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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之殤 6

2018-11-19  本文已影响149人  陈雨池

11)

現在午夜的海水,拖著潮汐穿過一個形同漏斗的瓶頸深圳灣向太平洋湧去。

明月已經不見,變成了一片黑色的雨和黑色的雲。海天之間像是一塊黑幕。

海水翻騰的波浪聲和嘩嘩吧吧落下來的雨水聲。整個世界都包裹在渾朧混沌之中。

忽明忽暗的波浪,挾持著水底里洶湧的暗流,一個接著一個撲過來。

白天在明亮的陽光下,這片看起來風平浪靜的港灣,現在被漆黑的大幕籠罩著,變得面目猙獰。

雨勢越來越大。翻騰咆哮的海浪和被海風挾持呼嘯而來的暴雨,就像是對生命的挑戰,又像是藐視生存者的悲哀。

不時有人發出淒厲的尖叫和被海水嗆到嘶啞的喊「救命」聲。

這些人在海浪中滅了頂,隨後又出現,忽沈忽浮,伸出雙手在水面上拼命抓,發出身處絕境瀕臨死亡人慌恐的呼救。

沒有人聽見他們的喊聲,無人理會。

四周開始散髮出一股濃濃的死亡的氣息。

湖南人熟路輕轍,很快游出海灘的水域。他後來居上,衝到了最前面。

儘管在海灘上,大家格外的謹慎,保持緊隨,但無法跟隨著湖南人快速游起來的節奏。

在深海水域,湖南人把水性欠佳的河南人、陝西人、小廣西遠遠地甩在後面。

阿南替阿美包扎好傷口後,奮力向前游到湖南人身邊,對湖南人說:

「老鄉,我們一起游。下雨……風浪很大。」

「好。」

湖南人答應著。

「你幫我照顧阿美……」

阿南要照顧倆個女孩開始有點兒吃力了。他有太多的耽心。

「好。」

「老鄉,怎麼稱呼你?」

「‘二佬’。我在家是老二。他叫‘運娃’。」

湖南人把緊隨其後的四川船工告訴阿南。

阿南也把阿文阿美的名字告訴二佬和運娃。

潮汐和被海風翻過來的波浪形成一個又一個回旋的水渦。水性差沒有救生設備隨時都面臨著被回旋的水渦捲入海底的危險。

泅渡到彼岸,成為香港人,這是一種壯懷激烈的征途;葬身海底,就是慘烈的失敗。

湖南人讓自己慢下來,等待阿美游到自己身邊。

……大哥!」阿美游過來,朝他喊一聲。

「你別怕,我保護你。」

湖南人用堅定的口氣大聲朝阿美喊道。他伸出手,抓住阿美的胳膊往前拽。姑娘的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

「我上次從福田紅樹林游,比這遠多了。」

「嗯。」阿美抬頭在水里答了一聲。

「不說了,留著氣力快點游過去了。我們應該會很快上岸的。」

湖南人以他老道的水性經驗說完,長長地吸足一口氣,拽著阿美向前快速游去。

「妹崽……你別怕,我和大哥帶著你。」四川船工縱身一箭,游過來,給阿美打氣。

「嗯……」阿美在水里感激地朝四川人應道。

在這生死悠關的時候,有不止一個男人守護著她。她驟然信心倍增。她緊緊地挨著湖南人,讓他拽著自己的胳膊。

湖南人拽著阿美游出一段距離後,扭頭回望河南人、陝西人和小廣西,這才發現他們掉隊了,沒有跟上來。他趕緊和四川人朝海面上呼喊:

「小廣西……老陝!」

「河南佬!老陝……」

海面上翻騰出來的波浪像是在漆黑的大幕上被扎出了無數個窟窿,透出來的光亮陰森嘇白,忽遠忽近,摸糊不清。

儘管湖南人四川人大聲呼喊河南人、陝西人、小廣西,沒有人回應。

湖南人四川人知道已無濟於事。

12)

白天的潮漲把太平洋海底的許多東西都攪到水面上來。

一些抱著泡沫板、木頭,幾個人端著大洗澡盆的、拎著籃球的漂浮物,只要是能夠浮得起來的,這些五花八門的漂浮物,都成了泅渡逃港者的工具。

進入深海水域之後,有人開始掠奪別人的救生氣墊。這些逃港的泅渡者,轉瞬間成為凶殘的劫匪。

身上套著救生圈單個泅渡不太會諳水性的逃港者和女性,他們套著游泳圈浮出水面的身影,會成為劫匪劫掠的對象。

這些人無法與諳於水性成群結伙的劫匪博鬥,往往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這片波濤洶湧暴風雨泅渡的海面上,展開一幕幕生死掠奪救生圈殊死較量的博鬥。

這些置他人葬身於海底的劫匪們,毫無仁慈和道德。

他們在劫掠中,凶悍殘忍。

河南人的救生圈被人搶走。幾個人把他狠狠按在水里,不讓他呼救。一如批鬥會上五花大綁被人揪著肩膀按著頭的批鬥。

那些人掠去他的救生圈後,河南人被迎風崩裂的波濤挾著輾轉浮沈,一縷縷的白練飛騰在他的頭頂,陣陣的狂瀾向他噴唾,巨浪像是張開慘白的虎口,要把他吞沒撕碎。

他微弱的力氣頃刻告竭,覺得死亡也是一種解脫。

河南人放棄了,在驚濤駭浪中,他不再掙扎,雙腳踏著虛空,慢慢地讓自己沈入海底。

他曾在海平面上的世界,遭受過的痛苦和屈侮,所有的不幸和磨難,此時此刻都隨著他一同深深沈入海底。

在沒有協同組織的保護下,他們形同散沙。根本不可能是三五成群諳熟於水性劫匪的對手。

罪惡和凶殘,遍布於在這波濤洶湧的海洋之上;公平和正義,早已消失在這黑暗的暴風雨之中。

道德和良知,在這裡蕩然無存。誰也不會去追究罪惡和卑鄙。

在這裡,任何殺戮的行為都是合理的存在。殺人和被殺,不受任何節制和懲罰。

這一伙劫匪很快又搶去離河南人不遠的陝西人的救生圈。

陝西人現在才知道,他費盡周折在磚廠隔壁的小池塘里學會游泳,在浩瀚的大海中根本無法前行。

也許那口小池塘,只是這大海中的一滴水。

他所有的一切,在這腥味黑暗的海水里融化了,人生所有的印跡都湮沒在這浩瀚的大海之中。

他聽見一片從未聽過的怪聲,彷彿是從恐怖國里傳來。

陜西人不停地抽搐,無底的寒冷使他僵直,他手腳痙攣,拼命伸長手到處亂抓。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被重重嚴嚴實實地擠壓著,巨大的恐懼鑽遍了他的全身,內心深處一陣一陣的慄抖。

他本能地感覺自己掉進了死亡的深淵。

潮汐推動水下的暗湧挾持著陝西人的軀體,把他拉向港灣口的太平洋。

他一次又一次雙手揮舞著,掙扎著把頭伸出水面,發出一聲又一聲尖厲的呼叫。

沒有人聽得見他的呼救。儘管他身邊游過去一拔又一撥的人影。

在這裡,生死都是漠然以視。誰也不會伸手相助。除非是家人和親人。

慌亂和驚恐、殊死掠奪的搏鬥,造成喪身於海底的人數不斷增加。

在他們這一撥泅渡逃港者當,也許河南人和陝西人是最先被大海吞噬的人。

爾後,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這些泅渡逃港者一旦體力不支,只能任憑海浪浮沈,無所憑借,無人搭救,漸漸陷入苦命人那種喪身天涯亡命他途淒慘的地步中。

他們背井離鄉去討生活:他們鄉村裡的田野和山巒忘了他們,村頭的老樹和那口古井忘了他們。

甚至那座替他們遮風避雨的老宅——還有他們熟悉的鄉音,也忘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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