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 离 (笔记体·黎民外史)
距 离
(笔记体·黎民外史)
作者:苏宛一线
四十多岁的我,似乎一直都和生活隔着一层雾霾,虽然看到了,却看得似真似幻,那么切近又那么遥远。我生活着,但又走不进生活中去,就像和一个姑娘热恋着,却猜不透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后面有什么秘密,又像是在大海上游泳,虽然畅快淋漓、自由自在,却不知道下一秒钟是否会有危险来袭。
那年秋天的月光下,我蹒蹒跚跚在门前挪动脚步时,邻家大娘突然说,“嗨,小仝均,看你身后是谁?”我蓦然回头,只见地上有一个阴影,随着我的脚步移动,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被这景象吓住了,立刻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当妈妈从厨房冲出来时,我就不顾一切地扑进她的怀抱,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终于找到了依靠一样。自此,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到月亮地儿里去玩,就是有大人陪伴左右,我也害怕极了,眼光从来不看身后。到了懂事的年纪,总是听那些大人们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或摇着蒲扇,或抱着火罐,讲述着鬼怪故事,仿佛我们的身边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世界,那里住着凶神恶煞的异类。不管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还是月光如水的光影下,我都觉得那个世界就在不远处,虽然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虽说从来没有看到过鬼魅,但却担心它们把我掳了去。
六十年代的农村,到处一片破败景象,学校外面就是一个乱葬坟。小学生们从来不敢单独来上早学,非要结伴而行。初冬的一个早上,我们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挤挤抗抗地走到乱葬坟旁。不知是谁说,“你们看,小白兔!”旁边的小朋友纷纷地说,“真的,哎呀,一个、两个,这么多”。说着说着,大家一齐奔跑起来,我也没命似的跟着跑。与此同时,我偷偷朝坟堆那里瞄了一眼,果真看到一个纯白色的兔子,慌慌张张朝远处窜去。一个早上,我们几乎没有读书,都在讨论遇到“仙家”的事儿。一个能够感觉到却又不能也不敢进入的异类世界,从此坐实在我的脑海中。
而叔父家婶婶得邪病那两年,更加深了我对异类世界的恐惧,不但使我的胆子更小,而且害怕和生人接触,好像那些面貌狰狞的陌生人都是人贩子一样。那年,我婶婶八九岁的小女儿病死了,伤心欲绝之下她痛哭了半个多月,等到她不再嚎啕大哭时,却得上了一种邪病——鬼上身,总是恍恍惚惚地看到女儿回来了,还哭着说她不想走,那些吊死鬼、溺死鬼、痨病鬼,一个个都要挖她的心肝吃,还说要不然就把她卖给龙王殿的老鳖精。婶婶总是一面有鼻子有眼地说着,一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我们听着听着,就觉得那是真的了,害怕得不得了。再后来,她又开始说,是她自己害死了女儿,那些鬼们都要来结果了她的性命,让她到阴间去陪伴女儿——女儿在那里太孤单了。最后,她总是在大白天就说鬼来了,就在门口,就在院子外头的碾盘上圪蹴着。叔叔没办法,只好把宣传队的响器(乐器)都借了来,一旦她说有鬼,就让人们敲锣打鼓地撵。婶婶在恶鬼们没明没夜的纠缠下,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每次也吃不了多少,身子一天天衰弱起来,变得黄皮刮瘦,常常病病歪歪地昏睡着,现出了就要下世的光景。有一天夜里,叔叔哭着说婶婶不行了,要我们都去看最后一眼。我虽然吓得要死,但在母亲的催促下,也不得不去。就在叔叔们堂屋的地上,婶婶瘫软在那里,口里不住地念叨着“勒死我了,勒死我了。”那嘴角上还不停地冒着白沫,把衣服前襟都洇湿了。驱鬼的几个大人,不停地用桃树枝子在她身上抽着,也起不到一顶点儿作用。我强打精神看着这一切,身上不停地打着哆嗦,上下牙齿在那里打架。不一会儿,我看见只剩下悠悠气儿的婶婶突然猛烈地抽搐起来,身子团成了一个球儿,接着就一动不动了。只听见叔叔说:“走了,可走了!”我吓得魂飞魄散,仿佛被谁抽去了神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一夜,我一直干瞪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想的都是婶婶和那鬼怪世界的事儿,一张恐怖的大网笼罩在我身上,吓得我一阵阵瑟瑟发抖。曾经,我离那个诡异的世界那么近,好像只隔着婶婶的一个身子;可是,它又是那么远,远得我只能想像它的存在。就是后来学了唯物主义,也还是无法抹去我对它的恐惧,因为那种烙印太深了,仿佛是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及至我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才变得不那么害怕所谓的异类世界了。只是年少时的遭遇和大人的教诲,让我变得老实本分,不敢扯慌。然而,成人世界里的奇怪现象,却也让我觉得怎么也融不进去,不可捉摸。我第一次觉得人心隔肚皮,是我参加工作后的一次演讲比赛。我们单位有三位推荐到区里参加演讲比赛,只有我一人得了二等奖,领导在大会上热情地表扬了我。同去参加比赛的两位女同事,一个胖胖的黑黑的中等个子,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长个子,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都描眉涂唇,一身洋气打扮。散会后,她们特意和我走在一起,极尽恭维之词地夸奖我年轻有为,是个好青年,将来一定大有希望。她们的赞美话说得我心潮澎湃,可我却不知道如何回复,只能不住地点头表示感谢。第二天一早,我正蹲在厕所方便,忽然听到隔墙有女人说笑着走进了厕所。一个女人说:“就仝均那鳖娃,还二等奖呢,恐怕是领导帮他说情了。”另一个说:“嗨,这个农村货,连件新衣裳都没有,愣茬啥哩,我看也成不了精!”“不就是大学毕业嘛,有啥了不起的。”“他又没啥关系,还傻不拉唧的,就那点儿能耐,能值几个钱,怕是连个科长也干不上。”听到这样的谈话,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人怎能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从此以后,我在她们面前就变得小心翼翼了,生怕得罪了这些是非精儿。
后来,我调到另一个单位工作,遇到一位热情豪爽的女同事,叫钱玉,她给我帮了不少忙,出于感激,我也常常帮她做些事情,有两次她的车子坏了,我就用我的自行车送她回家。没有多长时间,就有人传说我们俩好了。这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可是传到局领导那里,领导当了真。那天,他煞有介事地把我叫去,让我坐在他对面,神情严肃地说:“仝均啊,有人告诉我了,说你和钱玉不清不楚。说你经常去人家家里,还看见你们一块儿看电影了。是不是这样呢,啊?”我生气地说:“谁说的让他站出来,在背后说小话不算本事!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而且都过得很好,咋能干这种事儿呢!”领导冷笑道:“你想的美,我们得保护知情人,怎么会把人家出卖了。你只需要老实承认,有还是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承认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踢得老远。领导有些恼羞成怒地说:“看看你激动的,我就是问问情况,你不承认算了,何必如此态度呢。”他顿了顿,接着说:“你越是这种态度,越说明你心里有鬼!”我怒目圆睁,分寸不让地告诉他,“没有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承认,我还怀疑你心里有鬼呢。如果你们认为真有此事,那你们就等着捉奸好了!”还没等他再开口,我就摔门而去。
过了两天,我碰到钱玉,她说领导也叫了她去谈话,她气得破口大骂,说谁嚼舌头,死谁的当头儿,弄得领导很没面子,仿佛他也被骂了一样。她向我讲这事儿时,委屈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劝她说,只要咱心里没冷病,就不怕吃凉药。可她却说:“你不知道,人们常说,女人窝里是非多。没影的事儿,能被她们传得有鼻子有眼,闹得满城风雨,你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你来之前,还有人为传闲话打架呢。”从这儿以后,我们就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没有十分必要的事儿,就不来往。可是,这又坏了事儿。因为有人又说了这样的话:你们看看,他们故意拉开距离,好像避嫌一样,说不定那事儿是真的。听了这样的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有些人为什么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有一次,科长汪然带领我们去一家化肥厂检查工作,需要填写量化评价表格。他说临时有事儿,就说:“仝秘书,今天这事儿就由你全权负责啦。这家工厂工作做得太差了,必需给他们打低分,不能让他们得优秀。”然后又对我们五六个人说:“大家注意了,我有点事儿,先走了,这里就由仝均同志负责。你们一定要听他的,回头我请大家喝酒好了!”汪然走后,我把他的意思对大家说了。人们说,既然科长说了,由他担着,咱们就这么办吧。可是半个月之后,那化肥厂的厂长找到汪然,质问他为什么让人们把他们厂评价为79分,刚好跟不上优秀。他却说:“哎呀,那天我是去了,但临时有事儿就走了。我是委托仝均同志负责的,你有疑问就去找他好了。”那厂长来到我的办公室,二话没说就劈头盖脸地和我吵了起来,“你个混蛋,你才来局里几天,敢跟我过不去。老子们的工作就那么差吗,咹——?”我没敢说是汪然授意的,只是在那里挖空心思地辩解、辩解,可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仍然不依不饶地让我为他们厂恢复名誉。直到局长推门进来,才平息了厂长的火气。后来,局里为此事在大会点了我的名,还扣了我两个月的奖金,我有苦说不出,只能吃哑巴亏。
那年春节,我们和几位同事一起吃饭,喝得半醉的一个同事,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汪然为什么要整治那家工厂。原来,汪然曾经写过一个条子,对厂长说,自己的一个至亲家里挺困难,希望去买化肥时优惠一些。谁知那人去时,厂长出差了,就把条子交给了一个副厂长。那副厂本来想和厂长一块儿出去,厂长不同意,正恼着呢。结果一车化肥,他只给优惠了10块钱。汪然认为这是对他的污辱,从此对这个化肥厂怀恨在心,一直在找机会报复他们。我的点子真低,竟然当了他的枪使!
幸运的是,我在后来的一次公选中,竞聘到了环保局,当了法制科的科长。可这法制科的工作说起来好听,干起来太难。台上台下,领导们都讲环境保护的重要性,可是到了实头上,问题就来了。我这个人太着实,不会变通,因此得罪了一些单位和个人,办公室的锁眼被灌过玻璃胶,家里门口被泼过屎,摩托车被放过气,还有一次在外面吃饭,回家的小巷道里被蒙着头苦打了一顿。而我最烦恼的是,领导们总是让我为他们的关系户网开一面,不是让少罚款,就是让免于处罚,或者是拉我去吃人家的饭。更有打着领导的旗号,说某位副市长、某位局长、主任让来找我的,并恭恭敬敬送上礼品礼金之类。凡是推辞不掉的,我就会原封不动地把东西交给局里的检察室。那些送礼的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借领导的手来收拾我。
我这个科长干没两年,就被搂了,现在是办公室的文书,只管写写画画,传递文件。说起原因,我都觉得羞耻,竟然又被人耍了!去年秋季,我连夜带着人去我市那家既是纳税大户、也是污染大户的著名企业突击检查,清清楚楚看到排污口混黄的水直接流进了河道。我们按照治理污染的有关规定,开出了10万元的罚单。可是到了第三天,这家企业的老板就找到主管的某位市长,说他们企业一直奉公守法,是知名企业、纳税大户,怎么能置污染于不顾呢。并且拿出流着清水的管道照片,说我们的污水都已经处理过了,没有污染啊,他们不信就让他们去检测好了。我们局长接到副市长带着震怒连声的电话,马上带着我们去了这家企业。到那里一检测,我就傻眼了!确实,污水都已经处理过了,水质完全达标,污水处理的登记表上,清清楚楚记录着污水处理的时间、数量,近处的河道里也没见污染的痕迹。动作这么快,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还在思忖的时候,局长走到我的面前:“书呆子,看明白了没有?——算了,这科长你是不能再干了,还是到办公室去写材料吧!”他撂下这句话就走,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想不明白他前半句话问话的意思。我并不贪恋这科长的位置,因为我已经受够了,早就不想干了。现在虽然只是一介文书,整日忙于文字工作,倒也落得自在,再也不担心谁来陷害我了,到哪里都不用担惊受怕了。
我到现在都闹不明白,为什么实实在在为人,却事事受到挟制,件件遭遇困境。而那些明里一套做人、暗里一套做鬼,脸上热情似火,脚底下使绊子的,却活得风声水起。我试图了解他们,却发觉自己看不透、闹不懂。到底是我跟人家隔着一堵墙,还是人家给我划了一条沟?我不懂,也懒得懂。
2018.12.10初稿
2018.12.17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