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窑
我没想到我的小窑能重见天日。
我上初三那年,三弟上初一。暑假我俩的主要任务,是割草和放牛。在村里,出门都是庄稼地,哪里能允许牛羊的涉足?我们便只有往东,到远一点的山上。山不高也不是很陡,牛不能恣意跑,自然就专心啃草。而我俩一半的功夫,得抓紧割草,两根长绳必须在傍晚时有所捆扎。收工时,牛绳盘到牛角上,牛在前面走,我俩扛着草在后,夕阳青山牧归图自然形成了。
夏日屋后,天长,但多变。忽遇一疙瘩乌云,翻卷折腾,天色暗下来,轰隆隆一小会儿,云在山坡上走几圈,雨就下来了。在地劳作的人,离家老远,自然猝不及防,总要浇得浑身湿,因为没有避雨的地方。不久放晴,湿衣服贴在身上,换也没法换,只能脱下拧干再穿上。嘴里说这澡洗得畅快,心里其实是无奈。
有一天,三弟给我说,咱俩打窑吧!他说的是在悬崖的下边掏土成窝,然后慢慢往两边蹭,打成一孔土窑。这是父辈的娴熟技艺,却是我们的未曾干过。我支吾的时候,他说不用担心,咱俩回去量量咱家的窑,门口多高,里面多宽,纵横多深,照着那样子来就行了。我虽然比他早学两年数学和物理,但我眼力实在不如他,我怕打着要么往外拐变宽,出诓力,要么往里拐变窄,打着打着可能会交在一块,最后成四不像。三弟说 ,咱事先拉好线绳,照着直线来,这千百年来粗人能完成的活儿,一定不是高科技,咱没有打不成的理儿。我答应了。
我们不敢告知父母,天下父母对孩子的创造,几乎都是统一的否定,安全往往是他们第一的追究,而他们全然不顾这是最快的成长。我们去光正伯那里借了挑子和荆篮,从宝哥那里取了仨刺耙爬,拿了自家早年的一把铁锨,趁夜黑送往山上藏起。
那几天,割草飞快,盘算着不少了,就开始打窑。三弟的认真细致让人佩服,他根据土层判断里面是否有大的石头,根据上边土层的厚度以及覆草的密集程度判断有没坍塌的可能。侦查好后,我们打了楔子,扯了线绳,开始工程了。
他耙土,我装篮往外挑。我俩齐心,也像做贼一般,生怕被谁看见告发父母,所以进度并不太慢。我们的计划是两米高,三米宽,四米深。每天只有半晌的劳作,但八九天竟然完成了。新土倒在前坡边,顺坡留下。新窑打成,摸着那显示着一个个爬子刺的墙壁,我们有窃窃的欢喜,自认为是功劳一件。
它自有它的用场。我们因了它,出工更早了,告诉大人说早点去地,多割草。我和三弟的午休,也搬到了这里。我们用一些柴草垫着,拿一领旧席铺上,就在上面鼾声大作,不怕惊了山神爷,断不会有人抗议我们的了。
当然有经常的下雨,不但我们,而且邻村只要在这附近劳作的人,只要一听见响雷,就往这窑里跑。最初他们惊异,问这是谁的创造,我和三弟都说不知道。他们看了我们几眼后,没有人追究了。这窑洞成了避雨的地方,后来有人来看庄稼也睡在里面,不用说也看着星月听着山泉入眠去。
几年后,我的父亲也来过这里。三弟出去打工,我假期继续割草喂牛。我让父亲的到来,是一边干活,一边能和他说话。我们在窑前的平地上说话,他说咱这附近的庄稼窑,我都知道是谁打的,怎么这一孔,是谁哪一年打的,我一点也没印象了。我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这以后没过几年,这地儿被一个化工厂占用,天翻地覆了。他们截断了山沟,圈起了围墙,盖满了厂房。我的小窑被覆土埋严,在门卫室的地基之下了。时代巨变,连招呼都不打,就把人的梦击碎了。小小的窑洞,也没有凭吊的意义。
我没想到一二十年就又能沧海桑田了。化工厂被迁走,这山间又要恢复柳林成荫、山溪清唱了。复耕,复原,修梦,寻梦,附近村庄的人在推土填坑的时候,竟然挖出了我的小窑,我和三弟的作品。三弟颤抖着声音给我打电话,说快回来看看吧!
一个小时后,我站在小窑前,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它了。我不知道三弟务农故乡,在它没有被埋住以前来看过几次?我俩进去,它里面一点也没有塌土,墙壁干净,我们当年订的钉子还在,一个空空的墨水瓶做成的油灯还挂在钉子上,成了一个时代的标本。
它还能存在多久?少年冲动的产物,保守一生的秘密,就写在山间,是除了我俩永远没人知道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