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岛

早晨的太阳光慵懒地洒向小岛,随着日头移动,灰黑色的海滩颜色逐渐变浅、泛白,咸风吹过,掀起阵阵沙雾。
男人蜷缩着身子横躺在地,衣服、鞋子、头发上全部沾满了污泥。恍惚之间,一块一人高的黑色石碑印入眼帘,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六尺之下,是为天堂。”他努力辨识着金色篆体碑文,没一会,再次陷入昏迷状态。
距离昏睡者二百米开外有一片空旷的天然盆地,几个身穿旧麻布衣服的孩子正彼此追逐嬉戏,玩耍过程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你们快看!”紧接着一群人同时跑了过去。
孩子们围在男人的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过了一会又来了几个大人且全是男人,他们二话不说,径直背着落难者朝盆地方向走去。
待昏迷者将要醒来的时候,夕阳几近落下。
他平躺在床,覆于胸前的左胳膊抖了一下,接着睁开了眼睛。
屋内尚未点灯,视线中一片漆黑。男人对着看不见的屋顶发愣,直到受不了才勉强眨巴一下眼睛。
“收网喽!收网喽!收网回家哄媳妇喽......”屋外不时传来一阵兴奋的吆喝声,断断续续,其中还夹杂着小孩、妇人们的嬉笑怒骂。
他听得甚是入迷,不自觉闭上了眼。
脚步声靠近又远去,到了第三拨人的时候,终于有人停了下来。
男人睁开眼,好奇地想象着第一个走进房间的人的模样。只听得“吱嘎”一声响,门被推开,他试图转过头看清来者,却发现脖子不听使唤,想挪动胳膊,胳膊也拒不服从,挣扎间隙,提灯的人早已走到了床前。
神秘人举起灯,从脚到头仔细打量着病人,在看到对方脸的瞬间猛然一惊,险些扔掉了手里的提灯。
“你醒了?”
老婆婆恢复镇定,再次上前确认。
“这......这......这是哪?”
“梦魇岛。”
“我......我怎么在这里?”
“年轻人!实不相瞒,这里......”
老人家转过头,欲言又止。
“咳咳咳......”
“别急!我去给你取水。”
五分钟后,她端着装水的罐子返回屋中,待病人喝完,才又开口讲话。
“好生歇息吧!”
“婆婆,该......该怎么称呼您?”
“岛上的人都知道我喜欢种卷心菜,吃卷心菜,一般称呼我为‘卷心阿婆’。”
“卷心阿婆,您刚才说来到这里的人都怎么了?”
喝完水,年轻病人的脸色红润了一些。
“有事明天再说,吃的放在桌子边上了!”
不等回应,老人便起身提灯,默默离开了房间。
靠床两步远的矮木方桌上摆好了几个陶碗,里面分别放着红薯、馒头与叫不上名字的黑色菜团子,他看了一眼,完全提不起胃口。
天还未亮,落难者被吵醒,只听得外面敲锣打鼓声大噪,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试图抬起胳膊,发现竟能轻易移动。经过一夜的睡眠,体力明显恢复许多。
男人穿好衣服,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门外,顺着声源方向,很快来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
他用力朝里挤,终于看清具体情况。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横排着几副细木担架,每副担架上面都躺着一具尸体。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不断靠近。在看清死者的一瞬间,整个人跪了下去,“为什么,为什么?”年轻人把头抵在尸体的耳畔,开始哭泣。
遇难者遗体共有七具,于昨晚被渔民们打捞上岸,一经发现,长老立马召开了集体会议。
“年轻人,你认识他们?”
说话同时,一位满脸白须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我是这里的长老,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长老和善地补了一句。
“我们......我们坐的同一条船。”哭泣者停顿片刻,走到另一端尽头的担架前蹲下,“他是船上的大副。”说完,年轻人起身挪步,依次介绍,“他是帮厨。”“他是二等水手。”“他跟我来自同一个地方,说是为了家人远行。”“这个人不认识,但我见过他。”最后,年轻人停在第七副担架前,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句:“他!他是本次淘金队的组织者,没想到,连他也死了!”
“一共多少人?”
“三百一十八。”
“你们的组织者是否说过关于金子的具体位置?”
“大家都知道他消息灵通,手里握有藏宝图。”
“有谁见过吗?”
“没有,船长亲自担保,所以......大家都深信不疑。”
“你叫什么名字?”
“梁汐。”
“好,以后你就住在岛上吧!”
“可是......”
梁汐欲言又止,见状,长老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旁:“别担心,我们会厚葬他们的。”
根据老人的指示,四、五名身着粗布短褂的大汉走出人群,分几次抬走了所有担架。
人群渐渐散去,朝阳的曙光弥漫东方。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梁汐的伤足足养了近三个月。无事时,他常常背着人独自跑到海边的峭壁上远眺。梁汐的心里一直牵挂着一个人,他正是为了她才加入的淘金队。
“两块金条,我把女儿送你家去。”初次见父母的时候,她的父亲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梁汐始终记得当时的羞耻感是多么强烈,如果换一个人,他一定会冲上去宰了他,可是,羞辱他的却是他最爱的人的父亲,他无计可施。
正是那个时候,梁汐听到了关于淘金队招募的消息,组织者提供的条件十分优渥:“吃住全包,每个月给予所有队员一定数量的养家费,男女不限,年龄从十六到六十岁均可......”
看到公告后的第二天,梁汐便瞒着所有人偷偷报了名。走的时候,苦难的恋人们隔着墙告了别。
“父亲说了,你只有半年时间。”
“放心,我一定带着满箱子的黄金回来。”
“梁汐......”她犹豫一阵,又继续往下说,“答应我,无论能不能找到金子,一定活着回来好吗?”
“我一定能找到金子,一定!你要相信我!”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殊不知,高墙另一边的爱人早已哭成了泪人,她耳朵贴在墙上,右手捂住胸口,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走了,保重。”
“嗯!一路平安!”她的声音极小,他始终没有等到盼望许久的那句“别走”。
梁汐远眺的目的不止是思念,他还希望能看到船只经过,这样,他就有机会回家。整船三百一十八人,或许只有他活了下来,还能期望什么,能回家便是最大的安慰。
他早已在眺望点准备好了柴火,一旦看到船便可立马点燃。整整八十天过去,不仅没有船只,甚至连海鸟都见不到几只。
自被岛民发现以来,他一直住在卷心婆婆的家里。老人家心地善良,独自包揽全部的家务与农活,平时最喜欢种菜。
一起吃饭时,她总会来上这么一句:“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活啊!”每当这个时候,被照顾的年轻人总会转过头好奇地看上一眼,他发现阿婆的确异于一般的老人,她的眼睛在闪光,似乎藏着无尽的智慧与宽容。
“卷心阿婆,您总说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活,可单凭蛮力是无法取胜的。”
“年轻人,很多时候身体的饥饿感会与精神相连。”
“阿婆,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没事,快些吃吧!等你身体恢复,说不定就想开了。”梁汐拿起馒头吃了一口,然后放下,低着头问了一句:“阿婆,等我好了,一定好好报答您!”
“不用!我身子骨好着呢!”
老人笑着安慰,顺手把食物往年轻人跟前推了推。
感激不已的梁汐硬是忍住了快到嘴边的那个问题:“我该怎么回去?”
养病第四十天的时候,他照例跑到海边的悬崖上远眺。
上午的天气极好,万里无云,就在梁汐要回家的时候,突然在海滩边上看到了一个黑点,他赶忙过去查看。
没多久,岛民们都知道出了事,一群人陆续来到事发地。三具尸体搁浅,经长老确认,他们都不是岛上的人,梁汐表示不认识他们。根据尸体的腐烂程度推测,死亡时间不过数日,他所乘坐的船早已在一个多月前遇难,由此可以断定,不幸者们一定来自其他地方。
“长老,既然有人能找到这里,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
听到问题,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惊恐地望着大胆的提问者,一时间,梁汐竟感到脊骨发凉,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必要且无害的问题,他完全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如此反应过度。
“年轻人,别担心,我会安排好他们的后事,好好养伤,有问题尽可以请教卷心阿婆,她什么都知道。”
说罢,长老拄着拐杖离去。
梁汐看着背尸体的大汉,脑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找卷心阿婆套话。
“她那么善良,一定不忍心拒绝我的请求,如果我跪在卷心阿婆的面前,涕泪俱下,或许能得到答案。”
他很为自己的机灵得意,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看尸体的人群只剩三、两人,他们似乎看到了怪事,边走边对着梁汐指指点点,没一会,沙滩上就只剩下了独自讪笑着的异乡人。
回到养伤住所,卷心阿婆早已准备好了饭菜,进屋同时,梁汐开始酝酿情绪,一步,两步,第三步尚未走到座位前便趁势跪了下去,然后开始大哭。
“阿——阿——婆,我想回家!我的母亲还在等着下锅的米......还有,还有我的妻子,她正怀着身孕,我怕......我怕她们出事,阿——阿——婆,帮帮我!求求您了!”
“这孩子,快起来,有话慢慢说!”面对如此场面,老人家颇为不忍。
“您答应了?”
“起来,答应!答应了!”
自此以后,梁汐每天都活得开心,身体很快恢复到了正常状态。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卷心阿婆的身上,每当种菜、除草的时候,梁汐总会抢着干活。
“阿婆,您为什么只种卷心菜?”
“一位老人教我的,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你看,卷心菜的形状像不像绿色的花瓣?”
“嗯!阿婆,我来到岛上已经三个月了,这片菜地为何一直能保持常绿?”
“仔细看。”
“哦!花芯的颜色好像不同。”
“是啊!春卷心菜所剩不多,中间的是夏季的,右边的刚刚种下......老前辈曾告诉我说,学会生活的第一步是吃饱饭、睡好觉,其次便是种菜,它不仅可以培养一个人的心性,同时能赋予种菜者感悟生命的能力。”
“阿婆!”梁汐放下锄头,转过身看着她。“阿婆,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等你学会种卷心菜。”
“一言为定。”
“我都快入土的人了,还能骗你不成?”
“阿婆,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什么意思?”
“海边有块石碑,上面写着‘六尺之下,是为天堂’。”
“哦!那块石头一直存在,从我出生开始就立在那里了。”
“每隔几天,就会有遇难者的尸体来到岛上,为什么?”
“一群迷路的人,外面的世界太过复杂。”
“阿婆,岛上的人从哪里来的?”
“我有点累了,需要休息一下。”说着,卷心婆婆转身离开了菜地。梁汐放下锄头,出神地望着逐渐朝西远去的瘦弱老人。
自第一次发现尸体以来,梁汐渐渐习惯了看到死人,烦心时候,他常常会带着简单的食物跑到墓地里跪拜,祭奠那些曾同乘一船的遇难者。
“六尺之下,是为天堂,你们现在一定很幸福吧!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这里,逃也逃不掉......”
秋天的树叶几乎落尽,祭拜同时,墓园里突然起了一阵风,嘎嘎叫的乌鸦群惊慌逃窜,雨倾盆洒下,无奈的梁汐只能往家跑。
今天是梁汐留在岛上的最后一天,整整一年半,他不仅学会种菜,同时还拥有了辨别节气与月亮关系的能力。他的卷心菜种的又大又好,甚至还得到了卷心阿婆的认可。
该来的总会来,梁汐觉得是时间告别了,浑身湿透的他终于决定离开梦魇岛。
“你来了!”淋雨者进屋的时侯,卷心阿婆正忙着做针线活,语气平常地问了一句。
“是的,我要离开这座岛。”
“这里来去自由。”
“阿婆!您什么都清楚,我逃不掉,每次出海不到三公里就会原地打转,最后绕回到岛上来。”
“你试过了?”卷心阿婆放下布料,笑着试探。
“是的,您一定知道怎么回事!”
“先坐下。”
冲动的年轻人照做,阿婆开始讲起往事来:“这里本是一座无名小岛,三百年前,一支运送丝绸的船队不幸遇难,幸存者不足十人,其中的一半流落到了岛上,就是他们建立了这里的一切。随着时间流逝,外面的科技越来越发达,轮船也越来越大,经过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爷爷那代人说过,最早是每隔十几年看到外面的人,然后是八年、五年......现如今,每隔几个月就能看到外面的人,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尸体。”
“阿婆,岛的周围到底怎么回事?”
“岛的四周弥漫着一种叫做魇的瘴气,所有闯入者皆会深陷欲望编织的幻境之中,执念愈深,愈难以逃脱。”
“难道......那些都是幻觉?”
“你看到了什么?”
“不瞒您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金子而来,当船队遭遇风暴,生死攸关之际,我发现最担心的竟是她。当初的约定时间早已过半,如果不能带着金条回家,她的父亲一定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世事无奈啊!女人的青春转瞬即逝,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爱她,我愿意为了她去寻找宝藏。”
“当你找到了宝藏,或许你就不爱她了。”
“不可能,绝不会这样!我发誓!”
“回家之前,送你一句话,沧海桑田,转瞬之间,无论见到什么,切勿大惊小怪。船已经准备好了,今晚凌晨就走吧!”
说完话,婆婆再次提针缝补,梁汐听得云里雾里,过一阵才离开屋子。
今天是他在梦魇岛上的最后一天,突然告别,心中竟颇为不舍。
根据卷心阿婆的说法,当小船进入迷雾的一刹那,闯入者需立马进入冥想状态,抛却尘世杂念,方能脱离欲望之海。
“身处迷雾中,人的执念会被无限放大,越挣扎,则陷得越深,去吧!”
慈祥的老人提着灯亲自来到岸边送别,简单寒暄过后,归乡的小船渐渐远去。
秋日将尽,无风之夜,天气微寒。
梁汐裹着厚厚的毛毯斜靠在船头,两只手有节奏地划着桨。
二十分钟过去,海面上薄雾骤起,划船者赶忙放下船桨,屏息凝神打坐。阔别多年的爱人、追逐金子的梦想、善良的卷心阿婆全部被梁汐藏进内心深处,他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融化在了虚空之中,那里没有雾气、没有海、没有痛苦.......一起都是轻飘飘的。
当梁汐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白天。
“喂喂!”
左侧不远处,一艘中型渔船正在靠近,水手站在船上冲他吆喝着。
“需要帮忙吗?”
热情的小伙子主动示好,因常年出海缘故,赤裸的上半身被晒得黝黑。
“劳烦!”
说着,梁汐便上了对方的船,原来的小舟被一根绳子拴在渔船的尾舵,一起朝岸上驶去。
渔夫所在的小镇距离梁汐的住所约有八十公里,上岸后,他首先表示了感激之情,然后匆忙告别。
一路上,梁汐发现所有事物都不太对劲。
两年前出海时,码头并没有现在这么大,滨海小镇的规模似乎翻了几十倍,路面是新的,房子、店铺全都换了模样。
快要天黑的时候,返乡者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渔眠镇。
他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总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镇子的名字未变,牌坊却移动了几十米远。
进入小镇直走,在经过第三个路口时左拐,前进五十米,右拐直走,右手边第五户人家便是梁汐爱人的住所。
他凭着记忆摸索到她家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等了一阵,始终无人应答。梁汐试着推门,稍一用力,门竟然开了。
院子里的杂草足有人高,似乎荒废了多年。
当梁汐在院子里晃荡的时候,一个妇人挎着篮子走了进来。
“您是?”
“梁汐,镇里最东头的人家。”
“梁汐?父亲曾说过镇东边有户姓梁的,好像失踪了四十多年。”
“四十年!四十年!这不可能......”
越否认,他的内心越是肯定,镇子早已不复当年。梁汐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冲到屋内,对着斑驳的镜子仔细观察。
镜子里的年轻人同样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两人面面相觑。
妇人缓步走入屋内,发现怪男人正说着胡话:“她叫甄婌然,二十二,比我小一岁,我们说好的,半年后我带着金子娶她,我的金子呢!我的金子呢!一定有人偷了我的金子......”
话至结尾,梁汐突然双膝跪地,不再言语。
“甄家的人早就搬走了,大概是三十八年前的事,他们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中年妇人十分热衷于絮叨往事,一旁的梁汐压根无心搭理,一个纵身跑了出去。
他怀疑迷雾作祟,眼前出现的全是幻觉。
当梁汐再次回到海滨小镇的时候,已然夜深,他偷偷解开某户人家的小船,趁夜入海。
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亲历的场景过于真实,让人无法否认,他用力地划着桨,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到第四个小时的时候,梁汐终于体力不支,躺在船头睡着了。
月光穿过黑云,温柔地呵护着疲惫不堪的赶路人。
恍惚中,一阵熟悉的呼唤出现在耳畔:“年轻人,醒醒!醒......”
梁汐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梦魇岛,正躺在熟悉的木床上。
婆婆一脸欣慰地笑着,他刚想起身,却感到浑身无力,无意中看到了一双陌生的枯槁老人的手,如鸡爪般削瘦。
“卷心阿婆!我怎么了?”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听起来像极了老人。
“你属于这里。”
“可是,我怎能变得如此衰老?”
“再次穿过迷雾的人都这样。”
“难道......那些不是幻境?”
梁汐艰难地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背是弯曲的。
“幻境!或许,外面的世界才是幻境。”
“什么意思?”
“你说你是为了金子加入的淘金队,遇难时看到的却是朝思暮想的恋人,说不定,你一开始就做错了,你不该去淘金的,至少......至少不应该抛弃她。”
“我抛弃她?”
“是的,你抛弃了她,你什么都没有找到,因为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一直在逃避现实。”
“没有金子,我就没有娶她的资格。”
“可是,你一旦找到了金子,注定无法越过岛外的迷雾。”
“您是说,这里有金子?”
听到金子的消息,他似乎并不在意。
“是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带着金子逃不掉。”
“为什么?”
“曾有无数人试图带走岛上的黄金,最后都有去无回。”
“说不定......说不定他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尸体没几天就漂了回来,所以......当爱情与财富不可兼顾的时候,你只能选一样,我说过,女人的青春转瞬既逝,你不可以既爱她又抛弃她!”
“阿婆,您把我说晕了。”
“当你把金子与爱情绑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没有金子,她的父亲一定会阻挠我们的婚事。”
“有了金子,你就会被困住,然后在痛苦中死去。”
“为什么会这样?”
“迷雾之外的世界就是这样,追逐中失去,失去后得到,直至生命尽头。”
“阿婆!幻境里都是真的吗?”
“是。”
“我为什么变成这样?”
“穿过迷雾的人都会变成老人。”
“没了欲望,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生命并不是靠欲望驱动,放不下的执念干扰了其正常进程。”
“我不想生活在死气沉沉的世界里。”
“你先养着病,年轻......”看着满脸皱纹的梁汐,阿婆突然打住,默默走出了屋子。
第三日夜,年轻的老人背着卷心阿婆偷偷出了海。
进入迷雾,抛却杂念,妄图回归故里。
这一次,他失败了,轮船遇难的场景再度出现。画面中,装满人的淘金船开赴大海,一名年轻女子偷偷跟着上了船,为避免引人注意,她特意乔装成男人模样,山羊胡搭配一套宽大的旅行装,纤细的身体看起来空荡荡的。
顺着她注视方向,梁汐看到了自己。那时候的他还满怀抱负,熙攘中,一个人骄傲地站在甲板上,面朝太阳,脸上的自信比阳光还要耀眼......
八十七天的风平浪静,加上乔装者,共三百一十九份期待终于落空,储存的食物眼看着快要耗尽,如果找不到黄金岛,船上的人全都会饿死。
第八十八天,船队驶进迷雾,然后就遇到了风暴。
在梁汐第一次陷入昏迷之前,他的记忆停在了混沌之中,他一直想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再次闯进了迷雾。
幻境中,爱人跟着自己上了船,幻境外,匆匆四十载,她家庭美满,乔迁到了另一处地方,他不知道哪段经历更加可信......
再次睁开眼,梁汐看到了一片狂怒的黑色海洋,天空中浓云密布,淘金队的船已沉没大半,蚂蚁般的人群无助地跳入大海......他看到了乔装打扮的女人,画面连接到初次遇难时的记忆断点,混沌过后,梁汐看到她躺在木板上随着洋流漂浮,来到海岸边,被人救起......身体康复后,她只身划着船回到迷雾中......归来后满头白发,竟与那个每日照顾他的卷心阿婆一模一样。
惊慌之中,梁汐被吓醒,他疯狂地划着船朝梦魇岛方向奔去。
当梁汐回到岛上的时候,并没有找到卷心阿婆,他四处打听,一个扎着娃娃辫的小男孩告诉他说,阿婆出海了。
他又找到长老,终于知道了梦魇岛的更多秘密。
“你现在属于这里了。”
长老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在预料之中。
“这里的时间与外面不一样?”
“是的。”
“卷心阿婆是我的一个故人?”
“是的,她主动要求照顾你。”
“她只比我早来几分钟。”
“外面却是几天,她拖着虚弱的身体回了迷雾,回来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为什么不说出真相?”
“因为你还年轻,而她已经垂垂老矣。”
“她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幻境中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走向,到底哪个是真的?”
“都是真的,也都不是真的,一切取决于你愿意相信哪一个。”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她从没有回答过我。”
“请讲。”
“石碑上的‘六尺之下,是为天堂’什么意思?”
“随便找个地方,挖下去,你自然会明白的。”
告别长老后,梁汐雇了几个年轻大汗在卷心阿婆的菜地里挖坑,当坑深盖过人的头顶时,他亲眼看到了金子。
原来,梦魇岛六尺之下尽是黄金,死者们默默地躺在上面,活人却带不走。
数年之后,岛上多了一名老船夫,他独自划着空船往返于迷雾与海岛之间,风雨无阻。
每天他都在体验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告示上的梦想,为爱奔走的年轻男子,三百一十九个愿望,追逐、等待、守护、遗憾......永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