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多大程度地误读了典籍?
在经过多年历练,事业有成之后,我的朋友诗人孝波兄开始安下心来重读《史记》。他在微信里对我感慨:“看过今人和唐宋人的注释,感觉还是原版原注来得好,越早的典籍,越能触摸到中国文化的脉络与血肉。脱离了后世(包括近现代)以来附会以及变造的解释,还原中国文化的原有特质,读来魅力无穷。”言下之意,后人的许多解释往往不符合古人的本意。对此我也很有同感。举几个也许不甚恰当的例子吧。
比如,“附庸风雅”一词,现在饱含贬义,指为了装点门面而结交名士,从事与文化有关的活动。其实,从本意上讲,“附庸”是诸侯国里依附于大国的小国,而“风雅”则是《诗经》中的《国风》、《大雅》和《小雅》,泛指文化。在我看来,风雅之国就是指中华文化核心圈的齐、鲁、卫、晋、宋等所谓的“文明”国家,依附于这些国家,学习其先进的文化,作为小国,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两词连用绝无贬义,甚至还有褒奖的意味。但“附庸”和“风雅”连用,不知道起于何时,不但前面的名词变成动词,意义也大相径庭。
再比如,“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记载:鲤趋而过庭,(子)曰 “学诗乎”?,对曰 “未也”,“不学《诗》,无以言。”一般人会理解成:不学诗,就不懂得怎么说话。但这样的理解对吗?很多人并没有读过《诗经》,不是一样可以好好说话吗?
还是先讲一段故事吧。
晋国的公子重耳(晋文公)在外流亡十九年,最后一站到了秦国。《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记载:他日,(秦穆)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重耳)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这段话给出的字词很少,但要准确理解,需要的信息量则很大。大意如下:重耳在秦国的某一天,秦国通知他们,要举办一次盛大的欢迎宴会。自然,这种重大场合,是要“吟诗”的。他的舅舅子犯自知“吟诗”是自己的短板,就对重耳说:我不如赵衰(“赵氏孤儿”的祖先)的文才,就让赵衰随你去吧。在这场宴会中,秦穆公选了一首《采菽》,诗中有“君子来朝,何锡予之”,意思是说:诸侯来朝拜(彼时国君到他国皆称“朝”,并无尊卑之别),应拿什么赏赐?秦穆公用意很明显,一是欢迎重耳一行,二是拿他当未来晋国的国君看待。赵衰一听,马上让重耳还礼,同时也选了一首《河水》,借诗中“沔彼流水,朝宗于海”一句,把自己比作河水,把秦穆公比作大海,以表达投奔、仰仗和吹捧之意。一来一往,秦穆公一看,对头,值得谈下去!于是吟诗继续。秦穆公吟《小雅·六月》,这是一首表现周宣王北伐玁狁建功立业的诗,里面有“王于出征,以佐天子”一句。但在当时,不成为诸侯,是不能辅佐周天子出征的。秦穆公选这首诗,意在眉目传情:我要帮你打回北方晋国老家,扶持你成为一国之君,你就有机会随周天子征伐四方了!赵衰一听就明白了,兴奋地对重耳说:“公子,赶紧下拜!”公子重耳走下台阶,拜谢,叩头。秦穆公也走下一级台阶表示不敢接受叩谢的大礼。赵衰说:“君王提出要重耳担当辅佐周天子使命,重耳怎么敢不拜谢?”
如果不学诗,不背诵大量涉及政治、经济、军事及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诗,参加这样的场合,简直就像一个文盲,不但听不懂对方的意思,也无法有效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诗经》在春秋时期,很像一部贵族之间交流的密码本,不管是曲意逢迎还是暗藏杀机抑或讨价还价,都在貌似高雅的浅吟低唱中完成了。懂得它,不仅可通款曲,还能证明一个人的出身与教养。在那个年代,君子是不屑于直白表达的,那多没文化呀,要通过诗含蓄地表达。说白了,《诗经》就是挤进上流社会的一块敲门砖!这你就明白了孔子为什么煞费苦心,要让自己的儿子孔鲤学习《诗经》。因为不学诗,就无法和贵族对话,当然也不可能成为贵族。和市井小人说话,是不需要“诗”的。这才是“不学诗,无以言”的本意。
这又涉及到“诗言志”。我们现在往往理解成,写诗的人在诗中表达自己的志向。其实,从重耳和秦穆公的对话中我们也已经看出,在春秋时代,“诗言志”的意思,其实是读“诗”的人,借别人的“诗”,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志”。而至于写“诗”的人要表达的“志”,或者诗的本义,却往往被吟诗的人弃置一旁不管了。
由此可知,我们和古人,和典籍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