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二）

鹤

有的人很讨人喜欢，有的人很不讨人喜欢。

讨人喜欢的人都是类似的，不讨人喜欢的人一部分碰了壁就会改，另一部分却绝不悔改。

小钉子在灰暗的洞中走一条茫茫无尽的路，前面没有光，后面也看不见进来时的洞口，唯一的光源来自于洞壁上的磷粉，这些石头上的粉末发出绿色和银色的微光，把本该漆黑的山洞硬是照成了灰色。

他走着这条路，却想着别的事情，他今天发现一起生活了十八年的沈春山其实是一个很陌生的人，就像院子里有一块石头，平时人们来来去去也不觉得什么，有一天这块石头突然开始说话，原来它之前没说话是一直在思考，石头思考了什么人们不得而知，但石头会说话这个事实已经让人们感到不仅这块石头，整个世界都有些陌生了。

小钉子开始想平时和他一起玩的王大壮，村口张大娘，隔壁柏师傅，书院里的陈小红...他有些怀疑这些人都是石头，平时纠结于细节以隐藏自己，实则和沈春山一样藏着某个秘密，某一日捅出吓他一条，他在脑海里翻找，回忆蛛丝马迹。

旸谷并不大，他小时候就知道，他对于世界的大部分印象来自于书和卖货郎，卖货郎每月来两次谷中，一次初一，一次十五，往往在进村的路上便被人发现，大人们点头致意，小孩们尾随其后，一个个翘首期盼，千方百计引他往自己家拐。当他进村时，身后已拖了长长一串尾巴。

小钉子现在觉得卖货郎也并不简单，他想起一件事来，卖货郎叫张晋，因为他腰上挂着一块青绣斑斑的铜牌，上面依稀可以看出“张..晋”，中间的那个字完完全全被锈掉了，小钉子年纪还小，还跟在他身后做尾巴时，曾经好奇的问：“这是你名字吗？中间那个字是啥？”张晋只一笑，并不说话。

小钉子很讨厌这种笑，往往出现在问别人问题，或插入别人说话时，这笑仿佛又隐晦又险恶，不能说它带着恶意，但却直白的把人排除在外。

关于张晋的这件事，发生在小钉子十一二岁时，那天他又和沈春山打了一架，打的眼冒金星，口鼻流血，他冲出门去，却正看到暮色中沈晋在朝村外走。

走吧！我要走了，再也不会来了！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却被迅速的接受了，没有一点犹豫，如此自然而然，仿佛在脑海中酝酿过几千次似的，他亦步亦趋，跟在沈晋后面。

不记得走了多远，山后面还是山，太阳完全掉下去了，太阳掉下去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月亮呢？小钉子盯着太阳摔下去的地方看，想研究下它摔伤后是不是会变成月亮，猛一抬头，发现月亮已经浮在一团团 云中了。

月亮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张晋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也一点也不知道。

等他反应过来时，还在一步步走着，在黑黢黢的山里走着，在张牙舞爪的树林中走着，在银色的月亮下走着，月亮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水牛的眼睛一样，让人觉得温柔又怜悯，然而仔细看，里面毫无情绪。

小钉子被山中的蚊虫咬了一头一脸的包，他忘记那天是怎么结束的了，张晋的消失一直是一个迷，他第二天如何躺在自己的床上也是一个迷，有时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个个迷组成，只有谜面而没有谜底，今天他发现沈春山也是一个迷，他原来以为沈春山是一张纸，今天发现沈春山可能是一个立方体，可能沈春山试图展示给他看。

可惜他没有任何兴趣。他十八岁，甚至更早，发现自己对别人没有任何兴趣，他徘徊林中，沉迷于解谜，问自己一个又一个问题，并不渴望回答。

有细弱的光透出来，最初是一个点，伴着雨落的声音，后来成手臂粗细，再后来就突然扩大，铺开了整个视野，小钉子快步走着，最后甚至跑起来，他越跑越快，冲出了山洞。

水声忽然大了起来，几乎要把他耳朵震聋，原来不是雨，一面瀑布挂在他面前，他就隐于这瀑布后的山洞中。

一只巨大的白鹤，翩翩然飞进来，它几乎有正常鹤的两倍大，人高马大的小钉子在它面前也显得莫名娇小了，但这无损它的优雅与美丽，它就那样轻盈的，漫不经心的，滑进山洞，像一片飘落的白色羽毛。

它目标明确，算准了似的，堪堪停在小钉子两步远，小钉子吓得后退半步，现在变成两步半了 。

它垂下长长的颈子，细竹似的腿也弯曲了一部分，形成一个适宜的角度。

小钉子僵着一动不动，半饷，鹤抬起头，朝他轻唳一声，声音中的情绪有些熟悉，我们人在赶马时，时常发出类似的声音。

小钉子猛然明白了，他扶着鹤的脖子，骑了上去。

白鹤向下微沉，少顷立直了，抖了几抖翅膀，调整了一下，飞出了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