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巷的往事》
陆续跳起几个响雷,外加一条刺眼闪电。我居住的城市,正在下雨,烟囱的烟,黄埔大桥的车,码头的吊机,都被泛成雾朦朦的白。炎热随即变凉,花园和城中村,在雨滴声中睡着了,只有我的使君子,躲在树叶下,偷听雨声淅沥。
我捧起茗,好奇地想,楼下是否也有人撑着油纸伞。说起油纸伞,就想起戴望舒的雨巷,说起雨巷,就想起童年的金鱼巷。
何谓金鱼巷?唐代开始,五品以上官员就有佩戴鱼袋的传统 。而宋时福建转运使三品官谢仲规,金紫袍上配金鱼袋。谢仲规回乡,在这条巷子建宅。刚开始,人们称这条巷子为“谢衙”。后来,年久宅旧,谢仲规的后人就将原宅改建祠堂,造匾额,上书“金鱼世第”。金鱼巷由此得名。
巷子两旁的旧大厝有几处是文人雅士的故居。除了宋代转运使,还有近现代建筑师、清代诗人、近代爱国华侨、清末清源书院院长等大户人家。这些古厝建筑风格闽南叫“五房看厅”,即坐在厅中,举目望去,天光云影,极其暇意。环绕厅的是若干房间和护厝。大厝通常有一口水井,在前埕或后庭。而前后庭的花园,更是春华秋荷,燕语莺啼,兰馨桂馥。厝内的窗扉秀致玲珑,石雕精致。围墙,出砖入石,用清水泥勾缝。屋顶是闽式燕尾脊,雕梁画栋,梁间飞天,美不胜收,屋檐高高悬挂着红灯笼。古厝大门却极其低调,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多的也是岁月斑驳的痕迹,和模糊不见的厝名。
巷子里更多的是寻常百姓住宅,而就是寻常百姓,也是有渊源衍派的,或“天水流芳”、“锦绣传芳”、“紫云衍派”……等。外墙大部分是红砖入石,也有土墙,有的墙角布满三角梅,一路颜开,非常诗意。围墙偶尔有窗棂,有的窗棂是高的,红砖搭出丰富的形状。有的矮的,窗景图案不规则,通常是阻止顽皮孩子爬进去。里面灯光不明亮。门匾再上是对称翘檐,木门有圆圆铜门扣,光泽暗哑,似是扣扉久不开。门扣或有铜狮大张嘴,威严守门,门后通常是加双木栅。
一条巷子二百七十米,也有穷苦人家,穷人家的房子则是木片墙瓦片顶。而木片墙的通常没有窗,黑黑矮矮,像是过滤了岁月,留下挥之不去的渍迹,木片门是长年不开的。偶尔听说里面有小孩犯伤寒走了。或有个孩子忽然夺门而出,身后紧跟着个女人高举扫把,嘴里骂着“妖秀”冲出来。才知道,还住着个疯子。这时候,能略见一斑,里面甚是破败。
整条街的房子高矮错落,丰俭不一,或端庄大气或温和亲切或沉默不语。小电线杆是圆柱水泥的,灰灰的,耸立着。交错的电线,拉扯在屋顶上空。偶尔有燕子停栖在上面,嘀嘀啾啾。
童年就在金鱼巷附近读书戏耍,每逢开学,阿娘会谨慎地把一张五元钱折放在我的里衣口袋,吩咐要好好保护这笔“巨款”,我却欢喜得一蹦三跳。和好伙伴们穿过只有两三米宽的窄巷,直入泮宫,去到由孔子庙改造的小学,谨慎地递上学费。散学后,手捧儿童文学,边走边看,慢慢走在古老石板路上,当24寸自行车经过,车铃清脆响起,方侧身让开。
金鱼巷口有座人民电影院,三层楼高,大约有700个座位,在当年算相当庞大。楼顶上有个特大的五角星。影院广场是是巷子最宽的部分,约有十米宽,也是最拥挤的地方,菜头生瓜子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入场散场更是人潮涌涌。这里的电影总是最经典,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古城的流金岁月。我最爱在那儿散步,看电影海报。每有新电影,很快就家喻户晓,大的拉小的,喜悦气氛不亚于过年。许茂和他的十三个女儿、三滴血、吉普赛女郎等等。画鬼堪称当年的恐怖片,特别是那血盆大口。吓得有传闻,有孩子看完被吓傻。这一传,带孩子去看的都要谨慎,但我不怕,姐姐们就拉着我作陪。我常在影院后门,趴在门缝上看电影。有次看晚了,怕家里人责备,就学着电影对白和家人平时唬我的话语:“是坏人摸了下头,就晕乎乎跟他走了,走着走着忽然醒了,赶紧跑回家”。听完这段空穴来风的以谎制谎,大人心里不知有何感受?
当装糕人挑着扁担晃悠晃悠走着,一手摇着拨浪鼓,里院外巷的孩子们会陆续跑出来。装糕人头戴竹斗笠,放下担子,拿出小台,两层,高面细窄,有细细小窟窿,可以插入竹签,陈列糕人。面宽的是手工台,小板凳往巷子边一放,那巷子宽也就三米,这一放,不看都不行,巷子太挤了。开始装糕人了,装糕人最擅长拿捏古装人物,见他早备好各色面胚,分团列好,利用些小工具小道具,搓捏挑揉。手指尖灵活得很,偶尔还要梳子齿压两下 ……不多久,一个栩栩如生的孙悟空像是从戏里走出来,头上两条长长的稚翎像是会晃,神态精灵。有人花一角钱买下孙悟空,高兴离去。老阿伯特别擅长捏古装人物,水浒传的梁山好汉、三国演义人物、狄青五虎将、平西王吴三桂都不在话下,我就好奇地站着看着,一个下午的光阴就这样过去。
装糕人出现也就说七娘过节到了,每年旧历七月算是孩子们最为开心的岁月,七月在闽南属于拜鬼月,城乡各街轮流拜“普度公”。拜完要吃“普度”,也就是宴客,常常是吃完这家吃那家,其热闹程度把“普度”推向高潮。
而七娘生,是农历七月初七,鹊桥相会的“七夕节”。或是凡间女子向织女乞求,希望拥有和织女般织出五彩云朵的巧手,因此也称“乞巧节”。一个是牛郎织女,一个是七仙女与董永的百日缘,民间把两个故事相糅合,说是七娘放心不下留在人间的一对儿女,在暗中保护他们。也有说七娘就是七个仙女娘娘一起来保护孩子。因此,闽南民间有七夕“拜天孙”的习俗。 即孩子出生后的头一个七夕要新拜“七娘妈”为“契母”。到十六岁那年的七夕要“洗契”,意思是已经长大成人、与“七娘妈”脱离关系进行洗礼。而每一年的七娘生,家里有小孩的都要祭拜“七娘妈”,希望得到“七娘妈”的继续庇护,聪明健康成长!我最喜欢七娘生了,夏日的水果特别解渴,清甜好吃。这一天,母亲会在大清早备好七种水果等祭品。瓜果菜肴分七盘,胭脂清花粉七份、白色紫色生花熟花各七份、红髻绳七条、剪刀七把、糖粿咸饭各七碗、燃香七柱,酒盏七个,筷子七双,七娘桥七乘。在家门口用方桌设案拜“七娘妈”,面向天井空中,要我虔诚祭拜。然后,母亲用红髻绳把胭脂、清花粉、生花、熟花捆扎起来,让我抛上屋檐顶,说是责罚喜鹊报错喜,让它衔送到天桥边,供织女梳妆打扮会牛郎。
除了“装糕人” 和“七娘生”,“绞面”也是印象极为深刻。邻居林太太特别喜欢“绞面”,一盒莲花粉,一根棉线,先在脸上扑上一层厚厚的莲花粉,把线对折,用牙咬住一端,线折处在右手指绕两圈,左手拿一端,像个开口8字的剪刀,细细的棉线在脸上绕啊绕,偶尔听到轻轻地绷紧声,利用线的张力柔软地在脸上拉拉扯扯,顿时,所到之处,汗毛不见。“唰,唰,唰”,没多久脸部就更白嫩。可惜漂亮的林太太却有个嗜酒如命的男人,整天喝酒骂骂咧咧。林太太也无所谓,你骂你的,我忙我的,闲了就绞个面,粉白的脸配个粉绿的短褂,自有另般美好。
偶尔有清晨,听到“卖牛奶”吆喝声,巷子里的大人小孩就拿着白色搪瓷杯出来,养牛的把牛绑好,现场挤卖牛奶。那牛乖乖的,双腿夹住桶,很受用样子,牛眼闭闭睁睁,牛尾晃来荡去。大伙排着队边看边等,那挤牛奶的人,手法娴熟,伴着清晨的阳光,祥和安静,一阵阵奶骚味,在空气中弥漫。
在黄昏逐西的傍晚,巷子里的孩子们会聚在一起奔跑、跳绳、跳房子、玩123的游戏。而夜晚,也会在基督山伯爵、聪明一休、铁臂阿童木的电视节目里,依依不舍。玲和萍都是我小时的好玩伴,玲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峨眉杏眼,肤若凝脂,身材高挑,眉心有颗美人痣,从小被大人称赞是明星相。后来,玲在市政府工作的父亲分到房子,就搬走了。萍,高鼻梁白皮肤,有着混血儿的脸庞,爷爷是军官,父亲长年在香港,她和母亲两个弟弟生活在金鱼巷。谈心时,总是说,她以后也得去香港,但她不想去。我就很仗义跟她说,不去就跟我住,我们一起生活。为此,还滴血结拜,慎重地拜起天空。可是后来,她还是走了,那个夜晚,我和玲去送她,她边收拾行李边轻声告诉我,是弟弟被留在金鱼巷,她们移民去澳洲,先保密,不然弟弟会哭。就这样走了,在孩子心中,誓言并不重要。而我家没多久,也搬到父亲新买的骑楼,再后来,我因工作离开了古城,更是这样断了音讯。
而金鱼巷,由于有着悠久历史的宗祠和名流宿儒的宅邸、以及声名远扬的影院遗址,因其深厚的人文内涵,在今年,光荣地被中国美院微改造。以旧修旧,成为“网红”名巷。希望再见到金鱼巷,我童年的记忆仍意犹未尽,也希望金鱼巷被时光打磨得更为温润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