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故事:to bobo
他有时候怀疑自己本该有超越常人的智慧吧,如果自己记忆力这样好的话。
即便第一张照片早已不知去向,他还是能够清楚地记起她身后花瓶的颜色。
他想如果欺骗注定带来伤害的话,人们口中“善意的谎言”究竟是不是一个掩耳盗铃的悖论。
世界千变万化,每一天都会有新的东西出现,人类为之定义、构建结构、设立规则,直到这个新生的事物也井然有序地融入既定的轨道当中。
可这些东西原本并不存在不是吗?这些被称为国家、金钱、商品、道德、法律、规则秩序,这些被一一赋予价值的东西。
如果我是一棵树就好了,那我能感受到的都是真的——阳光、雨露、泥土,在根尖路过的蚯蚓等等。他开始意识到人类社会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社会秩序只是人类共同相信一个庞大的想象,那忠贞的爱情也不过是约定俗成的幻想罢了。
它是最让人轻而易举以为达到某种成功的幻觉,是轻取岌岌可危成就感的快捷通道,是最不稳定的虚伪的充实,是看似坚实的冰面,稻草搭的堡垒,铜制的王冠,和自欺欺人的荣耀。
他原本得意洋洋地,拿着胜利的果实,在不存在的战场获得了垂怜与加冕。
可你该怎么得到一样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
她是真的,规则是假的,“忠贞”和“诚实”是人类创造出来的词组,定义着一种罕见的行为表现,却不是强加在每一个人身体上的铁链枷锁。
她是真的,她不该被这些假的东西束缚住对吗?
他反反复复思考,说服自己她没有做错什么,说服自己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忠贞的爱情”——这只是上层为了稳定社会秩序创造出来的伪命题。
也许有吧,但罕之又罕。
他甚至开始思考,爱情究竟从何而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中有了一阵慌乱呢,是什么时候开始词不达意瞻前顾后呢,是什么时候开始轻信她的言辞,为她在九点前回家,为她咳嗽一声都郁郁寡欢,拼命想给她好的东西呢?
开心是爱吗?想念是爱吗?失眠是爱吗?痛苦是爱吗?控制是爱吗?嫉妒是爱吗?恨是爱吗?
如果我们什么都没有呢,如果我们只是森林里的两只小猴子呢。如果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语言,没有那么广阔的空间,如果我只能为你挑挑毛发里的盐粒,只能笨拙地摸你的脸,只能短暂地活二十年,我们待在一起的唯一目的是养育几只小猴子,别无旁骛的,我们之间是爱吗?
谎言的线索总是有迹可循,只是总有人视而不见,直到留心起来,才会发现一切早就昭然若揭。
他妈的她连猴子都不如,他恨恨地想。
但他是个立场不坚定的人,他甚至在这件事上觉得自己有点懦弱。
他大可以长篇大论地说出她的种种隐瞒的行为,彻夜彻夜无法入眠,诅咒她骂她恨她,却无法挂断她的任何一次通话,无法对她任何一滴眼泪无动于衷,无法说出残忍的话即便他明知道爱人的恶言就是最锋利的刀。
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在做最蠢的事。
他觉得自己早晚会下定决心吧,觉得自己早晚会解脱吧。
他不断宽慰自己,灵魂里经历惨败战斗后的创后应激障碍患者与医生共存,他表现得很好,好像一切都愈合了。
朋友们老生常谈地安慰着: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当然啦。
当然不会啦,她是我爱过的第一个女孩,也是谎言与欺骗构造的产物,是五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臆想与幻觉。
人类连被蛇咬一口都会怕井绳,而我的灵魂被命运猛砍一刀,怎么还能再行若无事地拍拍我肩膀说“会过去的”。
他就坐在那儿,谁都看不出来,他有着绝佳的记忆力,记得唱过的每一首歌的曲调,记得路过的每个人的外貌与穿着,记得爱过的那个女孩,记得她咳嗽的声调,她的笔迹,她撒娇的语气。
记得那个冬天下着雨的午夜,太薄的被子,窗外太刺挠的雨声,记得自己颤抖的手,满身的冷汗,记得她谎言的每一个细枝末节,记得自己大脑断线,灼得发烫的温度。
他记性很好。
他永远忘不了。