哀，有过喜欢吗？
期中考之后，省级爱乐乐团巡演到学校，一个班派五名同学去参加。年级第一的叶安安自然是少不了，但不知为何，叶安安有种强烈的预感，她今晚一定会见到林木。
早早到达了会场，叶安安在座位上便不住张望起来，七八百人的大会场，任凭她看出花来也看不到林木。瘫坐在椅子上，叶安安想着，算了吧。
嗯？有点耳熟的声音。叶安安向后看去，只见林木戴着眼镜，拿着班牌向座位走去，那一刻，会场里的嘈杂像是被隔绝开来了，全场的人都黯然失色，她只看见，她日夜牵挂的那个少年清瘦的身形和好看的笑容，世界都失色了，只有他明晃晃的光芒照亮着她。
其实我所奢求的相伴，也不过如此。
只是同一个时空，你的笑容不是为我也完全可以。
其实后来叶安安和林木常常在校园里遇见，只是每次遇见，叶安安都是低着头快步走过，或是把脸生硬地转向一边，她不知道要如何和他打招呼，她想，他们连最普通的同学都不是。
那么这相遇的愿力，只是由她一人生成的，对吗？
平安夜当晚，叶安安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拜托陈青青把苹果转交给林木，包装苹果的纸盒子上，叶安安写着“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一如叶安安的猜想，没有回音。
反观这么些年，叶安安所有的“殷勤”他全都没有回应，虽然都只是一些最简单的东西，可对于叶安安来说，那些就是她的全部勇气了。他太好看了，在人群中出尘得一眼便可认出，可她呢，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成绩再好有什么用，他从来多看她一眼了吗？
她收起了对他的所有喜欢，又恢复了学习吃饭睡觉的简单生活，如果不是那个台风天，她甚至都以为她的世界中这个人完全消失了。
那天还未下课，窗外便已狂风大作，厚重的乌云压得极低，叫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放学时暴雨已经下了起来，很快校园的大道上就积满了及脚踝的水，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向走廊的栏杆处，取了伞正在下楼的叶安安内心忽然咯噔一声。
他从来都没有带伞的习惯，这次怎么回去呢？
惴惴不安地下了楼，果不其然在楼梯上看到了林木和他的同学。他们相隔着半层楼梯，叶安安看着他笑，嘴里说着没有伞怎么回去，旁边人扬了扬手，他笑得更加开怀，四个人在这种台风暴雨天撑一把伞，真是刺激。
一出教学楼大厅，叶安安看见他们四个挤在一把小伞下，林木几乎只有一个头在伞下，其余地方全都接受着雨点的捶打。叶安安冲进雨中，大雨打得伞骨微微颤抖，一阵风刮过，前面人的伞被掀得翻了个面。叶安安招手示意陈悦等等，然后在大雨里冲向林木。
“快把伞拿着！雨太大了！”
男孩回头，看见叶安安已经湿了的下半身，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摇头大声说道：“不用了，你快点回去！”
叶安安急了，手一伸把伞递向林木，任凭雨点在脸上肆虐。
“我不要！你快点回去！”林木似是有点生气，吼完这一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叶安安在雨中站着，林木，即便是这种情况下，你都不能接受我一点点好吗？
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一直到陈悦将她拖回寝室，她还怔怔地呆在那一句“我不要”之中。
暴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这场雨不只浇乱了这纷繁的世界，还浇乱了叶安安的心，只是暴雨过后，一定会是一场新生，叶安安想。
心无旁骛的日子过得极快，每日忙于学习的叶安安几乎没有再想起过林木，只是偶尔在路上相遇时，依旧手足无措，依旧不知如何是好。四目相对时，除了慌乱地避开她再无它法。
高三的时光在一本本习题册中飞快溜过，高考结束那天，叶安安挤上了人多得不能转身的公交车，坐在窗边的她平静地看着窗外流转的风景，既没有高考结束终于解脱的欢欣雀跃，也没有离别的伤感，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三年来走了无数遍的路，三年来没有变化的风景，还有，三年来都没有忘记的那个人，他怎么样了——
是五年。
叶安安看着从车上下去的一个个人，他们穿着校服，无一不是意气风发的样子。清瘦的少年一边肩上搭着校服外套，一手插在裤兜里，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缓慢地踱着步子，风吹乱了额前的碎发，叶安安看着，不知为何眼里就蓄满了泪。
“林木！”
窗外的少年回头，怔怔望向车内。
“再见！”叶安安泣不成声。
再见了，我盛大青春里的少年，那个反反复复说着忘记却始终放不下的少年，我决定把你归还给时光了，让时光去遗忘。

八、
其实林木看见她了，在那辆汽车驶过之前。
瘦小的女孩身着小黑裙，扎着简单的麻花辫，脚步轻快地从街角走出。他不住多看了一眼，汽车驶过，他看到她急急收回的眼神和略显僵硬的走姿。
奶茶店的便利贴，总是托人转交的纸条，没有署名的苹果，每次眼神相对时的慌乱躲避，还和以前一样吗，安安？
少年轻轻地笑了，定定地看着她走远，他知道，她绝对不会回头，因为每一次遇见，他都在擦肩之后注视着她走远。
优秀如她，总是年级第一，作文总是优秀范文，艺术节导演话剧，摄影大赛得奖，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她身边一直都有优秀的、可以与之相配的追求者，而他抽烟喝酒，渐愈堕落，那眼里藏着的东西，是悲哀，是多想伸出手拥抱却只能远远看着的无可奈何。
他所有都考虑到了，唯一忽略了的就是，她不过是喜欢他，她努力变得优秀，只是因为想让他看到。
他确实看到了，也望而却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