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者》
(一)
细雨纷纷,碧绿麦浪随风尽情摇摆着,河岸桃花正含苞待放,飘落在粉嫩花骨朵上的雨珠晶莹透亮,格外艳丽,未等停稳,它们就顺着树干慢慢下坠,一直流进了大地体内。桃树下,一条破旧小舟静躺于此,周围长满红绿色野花,眼看快要将它淹没。
透过蒙蒙的薄雾,一栋木质小楼隐约矗立于天河南岸,这便是村民经常提起的“张大楼”。
张大楼和小舟同属农夫张大汉所有。
身材瘦矮、皮肤黝黑的他实在难当“大汉”之名。
小舟是祖父留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唯一财产,它不仅是一种维持生计之工具,还代表着一种传承。
大汉第一次下河,他摆动着双桨,犹如孩童般兴奋。三日过去,激情渐逝,他才逐渐平静,意识到父亲留下的还有一份责任。
因家境贫穷,他一直单身,村里无人愿把女儿嫁给穷鬼。摆渡本能挣些钱,但由于他心善,每每遇到老弱病残之辈,就慷慨免了费用,因此这看着是个生计的活,能勉强维持生活已属不易。
平日里大汉沉默寡言,默默往返于天河两岸。
梨花村坐落于天河南岸,是一个普通的村落,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条天河相隔,南岸是村,北岸是城。每当夜幕降临之际,南岸寂静黑暗,北岸灯火通明,如是观之,差距可见一斑。小舟成了南北联系的桥梁。南岸村民经常要乘舟去北岸购买一些诸如食物药品布匹之类的生活用品。
要过天河,除坐船之外,还有一途径。向东十里之外有一座浮桥,且这十里路并非坦途,七里深林,其余三里还须过一座土山,唤作枫叶林,那里流落着一批前朝的落魄士兵,占山为王成了强盗,村民从不敢涉足此地,鉴于此,天河成了人们通往北岸的唯一途径。
如今小舟静躺于河沿之上,大汉在村中消失半年有余。
说起“张大楼”的来历,村民们七嘴八舌,滔滔不绝,总结下来,故事大致如下:
时值盛夏的一个午后,蝉声此起彼伏,响彻天河两岸。
大汉照例摆渡,当时他正准备从北岸返回,忽然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俄顷,电闪雷鸣,天空霎时暗了下来,彷如黑夜。
眼见一场暴雨即至,他匆忙将小舟系于河边树桩之上,向河岸跑去,欲寻个亭子躲雨。
恰此时,一位白衣男子急匆匆跑过来,对着他连连鞠躬,请求他务必马上送其过河,白衣人哭诉家中妻子忽染疾病,急等救命之药,昏暗天空下,大汉瞥见他粗糙手中紧紧握着一捆药包。
他不忍拒绝,便解开小舟,示意他赶紧上船。
小舟嗖地一下蹿出一丈多远,他奋力摇橹,无暇顾及头顶乌云和即将到来的暴雨。
当他满头大汗划至河中央时,暴雨倾盆而泻,奇怪的是,小舟上竟没有落上一滴雨水,少顷,他抬头擦汗,望见天空已是云开日出。
至南岸,白衣人摸遍全身未见一个铜板,他面带愧疚,满带尴尬之意躬身歉意道:“银子都买药了,实在对不起,下次一定补上。”
“没事,赶紧回家去吧,妻子还等着你呢。”张大汉忙摆手示意道。
白衣人拱手作揖,转身飞速离去,于远处即将消失之际,回头对大汉道,“你家米缸里有东西”,之后不见踪迹。大汉好奇向前奔了几步,站在河堤之上,向下望去,前方尽是一片金黄的稻田,无半点人影。
他立在原地,搔首纳闷,不解白衣人何往。
正此时,天空中出现了一座彩虹桥,稍纵即逝。
大汉拂袖擦汗,思量白衣人言语,自忖道,“我家米缸里有东西?是有东西。有米,只是偌大米缸只剩不到一斗米。”他感叹这世道,战乱不止,百姓遭殃,地里收成一大半被官府征去,剩余只够勉强维持生计,还要提心吊胆时刻防备着枫叶林里那帮歹人。
至家中,他径直走到米缸前,忐忑不安,木然良久,几次伸手跃跃欲试,又缩了回来。
最终好奇战胜了恐惧,他猛然一下子将米缸上的盖子掀开,一道白光噌地冒出,他双眼齐冒光,直直盯着米缸,居然满是白银。
为使自己清醒,他使劲掐了一下自己手臂,疼得差点哎呀一声叫了出来,他定睛伫立,确定眼前之事非梦幻,他回想白衣人之话,领悟自己遇到了神人。
“我有钱了!”他兴奋不已,手舞足蹈,犹如疯子一般在他的米缸前庆祝。
一个月后,梨花村第一栋木楼建成,他的事迹也成为人们街头巷尾,床头田间的热论话题。
“善有善报,他家祖孙三代一直摆渡不就是在做善事,那白衣人肯定是天神下凡。”一位蹲在草垛边的村民狠狠抽了几口烟袋道。
“人还是要有善心,大汉若只想着躲雨,无救人之心,恐怕就错过了那笔财富。”一位老者眯着眼蹲在墙角插话。
“种地有什么用,一辈子也盖不起楼。”村民大毛兀地站了起来,甩了甩破衣袖,扬长而去。
村民们继续热烈讨论着。
(二)
天河上近日多了几条小舟,每日南来北往,好不热闹,只是这摆渡之人竟比坐舟的还多,一派虚假繁荣之象。
天河上不见了大汉和他的小舟。
大毛划着小舟慢慢靠岸,准备到凉亭下歇息一番,两日之中,他只有一位客人。
新摆渡者,大多是听说张大汉发财事迹后,也想来这天河里碰碰运气,指望着哪日也碰上个天神下凡,从此大富大贵。
自大楼建成,大汉家中说媒的络绎不绝。这其中有媒婆来揽生意的,有女方家雇来的媒婆,更有甚者,连媒婆都省了,邻村王老头就亲自上门推销起自家女儿,为此还专门带来了女儿绣花时的画像,以体现女儿之贤惠。
除了说媒的门庭若市之外,还有就是借钱的纷沓而至。远亲、近邻,连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上门借钱,十里八乡的叫花子亦蜂拥而至,他们衣衫褴褛,齐拄着棍杖,手执破碗叫叫嚷嚷在院外排起了长队等待施舍。
大汉暴富之消息方圆十里地无人不晓,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
枫叶林的盗贼专门派人送来书信,明确要求他上供银两,扬言不给的话就下山强取。
县衙里的小兵也送来帖子,下月初六,县太爷四公子摆满月酒,邀请他赏光。
大汉站在小楼上,开窗望去,下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此种景象他只在北岸的城中见过。躁动的人们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乱窜,大汉内心也似有一群蚂蚁乱窜,坐立不安,他明白出现今日景象皆因一字,钱。
他望向天河,目光惆怅,回想起往昔摆渡时光,虽贫穷,但平静,每日往返于天河两岸,在小舟上和人人们叙叙旧聊聊天,日子过得平淡快乐。
而今富了,烦恼随之而来,村里人以前见面叫他“大汉”,如今称他“张老爷”,起初他觉新鲜,窃喜自己终于扬眉吐气,风光了一把,一种高人一等的错觉也塞满他的大脑,后来他明白这是虚荣心在作怪。
久而久之,他竟怀念起“大汉”这个称呼,如今走到哪里人们都在注视他,议论他。他不清楚是自己变了还是别人变了,总之内心百般不自在。
他从窗前走回八仙桌前,坐了下来,打开一壶酒,一饮而尽,之后将窗户闭上,决然向楼下走去,似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今天我请大伙儿吃酒,不醉不归。”
这是他下楼说的唯一一句话。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有的声称不愿吃酒,只要银两。但免费午餐终究是无人拒绝的,不一会,八桌酒席开席,叫花子凑成了一桌,亲戚四桌,邻居两桌,陌生人围成一桌。
大汉端着酒杯,挨桌敬了一圈,喝到酩酊大醉,他坐在地上竟号啕大哭起来。
大伙儿见状,俱不解。有人称其喜极而泣,有人称其乐极生悲。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皆东倒西歪略带遗憾离去,留下大汉一人躺在杯盘狼藉之中,他望着天空飘过的白云,想起了白衣人,此时,他竟有一丝恨意,恨白衣人打乱了自己的生活,在朦胧的恨意和醉意笼罩下,他睡着了。
第二天,他的院子外又来了一批人,有昨日来过的,也有听说此处有免费酒席吃,闻讯后起早赶来的。
大汉消失不见了。
张大楼大门紧锁,两个年轻的小伙在众人怂恿下翻进院子,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寻了个遍,不见大汉身影。
人们干等了半天,无任何消息,眼见日暮,一个个嘴里嘟嘟囔囔发泄着不满,陆续散去了一大半。一些固执之徒,一直等到天黑才死心离开。
第三天,门口依旧来了一大批人,仍旧没有开门。
第四天,情况较前三天明显冷清了许多,只零零散散来了十人左右。
第五天,总共来了三人,都是长途跋涉,从亲戚那里听说此处有个张大善人,欲到此讨点银子,皆无功而返。
第六天,只来了一个和尚,是不远处东山庙里方丈派来化缘的。
……
后来,张大楼门前长满了荒草,只有野狗偶尔经过在墙角撒泡尿,蹬蹬腿蹭蹭地之后踉跄离去。
(三)
大毛摆渡已有两月,天河上小舟日渐减少,他默默坚持着,自认功夫不负有心人,为的就是能遇上那个白衣人。还真让他遇上了。
一日,大毛在北岸见一白衣人在岸边徘徊,他便走上前去,强拉他上船,声称免费送他过河,白衣人起初不肯,后来在大毛的生拉硬扯下,上了小舟。
大毛一边摇橹,一边期待着白衣人言语上给他暗示,他家何处有金银,他将耳朵直直竖立,生怕漏了一个字。
白衣人在船上给他讲了一则故事。
从前有一农夫,看到自家房梁上的燕巢里掉下一只身上刚长齐毛的小燕子,小燕子摔断了腿,农夫就把它的腿包扎好,悉心照顾,一直喂养到它伤愈,能自由飞翔。第二年春天,那只燕子再次到他家房梁上筑巢,并给他叼来了一粒种子,农夫种下后,夏天结出的葫芦成熟时竟自己慢慢下坠,落在地上,砰地一声摔破了皮,里面摔出个金瓜。
邻居听说,便把自家房梁上的小燕子抓了下来,弄折了腿,之后包扎好,悉心照顾,直到它能自由飞翔,第二年春天,燕子也给他叼来了一粒种子,到了夏天,葫芦成熟,落在地上,竟没有摔破,他焦急地走近葫芦,迫不及待用石块将其砸开,一条毒蛇蹿了出来,咬他一口,立刻毙命。
白衣人讲完故事,消失不见。
大毛回到南岸,将小舟拖回了家,从此老老实实种地砍柴,像往日一样生活。
天河上后起的一帮摆渡人中,只有一个老汉在坚持。
(四)
最近去过北岸城里的人们回来议论着,有人说曾在赌场门外见过大汉,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似输光了钱不愿走,被赶了出来。
有人说曾在妓院门口见过大汉,他浑身恶臭,刚被手执扫帚的老板扫地出门。
还有人在酒馆门口见他在此处讨酒吃,被几个乞丐追打。
前天,北岸城里几个长相凶神恶煞之人来到村里,说是找张大汉讨债的。
村民们经过热烈长久讨论,得出一个结论:张大汉带着钱去了城里挥霍,连半个子都没剩下,现在流落街头也无脸回村,这种人着实不值得可怜,大家以后可得躲得远远的。
一个头脑精明的村民张三开心盘算着,等大汉回来,肯定缺钱用,乘机低价买了他的楼。
大汉在城中待了近一年,花天酒地,山珍海味皆体验过一番,所带银两亦所剩无几,其尚有一半银两埋在自家地里。
“不过如此。”他用这四个字总结了令村里人羡慕的城中生活。冷静之余,他竟想起了他的田地和小舟,欲回归当初平淡的生活,他站在夕阳下,望着灿烂的晚霞,淡然自言:“是时候回去了”。
翌日中午,他来到河边,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在烈日下昏昏欲睡,头重脚轻般随风摇晃,又似醉汉般东倒西歪,他明白这是丰收在即之景象。
远处有几个农夫在低头挥汗割着早麦,后背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他想起自家土地荒废了一年,注定没有收成,竟自责起来,“也许不该出这趟门。”
他于北岸河堤上,左顾右盼,曾经许多小舟,如今却一只也寻不见,他坐在河岸的一棵大柳树下,听着蝉鸣,望向对岸,隐约看到了他的小舟还在河沿上暴晒,几乎快被荒草覆盖,他的楼房依旧高高耸立着。
看见对岸想回却回不去的家,他神情凝重。
他想象着南岸人们为过河发愁的表情,估计和他现在一样。“难道要经过强盗横行的枫叶林吗,都是我的罪过,我为躲避上门借钱讨钱之人,选择来到北岸城中。为了让人们看到我的落魄,还故意穿着破烂在酒馆妓院门口出现,我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钱吗。”
正在他沉思之际,不经意抬头望向远处,他竟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他自从来到北岸后的第一次微笑。
远远的天河中央飘来一只孤舟。
靠了岸,大汉才看清楚,划船的是一位老汉,一大把银色胡须,仔细打量起来,他的神色竟和那位白衣人有几分相似。
“大汉,你总算回来了,我老了,划不动了,你回来我就不干了。”
大汉和村民们一样,以为他是南岸或北岸的一个农夫。
小舟缓缓向南岸驶去,老汉静坐着,若有所思,张大汉摇着撸,烈日之下,他黝黑的皮肤上冒出晶莹的汗珠,他格外兴奋,犹如第一次下河那般。
俄顷,兴奋之意逐渐退去,老汉一直细心打量着他,至此时,才微微点了点头。
“年轻人,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以后好好摆渡种田,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最难得。”老汉语重心长道。
大汉只顾划船,没有搭话,汗水浸透了他全身,他却显得格外凉爽般呼吸着天河上的空气。
(五)
回到村中,村里人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甚至不让自家孩子靠近张大楼。
大汉花了一天时间将院里院外荒草一一铲除,院门大开,却无一人前来,他独自坐在院里发呆,空气似凝固一般。
远处而来的脚步声听得一清二楚,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三,大汉客气招待他。
大汉问他为何村里人都躲着自己,张三道:“实话跟你说,都怕你问人家借钱呢,你在城里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那些以前借了你钱的怕你上门讨债。”
张三直奔主题,说明来意,称自己愿帮他渡过难关,欲买他的木楼,问他有何想法。
令张三意外的是,大汉没有讨价还价,只道自己盖的楼自己还没住几日,无售卖之意。
张三以不识好人心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这位比以前更加黝黑瘦弱的大汉,道:“别说我没帮你,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说罢,拂袖而去。
听闻大汉回来,邻村王老头匆匆赶来。
“大汉,我上次送给你的画像可在,还给我吧。我女儿已经出嫁了,那人家可有几十亩地呢。”
盗贼和县衙得知张大汉落魄而归,没一个寻上门的。
翌日,张大汉到河沿上将小舟拖回了家,找来木料修补了一番。
之后又到田地里耕作了一下午。
第三日,半旧半新的小舟终于下河。
那日,白胡子老汉拖着破旧的小船悄悄离去。
大汉看见,追上去想送他一程,却发现老汉已经消失。“年轻人,可别让村民无舟可乘。”一个熟悉声音响起,大汉恍然大悟,意识到老汉竟是那位白衣人。
起初几日里,村民悄悄来到河边观察,没一个乘他的舟,渐渐的,人们发现,大汉并没有去问任何人借钱或讨债。
渐渐的,有人和他打招呼了,令他快乐的是,人们并不称他“张老爷”,而是直呼其名,“大汉”,他内心欣喜,觉得自己再次融入了这个集体,真正回到了这片土地。
大雪纷飞,飘飘洒洒落在天河之上,入水即融,大汉这几日尤其忙碌,趁着还没有冰冻封河,人们争相乘舟去北岸购置年货,储备一些过冬用品。
他披着蓑衣,往返于南北两岸间,蓑衣之上落满银色雪花来不及抖去,远远望去,仿如一位白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