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心
1
黑云在天空中翻涌,一道雷鸣过后,雨落成丝,哗哗直下。街上行人勿忙避雨,散得一干二净,沈钰坐在茶馆中临窗的位置,一盏碧罗春香气清远,台上说书的先生口若悬河,他的目光却望着窗外。
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踉跄着走在街上,仿佛感受不到倾盆大雨,他玩味的笑起来,下一刻却见那人站定了仰脸,接着倒在地上。
沈钰的心突突地一跳,茶也不顾得喝了,忙奔出去把那人打横抱起,送往医馆。
可那人竟轻如鸿毛,沈钰当下诧异了神色。让他更加吃惊的事却发生在后头,她的斗篷在途中不慎滑落,怀中人有着豆蔻年华的脸庞,本应洋溢着无限活力,却惨白得毫无血色。
长长的睫羽轻颤,她有泪划过脸颊,似梦魇缠身,小手紧紧攥着沈钰的前衣,撕心裂肺喊了一句:“哥哥,不要走!别留下阿若一个人!”
沈钰心非铁石,一听,虽疑惑,但目光里充满了怜悯与动容,说不出的同情在心里酝酿翻涌,他把阿若按在怀里,柔声细语的安慰。
“别怕,我在这里,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2
那姑娘姓白,名若,年仅十四,甫一醒来,见到沈钰,硬是咬了唇没让眼泪流下,只哽咽着说了感谢的话。
沈钰见她心绪不宁,便没有多问,只叫她好好休息,目光却在无意间触及她的手腕时陡然一厉,一把抓过,把袖袍往上一卷,他狠狠吸了一口冷气,接着又卷了另一边的袖袍。
沈钰震惊至极,白若的腕上、手臂上竟然全都是大大小小、丑陋不堪的伤痕。
再三追问下,白若才含着泪说了往事。
白若并非百雁城本地人,而是来自远在千里之外的溯城,善以乐声惑乱人心的武林世家。她是白家幺女,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白休。平静安稳的生活却被前来寻仇的敌人亲手毁掉,那夜火光冲天,刀剑声、妇孺凄厉的哭喊声成了白若夜夜的噩梦。
母亲为了保住她与哥哥,亲手把他们推入暗门,让他们逃了出去,远赴他城寻亲。却不知,那明面上温雅的叔伯实则蛇蝎,逼着他们说出家传乐谱的下落,白若白休哪里清楚,叔伯便将他们日夜折磨。
白若生不如死,最后那位叔伯心灰意冷,松了审训,白休便找了个机会,带着白若一起逃了出去。
那些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虽苦,可能够同够哥哥在一起,白若已经心满意足。
可上天多么的残忍无情,竟然狠心夺走了她唯一的亲人。
失魂落魄的白若一路漫无目的的前行,来到了百雁城。大雨倾盆,落在身上钻心的痛,她无力的倒在地上时,以为自己要死了。
沈钰却在这时如同天神般降临,温暖有力的胸膛让她忍不住想起了她与白休相拥取暖的日子, 憋了多日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那时她在想,若他真是她的哥哥那该多好啊。
医馆中,沈钰静静的听完了白若的自述,望着面带忧伤的小丫头,仿佛感受到了那份痛楚。他伸出手,在半空中一顿,终究把她揽入怀里。
“阿若,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哥哥了。”
3
白若搬入沈府有半年左右的光景了,沈钰心中动容,一直对她疼庞有加,无微不至的关怀,把她当作亲妹妹来对待。
沈钰自幼父母双亡,没有亲人,孑然一身,少时师承金羽尊者,白衣从容的少年郎风度翩翩,手执折扇,谈笑花间便迷了不知多少武林中世家小姐的芳心。
那日,说要帮白若寻仇,沈钰并不是在说笑,只是白若对那些仇敌的来路亦是不详,沈钰派人多方打听,一直了无进进展,为此操碎了心,直到不久前,有探子来报。
书信一展,沈钰舒了一口气。原来,当年屠了白家的,是万灵阁。此阁在江湖中名声不佳,沈钰就是荡平了万灵阁,也绝不会有人指责。
如此好消息,他要去告诉白若。沈钰负手于身后,沿曲折小路来到一间小院前,抬首,遥遥便望见了一袭青衣的白若。
这半年来,被他捧在手心里养的小姑娘,气色与性子比初见时好了许多。想当初,她初至沈府,尚唯唯诺诺,一下雨,夜里便做恶梦,梦到深处还会哭。沈钰住在她隔壁,每每听到动静便急忙奔过去抱住她安慰,任凭小丫头瘦弱娇小的身子在他怀里轻颤哭泣。
最常说的一句话是:“阿钰,哥哥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可日复一日的相伴与温言软语,沈钰终究帮她走出了恶梦。现在的小丫头不仅会扑到他怀里撒娇打滚,脸上也渐渐多了笑容,日日美食做伴,她瘦削的脸圆润了不少,只是一直不见长高。
他走路无声,来到她身后,歪着脑袋看她一笔一画绘丹青,隐隐看出画中俊雅男子是他,眸光却把顿生的百味杂陈掩入眼底。
一声轻咳,白若吓得跳了起来,一见是他,忙把画卷收起,嗔怪道:“阿钰哥哥这么站过来,莫不是想要吓唬阿若?”
他摇头失笑,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白若,她脸上神色一变得复杂起来,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依恋:“阿钰哥哥……”
沈钰伸手揉乱了她的发顶又捋好,笑了笑,目光宠溺,佯装轻松的说:“这件事,由哥哥来做。阿若待在家里等哥哥的好消息吧。”
4
半个月过去,大仇己得报,白若却开心不起来,小脸闷闷不乐,做什么也提不起兴致。
半个月前,沈钰带着一批人马完好无损的归来,白若惴惴不安的站在门口等候,看见沈钰下了马车,心里别提有多兴奋,可蹦了一半的路她停了下来。
盛夏时光,日光炎炎,白若如在冰窑,从头到脚冷了下来。从马车里下来的,不止有沈钰一人,一双宛若白玉的素手掀起车帘,搭着沈钰的手轻盈一跃。
那说不出的光彩动人、娉婷之姿,才叫白若看了一眼,便大大自愧不如。
白若转头就想走,沈钰却眼尖的瞧见了她,她不得不郁闷的走上跟前。
柳如玥温雅动人,说话的语气亦如其人,她先是将白若上下打量了一番,却看向沈钰,笑了起来,“这便是公子您收留的那个小丫头?今日一见倒是长得伶俐讨喜。”
明明是夸赞之词,却叫白若听出了不自在,她格外沉默,沈钰接过话头,只道:“阿若是我妹妹。”扭头看向白若,温和笑了笑:“阿若,这位是青山派的柳姑娘,柳如玥。”
原来,围剿万灵阁一事,不仅仅沈钰一人所为,其他派系亦出了些人马,青山派以柳如玥带头助力,功劳不小。事情结束后,沈钰一一道谢,柳如玥以到百雁城一游为由,住入了沈府。
自打那日沈钰回来,便一直很忙,白若没机会见到他,在府上如游魂般逛来逛去,才发现,柳如玥在沈府中己俨然以女主人自居,白若分外不自在,却没有办法。
直到她听见谣传,说沈钰要迎娶柳如玥,才再忍不住,红了眼眶奔到书房。
沈钰原与人谈正事,见她闯来,遣了手下,支着手臂撑住下巴,还不待他开口问,白若便气鼓鼓的道:“阿钰哥哥,我听说你,要成亲了。”
他颇诧异,“怎么,阿若你不高兴哥哥要娶新娘子入门吗?”
“当然不高兴!”她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时己经晚了,“我想当阿钰的新娘子,我不要叫柳如玥做嫂嫂。”
小脸红到耳根,白若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梗脖子,站得笔直:“阿若喜欢哥哥。”
日久生情,她才发现她对沈钰的那种喜欢,和对哥哥的不一样,见到他同旁的女子相处,心会发酸发涩,浑身不自在。
沈钰却叹了一口气,“傻丫头。”
他对她,何曾没有喜欢呢,那些日夜的相伴,他看着她的喜乐悲欢,原以为只把她当作妹妹,可她其实早已经占据了他整颗心。然而,他担忧的是,阿若年纪尚小,是不知情爱的年岁,他害怕满腔真心得不到回报,更害怕,阿若长大后,会将真心付予他人。
可现在,他愿意等她长大。
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他要娶她入门,携手渡白头。
5
可沈钰却没能活到迎娶白若的那一天,一盏被白若下过毒的酒入了喉,他才发觉了不对劲,整个人无力的倒在桌上。
白若终究不肯让沈钰死到临头都不知道真相,所以她选择了断心散。这样,他会浑身无力,意识却清醒,能够听她把话说清楚。
白若是个假名,一如她一开始讲的那个故事,是虚假的。她没有名字,直到那个把她从火海里救下的人给她取名为鸩叶。
那个人救她,给了她一具永不会衰老的皮囊,可这并不是出于好心,他折磨她,在她身上留下了数不尽的伤痕。他教会了她武功,和把戏演得滴水不漏的本领,让她以各种身份去杀掉仇家或绊脚石。
毕竟没有人会怀疑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是凶手,可鸩叶实际已经十八岁了。她渴望爱与被爱,却深知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此生再难奢望,直到她遇见了沈钰。
她不可避免的爱上了他,但这是没有结果、充满了绝望的爱。
半年光阴飞逝,当他兴冲冲来找她,说找到了屠她族人的凶手时,她便知道那人坐不住了。
有一瞬的冲动,她甚至想把真相告诉他,想要抗拒这命运,却终究太懦弱无力。
一只飞鸽,一封信笺,上面短短六字:时机己到,动手。
却叫鸩叶颤抖了手,眼泪簌簌直落。
她终究太懦弱,在她为沈钰端去毒酒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鸩叶掏出一个小瓶,从里倒出一颗白丸,就着酒入喉,她倒在他身边,笑得明媚灿烂,颤抖着抬起手,似乎想抚上他脸庞。
“沈钰,你知道吗?其实,一切都是我骗你的,这个世上啊,根本没有什么白若。可是,我真的喜欢你……我马上就会见你了。”
手举到半空便坠下了,她闭上眼睛,带着一丝笑的嘴角里涌出乌黑的鲜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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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