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的生生之力
#百年奋斗路,书写新风采#
祖母病了。唯有三叔远在他乡。
祖母唤我们几个子孙过去,她想和我们说说话。大家围坐在祖母病榻旁,满怀深情,面容凝愁。我们睁大眼睛,似乎在等待着一个重大的决定,一个符号都不容错过,一个句子的语气都要牢牢抓住,像抓住一阵无法回头的风,和一场不再及时的雨。
祖母面色苍白、疲倦、憔悴,眼皮却使劲地撑开,松垮的脸色依旧笑如花。说起她那个时代和时代里的她。在那个粮食贫瘠,粒粒皆辛苦的时代……
那年我十岁,你祖父就领着我往山坡跑去,一个劲,拼命跑,不顾风,不顾白日,我故意低下头去,半蹲着,躲进了奔流的羊群里,他站定山坡上,不则声,踮起脚尖,慌乱的眼眸四处搜索。脚步踟蹰而踧踖。我心中窃喜,偷偷看他,他清晰的脸庞,扬起的脖颈,四处张望的不安,在湛蓝的天空,微醺的阳光,和暖的得意春风之下,他忽然故作淡定,吹起了小口哨。真是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山坡。情不知为何起,便一往情深了。羊群也散去了,我站起身,脚下垫着一整个春天。他看见我了,一眼认出我来,朝我频频挥手。风吹草低见牛羊,我的身周一堆又一堆羊粪,浓郁的味儿,被风扬起,又轻落,却在爱情的味道里不堪一击,不着边际。
他奔向我,像极了我们奔向未来的样子。眼神干净、明澈。满盈着深深的焦急的眷恋,直视我,两只手捏作一堆:山高水远的,别丢了罢。
后来的日子,我与他携手从少年迈过青年,青年走近沧桑。我们会老去,像北风劲道下的一卷卷枯叶,颠颠摇摇,像这命运坠落的枯叶,再也回不去,但是成为你们的新生。一代跌落,总有一代兴起,然而他先离散,我也终将离去。
整张脸塌拉挂了下来。眼眶滴溜溜红了一圈。我们不言,二叔拍拍祖母肩膀。祖母轻抬了抬手,示意二叔自己没事,又轻声说起后来的事。
那年我二十五,每次他给我粮票时,我心喜。我将粮票捧在手心,端详许久,别有一番欢喜在心头。
到了粮站,大家自觉站好队,三位分粮的工作人员,脚下垫着小凳子,面前摊着几口大缸,缸里溢出的是白花花的大米。
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妇人,轮到她时,手忙脚乱,身子左右晃动。
“别急,慢慢来。”工作人员轻声说。
她颤颤巍巍摊开棕色小布袋,伸出双手,目光落在工作人员手中的勺子上,银白大勺子随着工作人员皙白的手挥动。黝黑的手在面前的素白,似一下子就格格不入,突兀不安如同心里的疙瘩:五口人,就等着这口粮。
“好了,下一个。”工作人员示意下一位领粮人。
老妇人踮起脚尖,往缸里瞄了一眼,脚步往后退,眼神却不离缸,嘴角蠕动着。
“让一让……”后面的壮汉身子往前挪了挪,挤开老妇人,为自己腾出一个位置。
老妇人望向我,又悄悄瞥见后面队伍的人群,怯怯地躲过我的对视。低头,抱着小米粮,弓背,往前。
我的目光一直追随她,她果真回来看了我们一眼,终究她舍不得。
我们不期然对视了,她腼腆地笑,我冲她笑。
一个微笑,一个彼此无言的关怀。
到家时,他已经在门口侯着我。
“粮票丢了?”他大声嚷道。
“粮票换成米粮了。”我低声弱弱地说。
“米粮呢?米粮呢?”他忽然阴沉着脸,六亲不认的样子。
“我,我送人了……”
他双手颤抖,抿着唇,楞瞪着大眼睛,随即走进屋,甩上门。
不多时,耳畔传来,锅碗瓢盆,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推开重重的门,闻到柴火灶上莹白的粥香。
“家里仅剩三粒米,汤可以多放点。”他淡定地说。
我便出门呼唤孩子们。
饥饿是那个时代的家常,但拯救他人的饥饿,却是我毫不思索的决定。
新年脚下,粮站便早早发出公告,白糖可以领三斤。一年仅有一次。
次日的凌晨三点,我起了个大早,天还是一片漆黑,那时村里连个路灯都没有,我们没有呼朋唤友,大家都自个儿去,不动声色,不敢高声语,恐惊身旁人。像极了静谧的夜色,听风吹,听虫叫,听花开,也忘却了黑暗的恐惧。
“一起去,不是更安全吗?”我追问道。
祖母顿了顿,说:“白糖供应有限,到时候落单的人,又该怎么办。”
祖母将身子微微往后挪动,背部紧贴着立起来的枕头上。祖母缓缓语气,继续说道,去粮站买白糖。临近粮站时,白色的甜腻扑鼻而来,我站定着,大气吸一口,空气里都弥漫着甜甜的味道,清新,恬淡。
领完白糖,天空出现了鱼肚白,看清路了,看清人了,看清前方了。
我总是琢磨着白糖的搭配,做到不浪费一丝一毫。脑海里闪现万千的想法:白糖豆腐、白糖粥、白糖年糕……
后来我老了,以前别人寄东西过来也好,我们邮寄东西出去也罢,只得徒步前往县城的邮局,若去晚了的话,邮局就关门了,只能等第二天。现在好了啊,那年……
“你好,有快递。”门口,快递小哥骑着摩托车,载着一件件快递挨家挨户的送着快递。
“小伙子,进来喝口水吧,瞧你满头大汗。”我哆哆嗦嗦,挪着蹒跚的步子走到门口。
“不了,还有很多要送呢,先走了。”快递小伙笑着递上快递,转身骑上车往别家去了。
不多时,三孙子从外头回家,看见桌上放着的快递,兴致盎然地拆开,我抬眼看他:“总听电视里说快递怎么怎么样,今儿总算是看到现成的了。”
“奶奶也懂网购吗?”三孙子边拆开快递,边好奇地问我。
“我也是看电视里说的,具体是啥我也不懂。就知道在手机上按两下,过几天就有人把东西送上门。”
饭后,三孙子陪我散步,正值炎炎夏季,那些花啊,期期艾艾开了花,各个神奇极了,鼓着腮,噘着嘴。农田里的一个个铁箱子,一眼跳入眼帘,我诧异万分。
“娃,那一个个铁箱子是干嘛的?”
“那是蜂箱,养蜜蜂的呢。”
“养蜜蜂?我怎么记得养蜜蜂是用木头箱子呢?”
“是啊,以前养蜜蜂都是木头箱子的,可是,木头箱子容易长虫子,还不好洗,温度也不好控制,所以有人就发明了这个铁疙瘩,不容易长虫子,还能控制温度。”
“听起来挺不错的,就不晓得蜜蜂们住得习惯不。
三孙子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转向我,立刻用手捂住嘴巴,一副憋住笑声的样子,着实可爱。
“娃啊,田里那个是什么呀?”
“奶奶,那个是抽水机、收割机。运输,除草,除虫,有动力机械就有电机存在,电能可以转换为动能,电机的出现,带来了巨大的农业技术的发展。”
祖母继续说:“时代的变化是真大啊,街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谁能想到,当年还只有靛青色的长衫大褂?呵呵,你爸当年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手上还有那个什么霹雳手套,我跟你爷爷啊,当年为这事没少揍他呢。”
祖母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抬眼看看我们每个人,“留在家乡,好啊……”似乎坐得时间稍久,背部已没有气力支撑,一下子瘫倒在床,嘴里吐出最后一口气。
此时三叔前脚刚踏进门口,丢下行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啜泣的身子哆哆嗦嗦地靠近祖母。
“妈,您的三娃回来了……”三叔眼泪一汪接一汪,哭得歇斯底里。
而我不忍再看,走出房间,手挽手肩并肩的群山,站成了一道道青翠欲滴的绿色屏风,把罗源湾宠溺地抱在怀中,涓涓的小溪,泊在村口,曾经斑斑且驳驳的城墙,一横一竖,空寂廖廖的古村落,古巷的青石板浸染了岁月,如今,打造最美乡村,保留了原有的内部结构,你的家,你的空间。外墙灰白色调,爬山虎借着时光爬上老墙,似为崭新添着色泽与靓丽。回乡的人渐渐多了,繁及的市区,灯火星星,人生沓沓,回到素有“最美乡村”的家里。陡然明了,远方的尽头是故里,城镇化发展如猛虎细嗅蔷薇,一吮吸无法自拔,从此倾心,为此百媚生。时光终究带不走,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或改变离乡的心。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慈母手中的线,是远行儿子身上的衣。三叔泪眼婆娑的目光中透露着一股坚毅:留在家乡,带着本事振兴乡村。恍惚间,我明了:故乡,驻藏着一个个生命的来龙去脉,远方的尽头,是故里,而故里的生生之力,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