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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人异事.岑熹

2018-08-12  本文已影响70人  063693c99782

岑熹第一次见孙不辩的时候还小,那时他人还没有桌子高,走两里路就叫人抱。他是被他叔岑明半哄半骗带去落叶巷的,那里离明月楼很近,他叔说等办完事就带他去明月楼吃肘子。

落叶巷是条死巷,经过染坊书社再往里直走到紧里头,那处没挂招牌的就是无声堂。无声堂外间卖琴,他叔就把他放在厅里,嘱咐他别乱碰别乱走也别跟人说话,说完跟着柜台的人耳语几句就往里间走了。

屋子两边摆的琴都是一个模样,一眼看过去就瞧得差不多了,倒是屋正中央放了张小桌还有点意思。那桌上供了三只猴子的摆件,不知是铜是铁,还放了糕点瓜果作贡品。三只一猴子一只捂着眼,一只捂着嘴,还有一只捂着耳朵,说不出是呆还是痛苦,反正不像善茬。

岑熹得垫着点脚才能看全了,他其实挺想拿下来仔细瞧瞧这猴子的模样,但他叔嘱咐过不让乱碰,所以他也只是想想。谁知他这么想着,那猴子下一刻就被人用手托着送到他眼前了。他顺着手向上看,看见个穿着一身红衣裳的男人,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男人问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很好闻的气味,他看上去很快活。

“猴子。”岑熹回答道,他不怕生,而且这人似乎很好相与。

“你知道这三个猴子怎么了吗?”男人又问,随手把其中捂着眼的那只猴子递到他手上。

岑熹用手捧着接过来,那摆件小小一个倒还挺沉。“不看,不说,不听。”他说,生起几分疑惑。这看上去不是能随意给他的,在他家反是台子上供的东西都是要紧的,从不准他碰。

男人听了很高兴,又转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答说叫岑熹,但是爹娘都叫他瓜儿。男人摸了摸下巴颏说好名字,我叫孙不辩,我爹娘叫我季鸟,说完又嘿嘿嘿笑了。

说话间岑熹他叔和店里的伙计都从里间出来了。他叔本来还笑着呢,但一见到岑熹手里捧着的东西就不笑了,再一看他身边的人简直都要哭了。他们说了什么岑熹记不分明,反正他叔之后带他去明月楼吃了一顿好的,不仅点了肘子还要了烧鹅。他叔絮叨了好久,让他不准跟家里人讲今天的事儿。岑熹吃着他叔给掰的鹅腿应了,结果当晚回家因为吃的油水太大病了一场,但到底他也没往外讲过这儿事。

岑家是两代前从云渊城迁来京陵的,专做弓弩生意,在江湖中名声不小,但家中真正能说是江湖人的只有他叔岑明一个。岑熹是家中长孙,从小被家里寄予厚望。

他原本以为他也会跟他爹那样做弓箭,他挺乐意跟着他爹和祖父学那些的,但谁承想他十一岁那年一把火烧光了家里所有的存货,图纸也没留。那天他看着家仆把库房店面里放的各式弓箭堆在院子里,他爹把那本平日里不示人的图样放在最上面,亲手浇上油点了火。家中女眷仆人在后面,他和他爹和祖父一起站在前面,直到火烧尽了他家几代人的心血才散去。他听见祖父一直喃喃念着“祸害”,说这岑家就是被这些玩意祸害了。

没人给他解释过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猜测这与他叔有关。他叔在江湖中走得太远,跟着些不得了的人物牵扯在一起,结果把自己交代了。岑熹知道他叔看好的那个人叫杜实,那是个厉害的剑客,当了武林盟主后把整个武林都洗了一遍。他叔跟着杜实一起去西域平贼,带了一百把岑家特制的弩,因此被人记恨遭了祸。这些还是家仆讲给他的,他爹什么都不肯说。

这是件好事,岑熹觉得他岑家几代中出了这样的人可以说是不愧先祖的名声。但他也理解为什么他家决定退隐江湖不再干这生意,毕竟对老人而言白发人送黑发人太惨了些,岑家经不起再办一回丧事了。

反正他家的生意清算之后也够再做别的,家传的手艺打底转承木艺也不是太难,如果不是岑熹一意离开的话他本该接手岑家的新生意,做个老老实实的木匠。但他耐不住寂寞,他觉得自己那双手即使不去雕弓做弩,也不该去打磨床椅板凳。一定要选的话,他情愿去外面闯一闯,去看看他叔给他讲过的江湖和武林都是什么样。

要家里同意肯定是妄想。在眼看要把家里祠堂的蒲团跪穿时,他一个人收拾了行李翻墙逃了。那年他十七岁,没正经出过京陵城,翻出高墙之后连第一步往哪儿落脚都不知道。他脑中只有一个去处,那是他知道的最接近江湖的地方。

落叶巷还是老样子,走过染坊书社,再往里就是无声堂,只是他已经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了。无声堂专贩情报,前朝便有,至现任堂主孙不辩已有五代逾百年之久,历任堂主都是手眼通天的能人。其势力遍及大汤域内十八道七十四城每一处,这落叶巷里的店面是它的总堂口。岑熹没想过当年逗他的男人有这么大的能耐,他只记得孙不辩很和善,他还说过小名叫季鸟。

他进店的时候已是深夜,店门口挂着两盏灯笼,柜台里坐着两个伙计。伙计一见他就站起来了,客气地问他要买什么琴。

“我叫岑熹。”他惴惴道。“我想来找份活干。”

伙计听了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叫他在厅里等一等,另一个往里间去了。他四下环顾,琴还是琴,厅中央的桌子也没动。那三只猴子还在那里摆着,不知十几年间有没有移过位、有没有别的孩子曾经捧过它们。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正入神瞧着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问他。夜里很静,但他丝毫没听见对方的脚步。

“不看,不说,不听。”他转过身去。孙不辩穿了一身红衣裳,带着笑看他。他已经长得快比门要高了,但孙不辩没见一点老,好像从当年直接走过来似的。

“不错,瓜儿。”男人赞许道,打了个哈欠。“先进里间,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宵夜也有,你吃点垫垫。别的明天再说,我们夜里不做生意。”

岑熹留在无声堂了。他很聪明,作文算账都是一把好手,而且这几年来他一直偷偷练着弹弓练到现在敢说百发百中指哪儿打哪儿。孙不辩乐意收他,他说他知道他们岑家靠谱,也知道他岑熹靠谱。他待岑熹很上心,给他讲了很多江湖的门道,也引他见了不少厉害角色。

卖货郎杜虚是岑熹认识的第三个江湖人。他叔是第一个,孙不辩是第二个,所以杜虚排第三。此人是孙不辩的至交损友,也是武林盟主杜实的胞弟,二人相貌一样个性却完全不同。杜虚是个奇人,他性情多变难以捉摸,但是在武学上的造诣不是常人能比的。他有兴趣的时候会指点岑熹,除了外家功夫外也教他些别的,告诉他如何调理气息找人穴位之类的。

他教导岑熹的时候孙不辩是一定要在旁边打岔的。他叫不辩,但生平最大的乐趣就是与人争辩。他不仅和杜虚抬杠,也没事儿就跟岑熹吵,但岑熹从来都是顺着他说。他生性平和不愿与人争执,而且他知道孙不辩也只是图个口舌之快,本人没什么坏心思。

他私下问过杜虚孙不辩的武功在江湖中能排第几,杜虚只说论轻功的话他当年能排第一,再追问时杜虚就生气了,白了他一眼说孙不辩现在也能一只手玩死你。

这点他也不怀疑。孙不辩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什么架子,但是生意上遇到麻烦的时候他的手段很可怕。通常孙不辩遇到麻烦的时候会避开岑熹,但有一夜他守夜的时候正好遇上孙不辩从门外回来,他走到他身后接孙不辩的斗篷,被他闪身躲过了。

孙不辩只笑着叫岑熹给他打桶水洗洗晦气,对自己满身的血腥气避而不谈。岑熹不好多问,只能去烧水。那是他第一次获准进孙不辩的屋子,无声堂二楼最大最好的一间,门窗都安了机关但也没见着哪次真的拦下翻窗进来的杜虚。他往澡盆里蓄好水又备好了皂角,正准备退下的时候被孙不辩叫住了。

他呲牙咧嘴褪下了外衣,整个肩膀上血淋淋伤了一片,好在都是皮外伤。他喊岑熹替他上药,自己则俯身摆弄着什么,等岑熹上好药后他才发现他把自己的两条腿摘了下来整整齐齐摆在地上。

“鬼手李的手艺。”他展开双臂配合岑熹替他包扎,看向地上的义肢时面有得色,尽管岑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他声音就能知道。“鬼手李你知道吧?你肯定知道的,你家做这行的绕不过这人。”

岑熹确实知道。此人名曰李绣水,独霸天下第一妙手的称号二十三年,精通机关术,自称没有造不出来的玩意,人送外号鬼手李。天下的手艺人大概都听过这人的名号,岑熹他爹也曾一度想要结交这位奇人,但无奈这位高人根本不露面。他不知道孙不辩是怎样请动鬼手李的,不过比起这个他现在更想知道孙不辩是怎么受伤的。

“疼吗?”他包好以后问,去窗前的水盆里洗去了手上的血污。

“不疼。这玩意很轻便,我自己都经常不记得打娘胎里带出来的那双腿已经丢了。”孙不辩兴高采烈地答道。岑熹听到了入水的声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浴桶的。

“我是说伤口……”他说着突然打了个冷颤,跑到浴桶边上打算把人捞出来。“您刚刚上过药不能沾水!”

孙不辩整个泡在水里,听到他说话露出个脑袋来。“没事儿,这药粉就是要泡水才起效,我爹给我的。”他说着往岑熹脸上泼了一捧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没见识了吧,瓜儿。”

“那您以后出门能带上我吗?”岑熹擦了一把脸,水里不知道混了些什么,激得他眼睛发痒。“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他揉着眼说。

孙不辩没有立刻给他答复,只是让他走近些,又让他张开眼睛不准再揉。岑熹照做了,孙不辩扶着他的脸对着他的眼睛猛吹一口气,这一口气吹得他倒退了一步。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又能看清了。孙不辩扒着木桶的边上看他,说:“好啊,你去睡吧,下次带你,瓜儿。”

他迷迷糊糊走去睡了。当晚他梦见他叔了,他叔说瓜儿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我带你来这儿了啊,喏鹅腿给你吃。他想说叔我不吃鹅腿,只要你跟我一起回家我就什么都不说,但梦里他接过鹅腿就啃了一口。一口下去,嚼了两下又苦又涩,再一睁眼天已大亮了。

他忽然发现他叔死了以后就没人叫他瓜儿了,孙不辩是唯一这么叫他的人。

孙不辩说到做到。他带着岑熹跟他一起,见买消息的见卖消息的,见无声堂在各处的线人,也见他的各路江湖朋友。岑熹是他的跟班,尽职尽责,但多数时候他都用不着做什么,他就没见过几次要动武的。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在周旋,少数几次需要动手的也都是势均力敌,毕竟无声堂笼络的好手也不少。

至于他那班朋友就更有趣的。不少人听了岑熹的名字之后都问他是不是岑家的人,他这才知道他们家在江湖上有这么大的名气,当年的隐退居然令这么多人牵挂。原来岑家的弓弩曾被认为可以与鬼手李相媲,他从小看惯了的图纸在如今已经被炒成了千金难求的宝物,仅存的几张都被朝廷收为军用了。

若不是孙不辩,这些事情岑熹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他当年离家出走前给家人留了信,出来以后也时常留意着家中的消息,但只知道家中生意兴盛家人也都平安,多余的他一概不敢多问。不问的话家还只是心中模糊的那一个念头,但知道得越多,那老屋的景象就越清晰。他怕想起那里,想起他玩耍过的庭院祠堂和他念书作图的书房,更怕想起家里的人。

他到无声堂已五年了,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孙不辩的心腹,但孙不辩肯定是有心扶持他。这是他当年想见的江湖和武林,这是他叔当年打过滚的地方,他比他叔出名,众人都晓得他是无声堂堂主的亲随,是昔日岑家的后人。

他又开始研究机关。那是童子功,是他爹和祖父在他十一岁之前恨不得刻在他脑子里的东西,也是他们在之后巴不得从他脑子里洗掉的东西。他到底是岑家的长孙,这些都在他的血里,多年没碰也还在。

他大致复原了岑家最出名的设计,还把图纸拿给了孙不辩看。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找他,许是他希望孙不辩喝令他停下这些专心做事,许是他太想要听别人说一句这些东西不是祸害。可能也没这么复杂杂,他只想和孙不辩聊两句他觉得好的东西。

他们在孙不辩的房间里看的。孙不辩在床上坐着,他在旁边站着。过了半晌孙不辩看完后点了点床叫他也坐下,然后伸了个懒腰给岑熹指了纸上一处不够详尽的说明,说看不明白。

“您觉得怎么样?”岑熹捏着那几张纸问他。

“歪七扭八的画了些什么我也不懂,不过我可以帮你找人研究。手艺人的事儿,还是找手艺人来看。”孙不辩拍了拍他的脑袋,动作有点吃力,岑熹低下头方便他够着。“你要喜欢的话就多上点心,别浪费了你这一身本事,你画得好歹比算账好。”说着他叫岑熹给他准备了纸墨,他随手写了一串递给岑熹。他接了过来,发现孙不辩给他画了幅图,点了个大墨点,那是在京陵城城北永乐街上。

“鬼手李。”孙不辩笑得很得意。

“你什么时候想去了就去,反正店在那里也不会跑。”孙不辩又说。

岑熹什么也没说,起身就拜,但是没跪下去就被孙不辩扶住了。

“人只跪天地祖先和父母,我这种人,还是算了吧。”他说完打发岑熹去明月楼取他订的酒,再也没说这个事。

岑熹没去过永乐街,当时他也没想过要去。要不是那场大火,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的。

那场火是他到无声堂的第六个年头遇到的。纵火的是孙不辩的仇家,在火被扑灭之前那贼就被逮住捆起来了。此人不为伤人只为灭迹,反正祝融无情,一把火下去管你是什么都烧得很干净。好在孙不辩和几个伙计当时都在店里,染坊和书社里也都是无声堂的人,众人有的灭火有的转移堂中的存货,没有造成太大损失。

库房里的东西最要紧,是孙不辩亲自去取的。他的房间本该由他的副手来收拾,但当日副手外出办事,就由岑熹去干这件事了。孙不辩嘱咐他只管取床下暗格里的东西,但千万不准看,也不准转交给他人,待到会和之后直接交给他本人来保管。

暗格大概也是鬼手李的手笔,要不是孙不辩告诉他破解之法,凭岑熹一己之力大概是找不到开关的。暗格中有一个不重的盒子和几本书与手札,岑熹收入怀中后匆忙往外跑。待到了无声堂的分堂口见到孙不辩后他才安下心来,把收的东西悉数交给他。

他没什么好奇心,也晓得无声堂的规矩就是不听、不看、不问,所以他也没想打听那些都是什么。但他看孙不辩一样样查验的时候发现了异样,其中有本书无论是封皮还是开本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截住孙不辩。

他岑家祖传的兵器样式图有两本,一本在他祖父手中,一本在他爹手里。当年他叔偷拿了祖父那本送给了武林盟主杜实供他为武林盟打造兵刃以平西域魔教,杜实曾经亲自来他家拜会,表明原本已经销毁了。而他爹手中那本早在十几年前就跟着岑家的过去在他眼前烧成了灰,不可能在此处。

“我该给它包个皮的。”孙不辩干巴巴说,抬眼看他。

“所以那是什么?”他问道,眼前天旋地转。

“这是你叔叔岑明当年交给杜生白的那本。”孙不辩说。“杜生白就是杜实。”他在这个时候还要多说一嘴。

“我……”他想问为什么这东西会在你这里,想问你们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想问你能不能给我看一眼。他有无数问题想问,但他一个也说不出口。

“别问,别说,别听。你想知道的我都知道,但我不会说,你也不会查到的。”孙不辩声音很轻,没有笑,岑熹知道他来真的了。“里间给你收拾好了,去睡吧,大晚上的不谈这些事。”

他浑浑噩噩地进了里间,他的床已经铺好了,桌上还摆了个明月楼的餐盒。他打开看了,里面装了几个他爱吃的菜。他合上盖子放回桌上,顺着窗从二楼摸下去,翻过后院的墙拼命往街上跑。这墙比他家的墙要矮,他比过去的他要高,但他觉得这次比之前从家逃走还要吃力。

临走之前他又回落叶巷去看了一眼,火是灭了,但看样子要大修一番。厅里已经被人清出来了,几个伙计刚刚摆了一张新的桌子在正中央,正在布置供品。那三只猴子已经在原位,擦得干干净净,像是没遭难似的。

岑熹来无声堂之后伙计告诉过他,这三只是无声堂的初代堂主林盅找人打的,是无声堂镇场子的,被历代堂主奉作至宝。孙不辩当年就那么放到他手里,不知道前几任堂主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这也许不是个好时候,但他心中有这么个念头,他就这么做了。他不顾满地的尘土跪了下来,拜了三拜,走出他待了六年的地方。临走前他挺想拿个猴子走,不过他想他大概是回不来了,就没拿。

鬼手李的铺子就在京陵城城北永乐街上,没有招牌但并不难找。永乐街是城里最下等人的聚集处,看着街上唯一像样的屋舍进便是了。屋里只有一名聋哑老妪常年窝在柜台后,想要什么只要向她讨纸笔写就好。不过近几年来鬼手李已接活全凭兴趣,所以生意能不能成得看缘分。

岑熹在天亮时到了店门口,直到天大亮好一阵后才有人来开门。他看着纸不知该写什么,最后只写了他的名字就推回给老妪。老妪看着字又看了看他,领他往后门走了,在那里有驾马车。马车带着他一路出了城,不知走了多远,再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这里大概是京陵城郊外,但是入目所见都是山野,唯一的宅子也与山色合一。

鬼手李跟他想得不大一样,他没有想到这位天下第一妙手竟然是位脾气火爆的老妇人,每次他出错的时候都说要拿鞭子抽他。她丈夫倒是很平和,每日不是照料草药研读医书就是去邻近的村里给人看病,但岑熹还没入无声堂之前就知道他的名号,毕竟京陵城有一半的药堂都号称坐馆的是药王孙江离亲传弟子。

这是孙不辩给他找的退路,如果没看见那本图谱的话,也许哪一天他早上醒来的时候也会发现自己出现在这儿了。他还是没想明白整件事,难道是武林盟贪他岑家这个图样,那他叔的死又算哪门子事,是意外还是有人谋害?他不觉得杜实是那样的人,起码看他兄弟杜虚的为人和孙不辩对他的态度,这人应该是个正直之士。若是武林盟与此无关,此事纯属孙不辩所为,他又为何要这样?收留自己是否也是其中一环,而且他得有通天的本事来收买药王和鬼手李把自己安排在这里,既然如此他到底图谋什么?

岑熹想了很久,但他还是在鬼手李这儿安心住着。鬼手李说他岑家在弓弩这方面比她要强,无奈岑熹学得不深,她只好勉为其难帮他补一补。说是为难,传授内容却是毫无保留。她在机关术上造诣颇深,融会贯通后教给岑熹的都是精华。

这样的日子岑熹大概能过一辈子,若不是鬼手李赶他,他可能真的就在这落脚了。但鬼手李不许。一年之后她说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学必须有所用,不如去江湖里试试水吧。岑熹听了江湖两个字头疼,但是鬼手李的鞭子抽到身上更疼,所以他拿上了孙江离送他的药和鬼手李给他写的引荐信,一路往安城山去了。武林盟主杜实在那里,他大概用的上岑熹。

拜别之前他跟夫妻二人讲了他的遭遇,鬼手李听完叹息不停,孙江离则劝他看开些。“知道太多不过是平添烦恼,我儿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坏人。”老人送他走前这么说,鬼手李在一旁让他好好干活注意小命,说完一脚把他踹上了马车。

孙不辩没有通天的本事,只是他爸恰好是药王,他妈恰好是鬼手李。这人不过是运气好些,岑熹这么一想觉得还好,前路不算太难。他还恰好是岑家的长孙、岑明的侄儿呢。

他还悄悄问了孙江离说季鸟是什么意思,孙江离大笑说季鸟就是蝉,京陵人管它叫知了。岑熹去安城山的一路上都有季鸟叫个不停,确实挺像孙不辩的。

安城山是个好地方,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山势奇特易守难攻,适合开山立派。武林盟选中这里也不奇怪,毕竟从这儿走北去少林南往武当都挺方便。

杜实是个好人,他的徒弟是好人,他的朋友也都是好人。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是岑熹觉得装要是能装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而且以他目前所见也想不出世间有什么事值得一群人装成这样。

孙不辩真的没骗他。他各处打听他叔岑明的消息,上到武林盟主下到客栈小厮都说不知道,就算开口说的也都是些泛泛的。杜实说他叔为人风趣,杜虚说他叔死得太早没什么印象,少林寺方丈智盈大师说不便言语不便言语,武当冲明道长说此事实在可惜……反正越说越乱,到后来岑熹自己都记不大清他叔是什么样的。

他叔是个不大靠谱的人,打小不愿安分待在家里,四处游荡。他有一票武林人朋友,但从来不往家里领,不管怎么样每个月都会回家一趟。他会带着岑熹出去玩,带他去明月楼吃肉、教他打弹弓射箭,他会给家里拉生意,但家里也不真的指着他做成什么事,反正有岑熹他爹顶着。

他是否想过自己会早早离去,改了全家的命,尤其是他侄儿的命?他知道的话还会去偷那本图谱把它交给杜实、跟着他一起去西域送死吗?岑熹猜他会,他叔是个不靠谱的人,但在有些事儿上很固执。这点上他和他叔有点像,他走了就不打算回去,他要死就死得自己安心。

到了安城山的第一年他跟着杜实一起去荡平了江南赌坊安乐窝,其中艰辛不必多提,总之是九死一生。他凭借所学一路破了各种机关,他自己造的岑式连弩也派上了大用场。走了一遭江南之后他们马不停蹄赶往京陵,杜实有事要处理,他有人要见。

本来杜实想陪着他回家的,不过他谢绝了。家还在原处,生意红火,家人都平安。他祖父抄着棍子揍了他一顿,看样子老人家身体很康健,打得他差点没站起来。他喝了碗他娘煲的鸡汤以后又去祠堂跪了一宿,好在祠堂的蒲团换了新的,要还是旧的那个怕不是真的要给他跪穿了。挨这一晚之后就好了,第二天还是他爹来给他扶起来的,他自己真的是站不住了。但那也没什么,祖母蒸的糖糕好吃,妹妹包的饺子也好吃,家里老仆一个个都上来打招呼给自己补了压岁钱。他讲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中间倒还好,安乐窝那一段吓得他娘和他妹妹差点没过去。最后他爹清了清嗓子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孙堂主一直说你很好,我们还不敢全信,今日见了你就完全放心了。

他住了一天,然后又多住了几天,但最后他还是要回安城山。那里有很多事等着他做,也只有他能做。这次他大大方方跪拜父母和祖父母,人生在世只跪父母祖先和天地,他跪得心里踏实。

他们的队伍出京陵城门之前家里的仆人追了上来,给了他一个盒子,说是祖父交给他的。他在驿站时拆开看了,里面是一套保养的很好的工具,另有他爹的一封信。信他也拆了,上面说岑熹吾儿好生保重,岑家有亏幸得吾儿如此,尽管放心去做云云。他是真没看懂这封家书,但他还是很高兴。他一直欠一套趁手的工具,如今终于有了,木匠总得有趁手的家伙事才好。

驿站外一直有季鸟在叫,滋啦滋啦吵得人心烦。岑熹合上信后忽然有一刻很想翻窗出去,骑一匹快马回京陵城落叶巷去。他想去瞧瞧那三只猴子还在不在,想去看看孙不辩还好不好,学杜虚那样翻窗进去也行。但他也只是想了一想,第二天天亮后跟着众人回了安城山。

又过了好几年。这话说得像梦话似的轻巧,过起来是真不轻松。期间岑熹去拜会了唐门,跟着杜实一起扫除了两三个武林败类,后来又被朝廷招去做了些事。人人都说他靠谱,他不问不说不乱听,只安心做事。前几年还有人说这是无声堂的风格,后来说的人就少了,岑家的名号响亮起来,到最后说到岑式弓弩就只是说他岑熹一个人了。

还是没人跟他说他叔,不知道是孙不辩的能力太大,还是真的没人知道他叔。也许这就是命,他叔活着的时候被他爹压一头,死了之后被他侄儿压一头,平生唯一做了件大事还被能人抹去了,活该是个默默无闻的苦主。

期间岑熹回了几次家。家里人都很好,他妹招了人入舍给他添了一对外甥,家里的生意也渐渐交予妹妹妹夫。他也去找过孙不辩,一次去落叶巷,伙计说孙不辩出门办事了,没见着;另一次他在明月楼吃酒的时候看见了孙不辩,孙不辩和杜虚坐在一起,两个人喝得烂醉,他帮他俩付了酒菜钱后就溜了;最近的一次他在外办事时遇上孙不辩了,但他当时不得不藏在暗处,只好拿弹弓打倒了两个想对孙不辩出手的人替他解了围。他觉得孙不辩当时看到他了,因为他看向他的藏身之处,啧了两声,拾起他的弹丸然后踱着步出去了。等到岑熹终于等到可以下来的时候屋内屋外都被孙不辩清扫干净了,该杀的杀了该留活口的留活口了,最后还是他欠了孙不辩的人情。

这男人该不会是妖物吧。他忍不住这么想,因为孙不辩好像一点没变老,还是一身红衣裳,话多得不得了。若不是后来杜虚连夜从京陵赶来找他,他可能真的会一直这样想。

其实不用杜虚领着他也知道该怎么走。落叶巷走到底,染坊还是染坊,书社还是书社,无声堂还是无声堂,但孙不辩不是孙不辩了。他还住在二楼那间最大最好的屋里,躺在床上盖着冬被像是等着杜虚拉他去喝酒一样。

岑熹没见过这么可笑的事。满屋汤药味,药王孙江离就在一旁站着,却拉不回他亲生儿子的性命。鬼手李一双手什么都能造,这时却只能替他换把敷脸的帕子。孙不辩病得不轻,一双义肢都放在床边,看见杜虚领着他进来时眼睛睁开一条缝,笑了笑。

“疼吗?”岑熹半跪在他床边,接过帕子替他擦了一把脸。杜虚劝了二位老人暂时出去休息,临走前看了他一眼,替他把房门关上了。

“不疼。病得可快了,没来得及疼就这样了。”孙不辩嘶声说,还露着得意。

“我是问腿。”岑熹说。他还是染了孙不辩这臭毛病,一想到这儿他没忍住笑了,孙不辩也笑了。

“听说你干得不错,瓜儿。”他说,动了一下想要拍他的头。岑熹把头靠在他胸口,他啧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拍了他一下。

“您也不错。这么多年来我真的没问到,谁都不说。”岑熹回答,把脸埋进被子里。

“那就对了。”孙不辩发出了一声响动,不知是笑还是咳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凑过来,我就告诉你吧。”

岑熹照做了。他满眼是泪,揉了两下才勉强擦净。他靠得很近,近得能听到孙不辩微弱的呼气声。“其实当年……”他终于开口了,岑熹等着下文,却突然见孙不辩一笑。没等他反应,孙不辩就对着他的眼睛猛吹一口气,这一口气吹得他往后一仰,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又能看清了。

他面前孙不辩已经去了,脸上还带着笑,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没什么不同。

无声堂第六位堂主上位了。三日之前,第五位堂主刚刚下葬。丧事办得一点都不风光,这是孙不辩自己要的。无数名声赫赫的武林中人只得坐在竹子扎的小板凳上于太阳底下晒着,杜虚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悼文,因为周围无数的季鸟都在狂叫。孙不辩葬在鬼手李和孙江离在山中的那处宅子附近,他在这儿长大,以后也可以尽情在林子中撒野了。

第六位堂主是孙不辩的副手,是岑熹的好友是杜虚的晚辈,所以他俩就心安理得地不去贺喜了。他们两个人昨日才从山里回来,没商量就决定去明月楼吃一顿,要真是想帮忙可以等到吃饱喝足之后才去,反正离得也不远。

他们坐在孙不辩和杜虚常坐的那桌上,点了他们平日里常点的菜。岑熹问不要酒吗,杜虚斜睨了他一眼,说这次你也要喝,要是咱俩都醉了你觉得孙不辩能飘过来给咱俩付酒钱吗?说完二人都笑。岑熹说那次你们果然都看见我了,杜虚笑骂了他一句,说那当然。

最后他们先付了饭钱,又找老板要了孙不辩先前订的酒,也不打算去管无声堂第六位堂主是不是还在等他们。杜虚掰了个鹅腿给他,他大口嚼了,皮脆肉嫩烧得入味,真的好吃。酒也是好酒,入口很柔但是后劲大,是孙不辩的口味没错。

在他们喝到还有最后一丝清明的时候,杜虚说:“那个书在我这儿。”

岑熹开始没反应过来,杜虚又说了一遍“你想要的那本书在我这儿”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杜虚说的是那本图样。

“领你来之前孙不辩交给我的,他说本来想烧了,但是又觉得杜实还得用,所以就把这个麻烦扔给我了。”杜虚说着喝完了酒壶里的最后一点福根。他伸手在岑熹眼前晃了晃,见他眼珠还跟得上之后才说:“他说过不让你看的,但我不在乎,你要是真的很想看的话我就给你,当是物归原主了。”

岑熹开始头疼。他应该说点什么,但是说话太累,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

杜虚把碗盘堆到一边清出一片空来,拿袖子抹了一遍桌面,然后从怀中掏出那本图样。孙不辩还真给它包了个皮,岑熹摩挲着牛皮面觉得自己应该笑,孙不辩果然说到做到。他翻开那本图样,一打开是祖父当年亲自在首页写下的岑家家训,家训无非是告诫岑家子孙不可滥用手艺行不义之事,他不识字的时候就背过了。往后一页页都是图纸,详细写了岑式弓、弩和箭的制作过程,其中还有如何添加火药、调整部件以增强威力等等说明。大汤的弓弩如今皆用此法打造,经他改良后可能比起原版还要更厉害些,岑熹想到这儿又想笑了。

他随手翻过几页,其中的细节他早就烂熟于心,不必细看。但又翻过几页后他突然停下了,又往后一直认真看到底,前后比对了一番。一股凉意爬上了他的脊背,酒意已经散了个干净,他额上全是冷汗。

“这不是我岑家的图。”他看着杜虚说。“连弩要是这么装的话后五发箭会有卡顿,最后一发箭根本射不出来,但最后一发压底的是装了火药的箭头,那才是最要紧的!弓也不对,这样……”

“这就是岑明当年给我们的原稿。”杜虚柔声打断他。

“不可能!这绝对是假的,我叔他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他自己也是用弓用弩的!”他喝道。

杜虚眼露怜悯,轻声问道:“如果他知道呢?”

“你是说……”岑熹突然失了底气。岑家有亏,他爹这么说的。亏的是什么,又愧对谁?

“岑明有他自己的打算,我相信他不为荣华富贵,他有他自己的原因,我们只是立场不同罢了。我们时候推测他一直有意与朝廷合作,只是无门可走。按当时的情况倘若我们在西域不敌魔教,对方怕是会恼羞成怒扰大汤边境泄火。这势必要怪罪到武林盟头上,但朝廷那时候就不得不出兵了,也一定会盘查参与这事儿的江湖人,岑明或许想以此为门向上献岑家图样吧……不过这些都是推测。”

“这么明显的事难道没人发现吗”他嘶声问,却不敢看杜虚。

“他拿来的一百张弓没问题,按这个图样造出来的起码我和杜实见的也是好的,但真正配发下去的却是另一回事……多了我不便说,反正参与其中的人不止他一个,当时的武林盟整个是一盘散沙,各股势力都参与其中,岑明不过也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杜虚短促地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知道杜实当年去你家的时候说过图被烧掉了,这确实下作,但也是不得已而为……当时几百人丧命,他们也都是顶天的好汉子,不该不明不白地屈死。此事牵扯太广,我们不得不留着这书作证,它日后还有用途。”

“你们都知道吗?”岑熹说不出他的感觉,只觉得既想笑又想哭,好像只有说话才能让他好受些。

“知情人不多。杜实、我、孙不辩、少林寺的智盈和武当的冲明……”杜虚掐着指头数了一遍。“孙不辩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是不会让人知道的,这事儿是他善后的,肯定做得很漂亮。”

“孙先生,还有你们,我去问的时候都没人告诉我。”他结结巴巴说,突然蹦出来一个念头。“他的腿是……”

“啊他的腿跟这事儿没关系。他那腿是小时候不当心中毒了,他爹给截掉的,另一码事了。”杜虚夹了一筷子冷掉的炒三丝嚼着,看着他突然乐了。“至于你,你和这事儿又有什么关系?你家在这件事之后烧了全部家当退得干干净净,我们都看在眼里,也是佩服的。这是正经的大家风范呐,那一把火点得我都心疼。你呢,孙不辩第一次见你就跟我说你挺聪明的,后来看你干活也仔细,大家都挺得意你的。我们这一帮人不是话说得太多就是话说得太少,我是平时说太多了嫌累不想跟你讲,杜虚和智盈冲明是平日里就信少言慎言的,孙不辩大概也是这样,他不是天天念叨什么不说不听不问么。不过他是真上心你,可能觉得你适合给他娘当徒弟吧,他娘这辈子就想找个听话伶俐的徒弟……”杜虚没说完,因为他伏在桌上哭了起来,比小孩子哭得还要大声。他哭得一点不客气,所以岑熹可以客气一点儿地哭,反正等他们最后有力气爬起来的时候已经不像人样了。

他们结伴踏出明月楼的门。已是盛夏了,但天色近晚减了几分暑气,出门便是一阵扑面的暖风。“是个好日子。”杜虚打了个酒嗝。

岑熹觉得那风很好,就好像有人对着他吹了一口气。于是他附和了一声,跟上了杜虚。

“那书,你要想拿着就归你了。反正我现在脱身了,你就是想撕掉烧了也跟我没干系了。”那图样就在杜虚怀里,岑熹觉得他既然这么说了就是当真不会管的。岑家以后应该会因为这个摊上麻烦,毕竟还没到清算的时候,希望到时家中先祖不要降罪于他。

不过降罪又如何呢?他示意杜虚把东西收好。他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这一路多有艰险,带着这么重要的物件去不合适。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杜虚把那本图样揣好以后又问。

“您凑近点我告诉您。”岑熹说完深深吸了口气。杜虚闻言半信半疑凑到他跟前,他趁机一把扳过杜虚的脸对着他的眼吹了一口长气。

杜虚没被惊到,可能是孙不辩之前跟他玩过太多次这种招数,但他确实愣了一刻,然后大笑起来。等他终于止住笑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大半条街,往落叶巷去了。

无声堂的新堂主还坐在柜台后面,好像他还只是个伙计。他们毫无诚意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互相挤兑了几句,然后以祭拜为由把人都哄进里间去了。

整个厅里只有他二人在,他们给那三只猴子上了柱香,杜虚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岑熹则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经文。他其实不大明白这时候该说什么,是祝孙不辩早登极乐呢还是愿他下一世投个好胎。投胎的话要是能回到他们身边是最好的,这次轮到他来问孙不辩知不知道这三只猴子是什么了。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孙不辩还未必愿去极乐世界日日听那仙乐、更不见得乐意受轮回之苦,他也许更想做个鬼魂在现世游荡,没事往人眼睛上吹风。

他越想越觉得有趣,登时觉得以后不必再带什么辟邪的玩意了。旁边杜虚伸手拈了一块案台上充作供品的糕点放进嘴里,边嚼边说:“还有件事,孙不辩说你如果最后什么都知道了以后没走上歧途的话,就让我转告你。他说岑明死的时候他在跟前,岑明是为救智盈才没的,这点绝无虚假。”

岑熹想象不出孙不辩会这么正经地同杜虚讲话,他大概是躺在床上说“老杜,你记得交代一下,他叔是为了救秃驴才死的,这笔账要记在少林寺头上”。也许比这还不客气,他都是管杜虚叫杜祸害的。

“他又喊我瓜儿了是不是?”他问。

杜虚侧过头来看着他,又拿了一个饼。“喊了,他还叫我杜祸害呢。”他费力咽下口中的东西,拍干净了渣子,又道:“他还说,受你三拜,名不正言不顺怪膈应的。”

“我拜的是猴子,又不是他!”岑熹顺口接道,也取了个炸糕来吃。这是落叶巷外那家店卖的,老字号了,他们当年没少吃这个。凉了的炸糕黏糊糊的噎人,他咽着费劲,声音也是含糊的:“再说徒弟拜师父,他有什么受不住的?”

门外一片季鸟的聒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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