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后我要投稿走进剩女生活

弥漫之雾

2023-11-07  本文已影响0人  孙里予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陈先生,这次专程叫您过来,是有件事务必要亲自跟您说。”

说这句话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毛绒衫高领毛衣,低矮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的窄框眼镜,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然后继续说道:

“您也知道,咱们合作了接近五年,眼看合约就要到期了,恐怕这次,我们不能再跟您续约了。”金丝边先生说完后,双手交叉向后一倚,皮质座椅发出“吱”的声音,给这份尴尬的处境更增添了几分窘迫。

坐在金丝边先生对面的陈轶男突然坐直了身子,然后从干裂的嗓子眼里蹦出来一句话:

“是贵社这边出了什么问题吗?”

“是的,有一些小问题。”

“这样啊,可以详细说说吗?您也知道,我的生活来源,几乎都要依靠写作,如果贵社停止跟我的合作,那我…”

“实在是抱歉得很啊陈先生,您的大作近年来阅读量一落千丈,我之前也是顶着风险跟您续约,但眼下读者似乎并不吃您这一套呢。”金丝边先生说着,端了杯茶水递给陈轶男。

“啊谢谢……我之前为了迎合读者写的那些文章,效果不是也很好的吗?”

“短期看是有回升,但很遗憾,现在的读者大多喜欢快餐文章,您那套已经过时了,我们相互体谅吧。”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主编先生,实不相瞒,我生活拮据得很,要多靠您……”

话还没说完,金丝边先生便不耐烦地拍了下桌子,随即直眼盯着陈轶男说:

“陈先生,我再说最后一次,合约中止,您的《弥漫之雾》在本刊的连载也中止,听明白了吗?就是这样简单。”

还没等陈轶男回应什么,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一名穿着清爽的男士走了进来,冲着陈轶男点了点头,而后伸手指向门外说道:先生,这边请。

2

眼下正是深冬时节,出来时还只是飘着些许的雪花,等到回家时,也已经在地上积成了薄薄的一层。陈轶男拎着酒打开了家门,一股陈旧刺鼻的气味如热浪般扑上脸来,他在玄关处换好鞋子,然后拎着酒走入了起居室。

这间巴掌大的出租屋,陈轶男已经住了有三年之久,在此之前,房租一直是由表姐代付,可自从表姐出嫁之后,陈轶男便不得不自己交租,偶尔表姐来看望他,发觉他竟生活得如此贫困,也总会留下个几百块钱。

起居室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还有一盏御寒用的电热灯,书桌上右侧是扁放的一厚册书,左侧是一些废弃的手稿纸,还铺陈着一些纸笔,除此之外,几乎没什么大家具,一些琐碎零星的生活用品都堆积在一旁,厕所和浴室都是公共的,玄关处的鞋子也杂七杂八丢在一旁,总之乱得很。

烫过酒后,陈轶男便对着窗外的雪花喝了起来,方才零星的雪片,此时已变成鹅毛般,待他喝到微醺时,又转头看到未连载完的《弥漫之雾》,忽觉一阵心绞痛,而后眼泪从他眼角处淌了下来。

《弥漫之雾》是他近年来最用心的作品,无论在选题还是构思上,都费尽了心思,这是一部描写爱情的长篇小说,女主角曼夜也是他最费神构造的人物,虽然故事的框架非常简单,无非是两个人历经千难险阻,最后终成眷属的老套路,但他决心在文笔上下功夫,原想凭借着这部作品能有些名气,但杂志社的中断连载,让他一下子泄了气。

他借着酒劲,挪移到书桌旁,把还未交付的稿件团成一团,用力扔向了废纸篓,而后便觉昏昏沉沉,眼皮越来越沉,直到一片黑暗。

3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眼时,发觉眼前正有个妙龄少女帮他打理着床铺,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下,发现已然换上了新床单,一种疑惑的情感攀升到了心头,但他却丝毫不觉得恐惧。

“你?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里?”

“陈先生,是我啊,你不记得吗?”

说罢,少女回过头来,陈轶男看到她脸的那一瞬间,几乎要昏厥过去,这幅面孔!这样清秀美丽的面孔!这样动人温柔的双眸!眼角下还有自己在书中为她写上的那颗美人痣,不正是自己笔下《弥漫之雾》的女主角曼夜吗?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陈轶男紧闭双目,再次睁眼后,发现这果然不是梦,眼前这位貌若动人的少女,果然就是自己笔下的曼夜无疑了,于是他略带嘶哑的喊了一声曼夜,少女便笑起来应了一声,这清水般纯净的笑如同扫帚般清扫了陈轶男心中的晦气,他开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曼夜,一时间竟看的出神。

“先生这么看着我,感觉倒是蛮奇怪的呢。”曼夜随陈轶男趴在床上,然后双手托腮,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实在觉得太难以置信了,我居然跟我笔下的人物见面了,说出去谁都不会信的吧。”

“这倒是,听起来也很离谱呢。”曼夜翻转了一下身子,顺势躺在了床上。

“先生,为什么要毁掉手稿呢?”

“这个,因为杂志社不肯刊登了。“说完后,陈轶男停顿了三四秒,而后又继续道:“我失去了创作的欲望。”

“我虽然不太懂,但是先生创造了我的世界,如果先生就这么放弃了,那么我的人生也就停滞不前了吧。”

这是个寒冷的雪夜,厚厚的积雪压着干枯的树枝,远处的山消失在浓墨的黑色里,夹杂着寒气的风呼呼地吹着窗户,隐约间听得到咯吱咯吱的声音,陈轶男端起烧开的水壶,将开水倒入杯子中,顿时细碎的茶叶飘散开来,如盛开的鲜花般微微打着卷儿。

“毕竟你是我一手创造出来的啊,总也不忍心就这么放弃,如果你愿意,那我就一直写下去罢!”陈轶男喝了口茶后,对着曼夜说道。

“啊!真要这样真是太好了!出于私心,还有一事想要求先生呢!“说罢,曼夜便起身正襟危坐,把自己的心愿全部倾吐了出来,直到陈轶男喝完三盏茶后,才到话尾。

原来,这陈轶男笔下的曼夜是个让人心疼的可怜女孩,她家世贫苦,又多受后母和兄长的欺辱,好不容易入了大学,但却常常受人嘲讽排挤,最近她便遇到了一件痛苦的事,在参与青年诗歌比赛时,学姐的贵重首饰丢了,不知怎的,竟一口咬定是她所偷,而倒霉的是,这首饰不偏不倚正在她的手袋里,这可让她受了一顿子委屈,所以她的心愿便是让先生早点写完这一段,还她清白,也恳请先生能把她的生活写得好一些,不至于这样孤独贫苦。

听完她的话后,陈轶男笑而不语,是啊,她哪里知道这些都是他故意制造的误会,刻意埋下的伏笔呢?原本的故事发展,这就是她与男主人公初次相会的桥段,男主人公挺身而出,帮她找到了真正的盗贼还了清白,于是两人便一见如故,至此以后,他们便双双坠入了爱河。

看着眼前这个漂亮而委屈的少女,陈轶男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放心吧,改变你命运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到时候属于你的年轻英雄会挺身而出。”

“真的是这样吗?那还要等多久?先生,拜托您,请务必不要放弃写作,我还没有尝试过爱情,还没有去过海边,这些东西,都只有您才能给予我啊!”

陈轶男放下手中的茶杯,定定地看着曼夜,随即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决心坚持创作了,你安心便是。”

语罢,曼夜天真的冲着陈轶男一笑,而后钻进了纸里。陈轶男随即便把之前扔掉的手稿拾了起来,端端正正地铺平在桌子上,纸角还用重物小心翼翼地压住。

时钟敲了清脆的一声,已是凌晨一点了,但陈轶男毫无睡意,躺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的雪花,雪花簌簌地落在窗台上,没一会儿功夫便遮住了一角,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陈轶男觉得身上异常的暖,他就这么盯着窗外,直到逐渐沉睡。

4

大概上午八九点的光景,陈轶男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以为又是房东来催租,便缩在被窝里默不作声,直到门外的人喊了一声:轶男,是姐姐!他这才赶忙从被窝里爬起,跌跌撞撞跑向玄关。

刚打开门,一个身长约一米八的壮汉便径直闯了进来,他用力推了一把陈轶男,陈轶男一个踉跄便直接坐到了地上,男人身后的女人赶忙跑到前面来,边指责男人的粗鲁行为,边伸手将轶男扶起。

“你这家伙,我本该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男人气急败坏嚷道。

“安静点吧阿牟!”女人瞥了一眼名叫阿牟的男人后,转头看向轶男,语气也变得柔软了起来。

“轶男,最近过得可好吗?我见《新语》不再刊你的小说了,你是另有了别的打算?”

“阿姐……这事说来话长,您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陈轶男窘迫的样子让女人十分心疼,她从手编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然后塞到了陈轶男手里,这时男人站在一旁怒目相视,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

“阿姐就要跟你姐夫回上洲了,怕是不能再多照顾你,这些钱你拿好,万一有什么急用还可以抵挡一阵。”她看向一旁生气的男人,而后又多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你姐夫的心意。”

“这小子有什么好心疼的?快三十的人了,一份像样工作都没有!要不是看他被父母抛弃的可怜身份上,我一定不允许你拿钱给他!”男人说着又指手画脚起来,女人连忙转身阻挡,并把男人向门外推去,走之前,女人还不忘转头叮嘱道:“你姐夫也是心疼你的,他这人……”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咯哒一声响,原本吵闹的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陈轶男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信封愣了一阵,而后把信封放到了床后的柜子里,他坐到书桌前铺好纸,点起一支卷烟后便拿起笔写了起来。

曼夜的人生真的太苦了,断然不能让她像他这般饱受生活的折磨,可陈轶男到底也是个贫苦的人,骨子里透着一股悲情式人格,因此在前几章连载的故事中,与其说是写曼夜,倒不如是写自己,但他自昨晚与曼夜相见后,却觉得实在不忍心让这样的女孩受苦,既然自己只需要一根笔就能给人物带来美好的幸福生活,那有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开始新一伦的写作,他让男主人公程杰帮助曼夜洗脱了偷盗的嫌疑,又让曼夜获得了全国青年诗歌大赛的第一名,从而赢取3万元人民币的高额奖励,因为这个大赛,曼夜开始在青年诗坛上小有名气,而3万元的奖励,足够在一段时间内改善她当下的生活。

而之后情节的设定,陈轶男打算把曼夜塑造成一位极具名气的青年诗人,衣食方面便是无忧愁了,而情感方面的话……

想到这里,陈轶男突然想到昨晚曼夜跟他说的那些话,他记得曼夜想去海边,于是他灵机一动,哗哗地在纸上写了起来。

5

上洲是程杰的故乡,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岛,虽是名气稍弱一些,但风光却毫不逊色,反而因为不是什么旅游胜地,所以这里的环境更加朴素怡人。

上洲的海原本叫归海,说起来也有个传说,在很久之前,一位士兵要去边疆征战,从家乡离开时,刚结婚三天的妻子便出来相送,妻子深知这次远去生死未卜,一时间痛哭流涕难以自持,士兵为了安慰妻子,便指向前面一条潺潺小溪,说等到小溪汇聚成江海,便是他归来之日。

士兵走后,妻子以泪洗面,流出来的泪水滚到小溪里,最终汇成了大海,因为是等待归来的缘故,于是这片海便取名叫归海。

“原来,还有这么美丽的传说,可为什么现在改名叫不归海了呢?”曼夜靠在程杰的肩膀上,看着浪潮由远及近,快速没过脚趾后,又慢慢向后退去。

“故事总是要留一半悬念的,等你嫁给我后,我才能告诉你另一半的故事。”

“这样就谈婚论嫁?你这人啊,太浮夸了些咯。”曼夜嘴上虽埋怨,但心里却如同吃了蜜罐一样甜。

夕阳中的海风带着初夏的懒倦气息呼呼地往鼻子里灌,里面有干涸的味道,有潮湿的味道,有糜烂种子的味道, 也有甜蜜爱情的味道。曼夜一脸幸福地看着这片幻真幻假的碧海,痴神的时候,一枚热吻猝不及防地袭来。

陈轶男熄灭第六根烟的时候,把笔放到了一旁,他懒呵呵地伸了个懒腰,随即转身去倒水,回头的时候,突然发现曼夜早一步蹲在他身后,正在为他倒水。

“先生家里没有厨房,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曼夜把倒好的水杯递给他。

“这种廉价房一直是这样,要烧菜就要去外面,院子里有个公共的露天厨房,啊,你又从纸里跑出来了。”

“来答谢先生啊!原来上洲的海是那样好看!”说着,曼夜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这……这本就是情节发展。”

“还有一件事,谢谢先生让我跟程杰……不过,这般爱情的滋味真是美好呢!”

爱情?陈轶男听后心里一愣,是啊,爱情,他亲手创造出了可贵的爱情给这个少女,他把他生活中所不具备的名气与财富、爱情和美丽都给了眼前这个人,他亲手创造了她,创造了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内油然而生,好像是海水倒灌般汹涌难当,陈轶男一时没忍住,一串串的眼泪滑了下来,这一幕,也险些吓到眼前的曼夜。

“先生,您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替你感到开心啊。”

晚饭很简单,是曼夜做的菜,一份炒西蓝花,一份米汤,还有一份黄瓜炒肉片,当然,菜都是陈轶男去商场买回来的。

陈轶男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突然间有了生活的概念,原来所谓的生活竟是如此简单中的快乐,他不禁笑自己,虽写过那么多小说,但连这种生活的美好细节都不曾亲身体会过。

酒足饭饱后,他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曼夜走过他身边,指指桌面上的纸,然后他点点头,随即曼夜便消失在这巴掌大的房间,只留下淡淡的一抹香,陈轶男有些痴痴地,不一会儿也进入了梦乡。

6

雪白的……香气萦绕的……不对,都不对,陈轶男看着写在纸上的这些词,都觉得无法形容曼夜的美,那种少女特有的姿态与羞涩,那几乎完美的胴体和雪白的肌肤,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独特的少女体香,这是他亲手创造的艺术品,他要用接近完美的词语,去填补她的血肉。

灵感枯竭的痛苦随之即来,他双拳紧握,重重锤在了桌面上,看着乱糟糟的房间,他一下子又泄了气,只得翻开之前写的几章,从头读了起来。

在写过的几章里,他几乎把所有的美好都倾注在曼夜身上,他写她蜚声诗坛,写她年少成名,把钱赚地盆满钵满,在爱情方面,写她与程杰厮守定情,为了满足她的要求,他把原本设定的剧情统统推翻重来,把虐恋与贫苦交缠的人世之悲统统砍掉。

看至兴头时,他突然盯着一段文字迟疑起来,那段文字是描写一个月圆之夜,曼夜对着程杰吐露心声,倾吐自己至深的爱慕之情的片段。他盯着曼夜说的一句话始终无法转移目光。

“我是这样爱着你,甘愿把一切都奉献给你。”

忽地,陈轶男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下坠落,这种感觉是他从未体验过得,不是肚子饿,也不是渴或者是贫穷,而是一种难熬的失落感,抑或是一种嫉妒。

他盯着这些甜蜜的句子发神,他眼看着曼夜去拥抱程杰,眼看二人开始狂热地接吻,眼看这刻浪漫正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他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只感到双手剧烈地颤抖。

曼夜再出现的时候,陈轶男发觉她换了一件淡蓝色的百褶裙,那是他刻意写给她的,他总觉得,像曼夜这样青涩的少女自然也要配一件素色的裙子。

“其实我更喜欢大红色,可以帮我写一件大红色的裙子吗?”曼夜依然天真地仰头问。陈轶男停住斟酒的手,淡淡地喊曼夜坐过来。

时钟敲了三下,下午三点钟的光景,窗外有孩子们在打雪仗,一只雪球砸到了窗户上,“咚”的一声响把曼夜的眼光吸引了去,但陈轶男丝毫不为所动。

“曼夜,你觉得我当下如何?”陈轶男抬眼看着她。

“先生……有些清苦吧?”曼夜下意识扫了一眼乱糟糟的屋子,而后说道。

“是啊,我是个小说都卖不出去的三流作家。可你不一样,你是诗坛崭露头角的新秀啊,真了不起。”

“先生别开玩笑了,这一切都要多亏您啊!我的事业,我的爱情,都是先生给予的。”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实质上,我很孤独,没什么恋人,没什么朋友,只有书中的你能够陪陪我。”说着,陈轶男往嘴里倒了一口酒。

曼夜依然天真烂漫地看着陈轶男,等他继续往下说。

“你真的很喜欢程杰吗?为了他甘愿付出一切?”

“是的,先生,我很爱他。”

“这样可不太对劲,程杰也是我笔下的人物,是我给予了他生命,那些桥段也都是我铺垫的,按道理来说,你爱的人应该是我。”

曼夜听到这话时,果然吃了一惊,她连忙起身站了起来,向着陈轶男鞠了一躬,而后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创造了生命给你,难不成,从你这获取一丝一毫的爱意也不肯吗?”

“先生,我感谢您给了我生命,但我的爱意只属于程杰的,这也是您设定的。“

沉默良久后,陈轶男微微抬头看着曼夜,问道:

“如果我停止更新文章,让你留在我身边不再回去,你肯不肯?”

7

天刚刚微亮,陈轶男还在书台前写个不停,整整一宿他都未合眼,自曼夜昨晚回去后,他就没停下笔过。

他的眼神里有着某种奇妙的东西,那东西像是狂笑,像是疼惜,像是连根把树拔起的十级台风,也像汹涌的波涛和浪潮。

他几近疯狂歇斯底里地写着,脑海中似乎正在开展一场特殊的辩论赛,他想到很多关于艺术性的东西,那些花花绿绿的条纹和光影,那些让人撕心裂肺的场景和眼泪,那些永远也无法破镜重圆死灰复燃的情节,突然,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同炸弹一样炸裂在他脑海里,他立刻停笔,隐隐地在眼前浮现出两个字:毁灭。

毁灭的艺术总是带着几分罗曼蒂克式的悲情美感,越是把美的东西毁灭在眼前,便越是有着难以跨越的艺术之美,他突然毫不动摇地推崇这种想法,继而疯狂地拿起笔书写起来。

窗外突然狂风大作,引得昨日树梢上的积雪纷纷下坠,远远看上去,仿佛是一块块的蛋糕。

不归海的东侧,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由于游客甚少,大多只有当地的居民会上山,因此这座小山几乎从未开发过,可山虽小,倒也不是荒山,葱葱郁郁的绿树爬踞在山头,一团团浓密的绿荫遮挡着夏日午后的山路,倒也是休闲避暑的好去处。

“这个地方我小时候总来,在上面那个地方看不归海,也是颇具一份美感啊。”程杰说着,伸手指了指高处,曼夜跟着看去,只觉得前路有些长。

“可是真热呀,这么一热倒想去海里游泳了,诶,说起来,你也该把那个传说的后半段告诉我了吧?”曼夜说。

“啊,这么想知道啊,其实那个故事后来还是蛮悲剧的。”说着,程杰从口袋中掏出香烟,随即点燃抽了一口,然后伴随着眼圈继续道:

“哭成海后,妻子见士兵还没归来,便逐渐死了心,几年后嫁给了同村落的一个樵夫,还生了一个孩子,谁知道孩子刚生下来不久,士兵居然回来了,他兴冲冲地准备见朝思暮想的妻子,谁知道,他的妻子早已嫁作人妇了。”

“这士兵由爱生恨,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将那樵夫和孩子一同杀害了,然后带着他的妻子来到了归海边,他亲手将妻子推入了海里,看着挣扎的妻子逐渐被黑色可怖的巨浪吞噬,他终于释怀,从怀里掏出刀自刎了。后来人们总说,这士兵还不如不归来,不归不归,叫久了,便把这海改名为不归海了。“

程杰扔掉烟蒂后,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他看向不远处的曼夜,只见她红色的长裙伴着浓黑的长发在风中摇摆,那纤细的腰肢如同一条晶莹剔透的蛇,雪白肌肤上滑动着微微的汗珠,让程杰忍不住想起冰壁内侧的水汽。

程杰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美人,不觉间有些恍惚,那摇摆的姿态仿佛夏夜被风吹动的枝条,而似乎有某种火红色的东西爬上了她的身上,是红色的裙子吗?哦,大概是的!真是妖娆的过分啊,可为什么她脸上流露出一种惊慌和恐惧呢?那水灵灵的眼睛涌出的不再是单纯,而是绝望求救的信号。

火势蔓延的很快,没几秒的功夫便将曼夜团团围住,地下的枝条树叶纷纷加入燃烧的队伍,腾腾地狂冒烟气,这时程杰才终于明白,那爬上她白嫩妖娆身体的不是红裙,而是如海潮般汹涌的烈火,这烈火如同一道光柱,紧紧吸附在曼夜身上,程杰看着脚下即将蔓延过来的火势,连忙向远处跑了起来,期间还不忘回头看那伴火狂舞的女人。

这一幕他居然看得有些入迷。曼夜那长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四散扬起,发尾燃起的火花被吹的飞着星,金橘色的火焰伴随着火红的夏日骄阳肆虐地蹂躏着她的身体,那白皙的娇嫩肌肤,随着她绝望而痛苦的哀叫声变得通红起来,她摇摆着、喊叫着,像是夏夜的风,那大红色的裙子早已跟火焰融为一体,慢慢长高,最终将她吞噬,而她那张白净而清秀的面容,随即埋入熊熊烈火的怀抱。

陈轶男的双手开始发抖,他紧紧攥住笔的手渗出了汗,但他依然不停歇的继续写,他看着在火中燃烧的少女,忽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尽的艺术之灵,他想到芥川龙之介《地狱变》中良秀之女死去的场景,竟突然领悟了良秀的心境,隐约之中,他听到曼夜在火焰中清脆的声音。

“先生,您毁灭我,到底是因为追求悲剧美感的艺术之殉,还是因为嫉妒之心呢?”

语罢,曼夜便彻底被烈火吞噬,消失在红绿相间的树林中。

8

金丝边先生看着桌上放着的厚厚一叠纸,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心想,一定又是陈轶男那不成器的作家送来的,他随意翻了翻,却也没当回事,随手便把手稿搁置到一边。

而后没多久,一个年轻的毛头小子有些匆忙地走进了办公室,看他脸上渗出的汗,金丝边先生觉得一定没什么好事。

“总编,上次约谈好的作者突然反悔了,决定不在我们报刊登载,现在真是迫在眉睫,这没有内容可怎么办呢!”

“居然有这回事?真是过分啊!眼下这样的状况,让我去哪里找作品替代?”说完,金丝边先生像想起什么一样,瞥了一眼书桌角落的手稿,而后舒了一口气,“这期,先刊登这些吧。”他指了指那堆纸。

五个星期后,《弥漫之雾》连载结束,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篇小说居然备受追捧,与前几期的遇冷截然不同,甚至杂志社也收到了不少读者写来的信件,他们统统表示对小说的认可和对作者的青睐,顿时间,文坛一下子流行起了“弥漫之热”,以至于更年轻的后辈,都有意模仿作者之文风。

而没过多久,金丝边先生收到了来自“乔之中文学奖”的邀请函,邀请函显然是发给陈轶男的,但大概是当初地址留的是杂志社,所以才寄到了这里,难以想象的是,这篇《弥漫之雾》居然入围了,而且很有望摘得桂冠,金丝边先生非常激动,他兴致勃勃地带着一位下属奔往陈轶男家,然而当他到达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陈轶男其人了。

“啊,那个三流作家啊,说起来我就生气!他自己想死也就罢了,去跳河啊打架啊都行,他偏偏在房间里自杀了,这样晦气的事,这间房我以后还能租给谁啊!后来还是他的姐姐和姐夫来处理的尸体,真是给我裹乱!”房东骂骂咧咧地说着,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金丝边先生手里紧紧攥着邀请函,表情凝重的看着眼前的房子。

“都发生这样的悲剧了,您也少说几句吧!还有,他可不是什么三流作家。”说着,金丝边先生叹了口气,转身便带着下属离开了。

9

冬天过去后,转眼间又到了盛夏时节,昔日荒凉的上洲如今也开发成了一片旅游景区,熙熙攘攘的人群拥簇着上山观光,不归海里也游荡着夏日解暑的大人和孩童,一派好不热闹的景象。

只是在这派热闹景象的干扰下,很少有人会在意一只站在树枝上的杜鹃鸟,它凝望着碧蓝的不归海,轻轻啼叫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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