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2098
在冰球上，我是一个异类。发现这一真相后，我开始有意疏远同伴们，他们还以为是我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古怪。
为什么我没有跟他们一样的雌雄同体之身以繁衍后代？为什么我会对他人产生情感和爱欲？我内心充满了孤独、羞耻与绝望，却只能尽力隐藏自己，使自己泯然于众人。
可我知道，就算隐藏得再好，也瞒不了冰叔。我发现冰叔近来看我的目光充满了疑惑和忧虑。
冰叔是所有人的冰叔。无论男女老幼，都统统叫他冰叔。他不仅是冰球的发现者，更是这个家园的缔造者和秩序的创建者。冰球档案馆那面阔大的纪念墙上记载着冰叔当年的壮举：他独驾飞船，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在茫茫宇宙中，历尽艰辛，终于寻找到这个纯净美丽的星球，为我们创建了安宁和谐的家园。在那幅巨型壁画上，冰叔身着白色航空服，一张清峻坚毅的脸英气逼人，一双深邃遥远的目光，似乎看透了无穷无尽的宇宙。
时间定格在公元2038年1月1日。这一天也是冰球的创世纪。六十年来，人们在冰球上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壁画出自我手。我极尽想象之力，去完成那幅画。我想象冰叔如何毅然决然踏上飞船，逃离地球，向着浩瀚宇宙进发。那时候我心无杂念，对冰叔只有尊敬与崇拜。直到完成后的某一天，我站在壁画前凝视冰叔的眼睛时，他的目光在一刹那间洞明了我的内心。我忽然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我感到无地自容，仓皇中快步逃离。
羞愧。窘迫。甜蜜。忧伤。孤独。懊恼。迷茫。恐惧。绝望。无以言说。
我想逃离却无法逃离。我是冰叔的助手，每天清晨，我必须准时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么多年，从无例外。
冰叔曾经有好几个助手。程三万，筑小刀，李九九，申不由……冰球上所有人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当千年丹研制成功后，冰叔让他们离开了，独独留下我。
他叫我阿滨。只要他叫一声，阿滨，然后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他的意思，就知道他需要我做什么。我喜欢被他支使，享受他的呼唤。
冰叔不怎么喜欢在外面走动，除了在实验室，最常呆的地方就是他的办公室兼起居室。他把它命名为冰窑。那是一个超大的空间，他喜欢呆在那里。隔一段时间我会去冰窑清理杂物，整理房间。
有时候冰叔好像会忽然失踪，既不在实验室，也不在冰窑。当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又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小刀偷偷告诉我说，冰叔有一个密室，就在冰窑里！密室的门设在办公桌对面墙上那幅油画中，他曾尝试想打开，但需要密码。我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他神秘兮兮地一笑，并不解释。
“就算有，那又怎样？像冰叔这样的人，有一间密室，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不以为然。
“你不想去密室看看？”
“为什么要看？”我摇摇头。
“我想！我觉得冰叔有秘密瞒着我们，我想知道我们到底从何而来，我们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小刀神色黯然。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凄惶与迷茫。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们不都是亲人吗？”我惊骇地问。
“不，那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中会反复出现一个映象，模模糊糊，似梦非梦。在一个花园里，有绿的树，红的花，飞舞的蝴蝶，还有……”小刀看着我，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我好奇地问。
“一个女人。”小刀看着我，“一个很像你的女人。”
“小刀……”我脸红了。
“对不起阿滨，你知道，对于我们这些双性人，我这样说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小刀认真地看着我，“奇怪，你居然会脸红。”
“有吗？哪会！”我抚着发烫的脸，王顾左右而言他，“绿的树，红的花！可惜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会是怎样一种景象？”我看看四周，到处都是一望无垠的白，纯净得没有一丁点杂质，晶莹剔透，我从小到大看到的就是这银色世界，对他说的那些真的好向往。
小刀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地方。“可惜我说不清楚……那个女人，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张开怀抱，拍着手笑着，小亚，来呀，走过来呀……”
“小亚是谁？你吗？”
“不知道。”小刀摇摇头。
我知道筑小刀和程三万曾在地球上生活过。当年他们随冰叔离开地球，虽然距今已天长日久，但小时候的记忆哪能全然抹去呢？
我好羡慕小刀。我常常幻想，如果能生活在地球，我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我可以自由地爱而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压抑隐藏自己的感情吗？我可不可以大胆地对某个人说，我爱你？
那一天整理完办公室，坐在那里发呆。冰叔又不见人影。我想起小刀的话。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到那幅油画前。
以前从没留意过这幅画。画中那些线条初看像是起伏的山岚，再看则像是一个半卧的女人，丰乳肥臀，仪态万方；转眼再看，画的却是一个胖嘟嘟的婴儿，四脚朝天嘻嘻笑着。那些线条仿佛流动的气脉，你的眼睛一看过去，它就活了。
我惊得后退几步，定睛再看那幅画，我忽然发现，那些线条中似乎隐现了几个数字。我心里一动，缓步上前，手指随着那隐现的数字在画上游走。
我刚划出2098四个数字，密室的门哗然开启！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宽敞空旷的水晶宫，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冰棺，旁边放着一张躺椅，冰叔直身坐在椅子上，目光凝视着冰棺。密室门的突然开启好像并没有惊扰到他。他缓缓地转过头，“阿滨，你到底进来了！”
“冰叔，我……”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一定是你。只是没想到会是今天，天意，天意啊！相约2098，明天就是2098了！”
“对不起冰叔，我不是有意的。”冰叔摆摆手，“你过来看看，她是谁？”
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天啊，冰棺里躺着一个与我长相酷似的人！另一个阿滨！她宛如沉睡在梦中，面若桃花，栩栩如生，眉眼间隐隐有着柔柔的温情和淡淡的忧愁。
冰叔看着呆若木鸡的我。“知道你为什么叫阿滨吗？她也是阿缤——缤纷的缤。你看，你们多相像啊！”
我只感到自己思维凝固，身体僵硬，就像被这水晶宫里的寒气冻住一样。
“你一定觉得奇怪，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来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
“她真是我的母亲？”
“是的！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1998年，我与她同年出生于地球。我们的父母都是科学家，相互又都是好友，所以他们开玩笑指腹为婚。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2025年13月14日，我们结婚了，我们特意挑选了这个特殊日子，爱你爱我一生一世。那是让我永生难忘的婚礼，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美若仙子。那一天，我们许下了牵手百年，不离不弃的诺言，我们约定，一定要帅气漂亮地活到2098！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携老。本来我以为，我们会在幸福美满中度过一生。她非常喜欢小孩子，可是没想到，我们的两个孩子，阿冠和小亚，都是双性人……”
“这又如何？我们——冰球人不都是双性人吗？”
“可是地球人不一样。出现这样的情况对当时的地球人来说，是非常难堪非常不幸的一件事，不是亲身遭遇，一般人不会理解那种痛苦，所以当时两边的父母劝我们在孩子还小的时候，采取手术及药物治疗，来确定孩子的性别。阿缤不允许这样做。她觉得这违反人道，太过残忍，坚持要保持孩子们的本来状态，等他们长大后自己决定。但她一直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言外之意，她虽然尊重这样的事实，但潜意识里其实并不觉得他们是健康的。确实他们也受到别人的一些歧视与羞辱。我知道自己无法满足她，因为我是遗传基因携带者。我希望通过自己的研究来改变这种状况。为了完成我的实验，我说服她推迟我们的再生育计划，提议每月提取一次卵子与精子作为标本封存，然后经过严格的科学检测，经过非常手段改变优化基因，生出聪明健康的孩子。我甚至对她说，有了这些生命储备，等我的基因研究能成功破解这一难题，到时我们想要多少孩子都行。当时地球已污染严重，双性人现象越来越多，但法律不承认双性人地位，很多基因公司想攻克这一医学难题。她开始醉心于这个计划，甚至于幻想着打破人类最多孩子的记录，在人类生育史上开创一个奇迹。可基因研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的实验一直不能取得进展，她慢慢觉得希望渺茫，变得有些焦虑烦躁，开始有事没事与我争吵。我也为实验的事焦头烂额，心情不好，也无法安抚她的情绪。后来，我发现，她竟与林立人有了私情！”
“林立人是谁？”
“他是资助我实验室的基因公司老板。她一直不承认，她说她只是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而已。2037年13月30日，即将进入新的一年，我们又开始一场激烈的争吵，我一怒之下，将她推入了冷冻室，将她封存，趁着星夜，我带上她和两个孩子，还有实验室里封存的那些没出生的孩子，驾驶飞船逃离地球。”冰叔仿佛讲累了，开始坐着的身体缓缓往后一靠。“唉，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衷蜉蝣之陆离兮，曾日月之几何！”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木然问，“阿冠和小亚……那我是谁？我们都是你的孩子吗？”
“是的。这些年，我用原先的储备，一个一个制造了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但我不敢让你们叫我父亲。”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双性人不都是这样吗？为什么你以前不告诉我?”
“唉，告诉不告诉又有什么区别呢？你看到的双性人是这样的，但你们那一代不是，而且以后，这里永远也不会上演爱恨情仇的故事！双性人，没有感情，没有爱欲，就像这冰球一样，是冷冰冰的，但干净，纯粹，简单，没有纷争，没有欺骗，没有背叛！”
我的眼泪流下来。“不，我不是，我有感情，有爱欲，我爱……”
冰叔蓦地从躺椅中站起来，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你说什么？”他的目光如X射线一般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最终，他一句话没说，又跌坐在椅子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真有点害怕他出什么问题。我取出随身携带的千年丹，送到他嘴边，他摇摇头，用手推开。我看着他的脸，因为冰球的环境气候和千年丹的保养功效，他依然年轻清俊，英气逼人。我又看看躺在冰棺里貌美如花的阿缤，忍不住泪流满面。
“原来你就是她想要的健康的孩子！我明白了，阿缤，我对不起你！”他站起身来，双手在冰棺的控制器上操作着。冰棺里浮动着一缕缕温润的气流，就像一股仙气拂面，阿缤的眼睛缓缓睁开，她看着冰叔，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阿冰，我这一觉睡了多久了？”
我悄悄离开冰叔的密室。
几天后，冰叔和阿缤找到我，说他们有一个重要的决定要告诉我。“什么决定？”我漫不经心地问。
“我们决定返回地球，”阿缤那双美丽的眼睛望着我，“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地球吗？阿滨，你应该属于那里。”
我望着这一片银白世界。它纤尘不染，冰清玉洁，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像它一样明净清澈，和睦友好。我热爱这个星球。可是，我知道自己更向往地球。小刀说过，那里有绿的树，红的花，还有飞舞的蝴蝶。
“小刀呢？他回不回去？”
“我不回去，”小刀走过来，原来他们都来了。“我属于这里，我离不开我的孩子们。不过，如果你们想我们了，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喔！”
“当然。”阿缤一一拥抱他们，“我爱你们，我的孩子们！”
阿缤拉着我的手，坐进飞船中。“你看你冰叔帅不帅？”
“当然！”我说。我扭头看外面，天气真好，天空真蓝！我想象着绿的树，红的花，忍不住在心底欢呼。
地球，你好！2098，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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