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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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搬来了一个新人。他脸上有一片坑坑洼洼的疙瘩,大概有两个拇指的宽度,长长的胡子在四周围起了一片缺水干涸的沙漠,身上自带的死气让他一度看起来像地府勾人性命的黑白无常。
我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把头深深埋进了脖颈。即便如此,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阿大和隔壁男人的对话,阿大说他的手气不好,就分到了一只掉了半块毛的丑猫。阿大不喜欢我,我来到这个黑屋子的时候就知道了。他总是拿我去捂自己那两只大脚,湿腻的感觉和下水道的气味着实让我喘不过气来。
阿大和隔壁新来的男人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朋友。几天的对话让我也知道了一些隔壁男人的信息,他叫蒙太,似乎在与养父争吵过程中失手砸死了自己的亲弟弟。两个臭味相投的人能走在一起也是不容易的。阿大又犯了新毛病,他竟然想把我送给对面杀人犯捂脚,尽管我坐在原地不动,他还是粗鲁地把我提到了铁栏杆那边,蒙太伸出了他的罪恶之手,他从铁栏杆缝隙里抓了一把我身上为数不多的毛发,被抓过的地方隐隐生疼。
出乎意料的是蒙太并没有拿我捂脚,甚至把自己没吃完的粥和菜汤也分别放在了碗里。等我吃完饭开始梳理自己的毛发时他又把我放在了自己的木桌上,没等我闭上眼,他自己反倒是倒头呼呼大睡了。在冰冷的夜里,我又听见了风的声音,一声一声吹得我想起了以前漂泊的日夜,想起了埋在记忆里痛不欲生的过往。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只没有编号的野猫,每天在大街上风餐露宿,五湖四海就是我的家。有好心的路人会把手里没有吃完的面包扔给我,也有逞能的人提着我的尾巴把我从低处抛到高处,然后我就稳稳地摔到了地上。我吃过最豪华的饭菜应该就是那个老人的一个馒头了。直到现在我都清晰地记得有一个驼背老人在夜里拖着一袋子各式各样的矿泉水瓶子坐在我旁边啃馒头的情形。他还拿出了一个盒子,好心给我分了一点美味,我们两个对着月亮静默着,等待炬火的光去照亮整个世界。
现在我有了编号,即使阿大对我不好我也认了。我不用去刻意讨好路人就能获得食物,不用被路人扔石子,更不会被打火机烧到皮肉了。即使这里暗无天日,终究成了我的一隅天堂。白天我能睡到自然醒,晚上我就趁着阿大睡觉的时候去外面听风,这让我没时间去触碰沉寂在心里的孤独。
阿大照旧是老样子。他白天改造,夜里睡觉,火不烧到他的屁股他是不会起的。我开始观察蒙太,那个又凶又丑的男人。他时常一个人发呆,多数时间是他在听阿大讲自己从前的事迹,但这其中有几分真就不得而知了,阿大吹多了恐怕自己都信了。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得以维系大概就是因为三分天注定,七分蒙太听。不得不承认,这个老男人很沉稳,我至今都没见过他黝黑的脸上露出除了凶狠以外的表情。
我开始慢慢接近蒙太。他虽然凶,但还是会给我留半碗菜汤拌饭,蒙太好像也不是很坏,虽然他杀过人,但没人说他杀过猫。时间久了我也开始放肆了,我会在他睡觉的时候翻到他的身边,会在他吃饭的时候用爪子去敲木桌,人与人之间确实不一样,阿大就不会容忍我这小小的要求。蒙太的身上好像越来越暖和,也更有人气了。
阿大今天和人打架了。阿大和一个瘦弱的男人起了争执。阿大一直欺软怕硬,他不敢去招惹大块头们,就只能去捏软柿子。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阿大和另一个男人都被被拷住了,阿大还滔滔不绝地张嘴数落另一个男人,说男人像个娘们一样,还给猫做碎花裙子穿,真是丢人现眼。男人不敢说话只能瞪着大眼瞅阿大,典狱长找了一块挂着白尘的黑布堵住了阿大的嘴,阿大只能呜呜咽咽,说一些人听不懂的话。阿大气急了就抬起脚来比量,但他忘了这里是监狱,被一根电棍教训过后阿大愣了一会,他最终还是屈服在了典狱长手里电棍的淫威之下。
阿大被当成了反面教材,典狱长考虑到了阿大的暴力倾向,决定把我收回。阿大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人带走了。到后来没人知道阿大去了哪里,只是很久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阿大了,大块头们抱怨没有人给自己捶背揉腿,被阿大欺负过的脸上洋溢着笑,好似除了一个祸害一般。没有人关心阿大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在乎阿大还会不会回来。
我又被挂上了编号,等待下一个表现好的人把我带走。给我铲屎的是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穿着黑白编制服装的男人,他的手指又细又长,像一双筷子,他最喜欢翘着兰花指哼着一段不知名的旋律,偏偏他的嗓音不是很优美,这对我的耳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我想,其实阿大只是脚臭了一点,脾气坏了一点,脑子有点不聪明而已,他如果愿意改正还是可以被原谅的。
我被蒙太带了回去。蒙太表现好因此得到了奖赏,蒙太原本可以分到一只长得很漂亮的蓝猫,但他选择了我。原以为是我之前表现出来的亲近打动了他,却没想到是因为他要将我作为礼物去安慰阿大。蒙太依旧沉默寡言,与以前不一样的是阿大变了,出去了一圈他的脊梁好像弯得更厉害了,就连他那一张停不下来的嘴也似乎被上了发条,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不肯多说一句话。
对于阿大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太了解,但我知道阿大不要我了,走了半个月,他身体里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没再见过他抬起自己的嘴唇去讨好狱里的大块头们,他真的变了,变得和蒙太一样,好像有了自己的心事。
蒙太收留了我,我过得更滋润了。蒙太用木板给我做了个小窝,还在窝里给我铺上了他的旧衣服。他会对着我发呆,他最喜欢的事大概就是揪我身上掉的毛了,我看到他把毛发团成了一个球的形状装进手套后塞到了自己床垫子下,然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大块印着黄色小花的布对着我比量。看在他尽心尽力的份上,对于他迷惑的行为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蒙太最近经常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他时不时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毛毛的。等他拿出粘着一大团白色毛发的黄布我才知道他是想把我的缺陷盖住,但是他太笨了,掉下来的毛发怎么可能再粘回去呢?他一直在留着我的毛发大概也是嫌弃我丑,想给我补全吧,想到这里,我伸出爪子给蒙太的手添了一道新伤。蒙太卷起了那块黃色布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大步流星离开了。
我听见他们说蒙太就要出狱了,我不信。蒙太可是杀了人的,杀人的罪是保不了的。如果蒙太真的要走了,那我就该被收回了。夜里,蒙太没睡,他盘着双腿坐在了地上,我也静静地坐在那里。他说他的案子被审清了,他说那个啤酒瓶压根就没有砸到他的弟弟,那是他的养父想除掉他和自己的弟弟想的主意。现在他的养父被抓了,他就能出去了。他还说我应该学会遮掩自己的伤疤,那样才能别人被喜欢,不会再受到伤害,他说了很多,我只记住了自己又该被收回了,也许这就是命。
出乎意料的事总是很多,蒙太出狱的前一天去找了典狱长,那个嘴唇上有两抹小胡子的男人对蒙太的事很好奇,他盯着蒙太看了很久也没看出名堂来,事实上对于已经判了罪的犯人是走不出这个大门的,即使其中有冤情。是蒙太冷血的母亲来检举了蒙太的养父,蒙太母族这一支在当地是很有话语权的。典狱长对于蒙太这个人感到很惊奇,他说自己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要进监狱却不大呼大叫的,也是第一次见到情绪稳定的犯人。而现在,他惊叹于他的审美,对于美的东西人们都会多看两眼,而对于丑的东西大都一带而过,但蒙太不一样,他竟然想带走我这只丑猫,要知道,他出去了在外面会有更好的生活,这着实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出来了,和蒙太一起走的。临走时典狱长留下了我的编号,大概是要留给新来的猫了吧。清晨的雾霭还没有散尽,东边的朝阳正蓬勃升起。我在里面待了太久以至于忘记了如何走路,当路人看着我拘起两条前爪一起走路时已然被惊呆了,他们偷偷地笑我是一只笨猫,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蒙太好像也还没适应外面的生活,或者是说他不适应路人夹杂着笑意的眼神,他提起我的脖子溜了。他跑了很久,但他只是一味地向前跑,没有目的,没有一个方向。
蒙太大概是不会回家了,他在桥底找了片空地,水里有鱼虾,蒙太闲下来会给我捞几根,即使不够我塞牙缝,蒙太依旧乐此不疲。桥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吵得我白天睡不着觉,夜里人少,声音也少,现在我的作息时间和蒙太几乎一致了,在黑风霜露里等待着明天,等待着新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